“梨园是给皇帝种梨子的地方。”
“啊?!”我惊而失色:难道明月的意思是叫我去帮皇帝吃梨子?这头明月慢悠悠又添上三个字:“起初是。”
“那后来呢?”
“后来变成皇帝训练一帮子人吹拉弹唱舞的地方。”
“啊?”我再变了一次颜色――难道我是一条变色龙。
据明月的说法,当今天子不是笨蛋,何止不是笨蛋,简直就和我一样聪明绝顶。
从皇帝的祖母说起,那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和……我娘一样厉害,可能比我娘还要厉害那么三五倍,因为她当了皇帝,按顺序说,她是先当了皇后,再当了太后,然后变成皇帝,然后又变回成太后……啊是不是很乱?小龙我也这么觉得。
简单地说,那是一个从平常人到不平常人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她亲手杀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至于其他死在她手上的皇子皇孙,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据,这里咱们就不一一罗列了。但是后来她老了,皇位仍是传给了她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三伯,这位的皇位坐得不太久,就被皇后联合公主给毒死了――这一家子怎么这么乱呀,你叫我家小妹去毒我爹看看,那丫头片子包准一听这主意就开哭,直哭得天地变色、河海决堤,连玉皇大帝都只能求爷爷告奶奶让她悠着点。
然后当今天子就联合他的姑姑把皇后给杀了,扶自己的父亲登上君位,当然他爹是一个相当识相的家伙,屁股还没坐热,又把位置给腾了出来,说起他本来行三,但是他的大哥明显和他爹一样明智,直接就闪了,把位置让给了他,至于今,为君近三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富庶,四夷臣服。
厉害呀。
我感叹一声:“他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帝,他爹是皇帝,他的皇帝……这一家子,到底还有没当过皇帝的没有?”
“他儿子还没有。”明月非常淡定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
……这就和我爹健在,我就只能屈尊为龙太子这个位置一个道理。
“他孙子也没有。”明月经过一番思考,又添了一句。
我的脸色有点难看。
“但是皇帝的本事还不止于此。”明月继续道:“他畅晓音乐,少年时候就在府中自蓄散乐自娱,又精通多种乐器,比如琵琶,比如胡琴,再比如羯鼓……”
羯鼓传自塞外羯族,在龟兹、高昌、天竺这些国家常见,前朝时候传入中原,这些年大为盛行,估计其中有天子之功。羯鼓声音急促、激烈、响亮,如战鼓,宜于风清日朗时候,登高临远,双手博击,便如万马奔腾,暴雨如注,让人壮怀激烈,恨不得仰天长啸,喊几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之类的诗――当然楼兰人听了会比较郁闷。
皇帝很喜欢这种乐器。
据说有个羯鼓打得很好的乐工,他的羯鼓打得太好,连皇帝也有所耳闻,特意将他召进宫里去击鼓为戏,一曲毕,皇帝默不作声地瞧着他,那乐工心里发毛,又不好直言相问,只听皇帝问道:“你干这个营生,有多少年啦?”
“三年。”
皇帝又问:“你打坏过多少鼓槌?”
那乐工至此一直云里雾里,听到这句问话,想来是皇帝嘉奖自己勤勉有功,不免精神一振,自豪地答:“回皇上的话,小人手勤,三年来用坏的鼓槌虽然不多,也有两柜了。”
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又摇头,对边上一个太监说:“你带他去朕的鼓室看看。”
乐工跟到鼓室一看就傻了眼,两柜?两柜算什么,嘿,人家这里整整四柜用废了的鼓槌还没吹呢。
皇帝倒也不为难他,还亲自给他表演了一次,算是切磋技艺,那乐工出宫之后,再不敢夸自己技艺横强。
皇帝这样酷爱羯鼓,不仅在勤于练习上,他还亲自作了一首曲子,叫《春光好》――他春光倒是好了,估计那些打羯鼓为生的乐工春光就不大好。
这个故事说明,其实皇帝是一种很喜欢抢别人饭碗的生物,据说前朝有过喜欢看风水的,喜欢装小贩沿街叫卖的,喜欢徒手和熊搏斗的……的皇帝,林林种种,这一个看起来虽然不靠谱,也不过就是千百个喜欢抢别人饭碗的皇帝之一,不足为奇。
皇帝这样酷爱音乐,又基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索性自己创立了一个演奏班子,有敲锣的,打鼓的,鼓瑟的,吹笙的,使胡笳的,拨琵琶的,还有弹奏秦筝、箜篌、胡琴等等乐器的,又有写曲子的,唱曲子的,训舞的,编舞的,跳舞的,还有舞剑的,凡所应有,无不尽有,因为这些人都住在梨园之中,又由皇帝亲自训导,拨发费用,所以统称为“梨园弟子”。
梨园出过很多大师,当今天下,能歌善舞者,无不心向往之,希望能进入到梨园,一显身手,一方面谋个生计,一方面也能得到天子青睐。
我听得悠然神往之:这样的地方,难道不是为我囚牛量身打造的吗?枉小龙我到人间这许多时日,竟不知还有这样好的去处!
明月微笑道:“我也这么想。”又蹙眉:“可是梨园,并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起先皇帝是从宫中太常寺中选拔,设立左右教坊,左教坊多善歌者,右教坊多善舞者,后来又有闻风之官,从民间寻找大有名气之人引渡进宫,阿牛大哥你虽然技艺非凡,但是……谁知道呢?名气这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那倒是……
我挠挠头皮,总不能让我沿街卖唱个十余年再进去吧……估计到时候皇帝早挂了,要是换了个讨厌音乐的皇帝,那就完蛋了。
却听明月喃喃道:“要怎样才能让皇帝或者闻风而奏的官员知道你呢?”
我也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明显要让皇帝知道我比找闻风之官要方便很多,起码人人都知道他住在皇宫里,但是……要怎样才能让皇帝看到我呢?最快最便捷的方式是让皇帝到这里来买卤肉吃,然后刚好碰见我吹笛子……就是可行性差了点;如果我神通未失,倒是可以试着下一场雨,皇帝到哪我跟到哪,非把他逼来见我不可,这招虽然损了点,效果应该不差,可惜眼下我连飞都飞不起来,更别说行雨了,作为龙身时候,一个喷嚏打出去,方圆十里都是湿的,现在……唾沫星子能让对面的人跳起来揍我一顿。
不妥不妥……
再想,我仰起头原地转圈,不时碰到桌子和墙壁,要不就踩到明月的脚,明月有点苦恼地打了个呵欠:“天色不早,先歇下吧,好好睡一觉,说不定……”“定”字未了,明月忽然张大嘴,呆呆地看着我,半晌,又叹了口气,把嘴给闭上了。
“怎么啦?”我揪住她的袖子问。
“我在想,如果你能让皇帝梦见你就好了,这样的事儿,太宗时候有过。皇帝梦见自己危急之时有白袍小将挺身相救,特意下旨去找,结果成全了应梦贤臣薛仁贵薛大将军,如果皇帝能像梦见薛将军一样梦见你……”她一面说,一面叹气摇头,又连打几个呵欠,道:“不说了,说也没用!”
那确实……
如果我还有半分神通……我开始怀念那些我平时看来甚为俗气的神通了,比如飞天,比如行雨,比如遁地,比如点石成金,再比如……等等等等。
都不成。
我十分哀伤地爬到床上去了,一夜里总在做梦,梦见自己进了一座很漂亮的园子,园子有很多的树,都开了素白纤细的花,树下有人弹琴,有人鼓筝,有人唱曲儿,而我,正横笛而吹,曲子也好,歌舞也好,后来他们就围住我猛夸,说我的笛声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一回闻。
……后来就闻到卤味的香,睁看看到明月繁忙的背影,想起虚无如一梦,我万分惆怅地问她要了一碟子卤肉,多放了胡椒,又加一坛子好酒,千古浇此一块垒。
但是我囚牛又怎么会是坐以待毙的人呢?
经过我仔细分析,得到结论如下:第一,我要进梨园看看;第二,我一定要进梨园看看;第三,我非进梨园看看不可。
基于这三个结论,又因为进梨园必须有高超的技艺,而我都有段时间没有吹笛子了,所以我决定作一条勤奋的龙,让大家都知道我笛子吹得好,但是明月不许我在店中练习,她说,这不是吹笛子的地方,会辱没我的技艺,而且在这里吹笛,保不准有什么不长眼睛也不长耳朵的,往我的面前丢铜子儿,那不就跟乞讨一个样了吗?
决然不行。
我认可她这种说法,于是常常去附近的乐游原上练习吹曲子,白日里闲杂人等太多,我又不是卖唱的,所以常常晚上过去,夜深人静,曲高和寡。
乐游原名字不错,据说千年前有个叫刘病已的皇帝曾携他的皇后许平君至此游览,因风光绝佳,乐不思归,于是建了一座庙,叫乐游庙,又选址建了禁苑,作游玩之用,后来过了很多年,那个皇后死了,皇帝就将她葬在这里,这里开满了一种叫苜蓿的小花,是浅紫色的,春日的夜里月色铺陈,荧荧若有光。
……当然当然,跟我的东海比起来,这地方就是一小土坡。
土坡也好,莽原也罢,反正这些夜里我都留连在乐游原上,横笛而吹,风萧萧过去的时候,衣白胜雪,更显得我卓然于世外。
大概是吹到第五天晚上,我才踏上乐游原,忽然地上钻出一个鼹鼠一样的小家伙,口称“龙君”对着我纳头拜倒,我是许久没听人这样称呼过我了,不由心中欢喜,双手将他扶起,道:“敢问先生是?”
“在下土地公。”
哦,原来是土地公,怪不得长这么矮,还生这么长的胡子,雪白得跟得了白化病似的,一根杂色也没有。
土地公是散仙,仙阶比较低,职务呢……也比较低,要做的事情既多又烦琐,我一直认为玉帝设这么个仙位,意在钓。
――你想想嘛,这职位也低好处又少事儿还多的活,天上那些精得跟鬼似的神仙谁肯干啊?自然只能由凡人来干,于是玉帝丢下长生这个诱饵,果然有无数的凡人朝着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前仆后继地努力,直到成仙才知道自己被骗。被骗了又能怎么着呢?大好青春全都浪费了,不做土地公,难道还想做探花郎?就只有玉帝和一堆心怀鬼胎的神仙在上头捻着胡子邪恶地笑。
我费了这么多劲,吹了这许多天,不过引来这么小小一个土地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还和蔼地问他:“土地公找本君何事?”
土地公瞧了一眼我手中的玉笛,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堆下满面笑容,说道:“久闻龙君擅长吹笛,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俗套!
我闷闷地瞧着这个马屁都拍不好的小神仙,诚然他是个实诚人,不过自古以来,实诚人就没几个讨人喜欢的……
又听土地公道:“……却不知龙君什么缘故在此徘徊?”
这个话题,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火大――还不是因为白帝那个老恶棍?说来白帝司农,管理天下土地与花木庄稼,土地公也算是他的属下,我一念及此,不由恶向胆边生,龇牙看住脚边上瑟瑟发抖的小老头,看了半晌,又觉得他颇为可怜,于是只长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一句带过:“白帝陛下让我下凡来视探民情。”
土地公听到白帝的名头,又抖了抖,背弯得更加厉害了,却没有想到问我,白帝住在西方长留山,与我东海算的水天相隔,各在一方,怎么能差遣于我。他只顾说道:“原来是白帝陛下的使者……恕小老儿不恭了,我这乐游原千百年来都是文人骚客、公侯将相赏景之处,龙君来此,清音雅奏,却是不宜。”
“怎么个不宜法?”眼看这土地公身子都弯成了虾子,却还有胆量说出“不宜”两个字来,我生出兴趣,问道。
“龙君应该去梨园一试身手。”土地公笃定地说。
又是梨园!
我心头震惊,面上却只不露声色,一本正经地道:“原来土地公也知道梨园,只是我这次下凡来,白帝陛下有言在先,不得随意使用神通打扰凡人,土地公这一番好意,小龙我却是生受不起。”
土地公闻言,恍然大悟,连连道:“小老儿知道了。”
果然这天下就没有傻子。我得意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