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了一下,随即就笑了:我那老爹,有两样本事最出名,一是神通,四海之内,再没有谁比他本事更大的了,二是油滑,老爹在东海龙王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好几千年,天庭之上这么多只眼睛盯着,愣是一点错都抓不到。
所以说,老爹出事的几率基本为零,老四想是吓昏头了。
于是和蔼地冲他笑了一笑,说:“镇定、镇定!”
但是老四不但没有镇定,反而越发激动,直冲到我面前,尚未站稳,张口就吐出一口剑来,刷地一下,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吼声,竟将琉璃宫的禁制劈成了两半。
我呆住,小妹也呆住――老爹设下的禁制,素来是天上地下,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够解开,难道说,爹真出了事?
我脸色煞白,而小妹尤自天真地仰起头,说道:“四哥,你几时变这么威风了?”
老四显然也被这一剑的威力吓住,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回换到我不能镇定了,我冲出去用力摇他:“快说,爹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他眼睛发直,想来又被吓到了,我伸手泼了他一头冰水,好歹让他醒过来,这才缠七缠八地回答说:“爹早上交代他去西方和白帝少昊喝酒下棋,不回来吃午饭,又交代我把该下的雨给下了。我在天上行雨,才到一半,忽然收到青鸟飞信,说老爹被绑在铜柱上,下面烧着三味真火,柱子已经烧红了,可不得了了……我赶紧回来报信……但是出了什么事,却还是不知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不是好事!
老爹是水龙,如何禁得住三味真火?我急地跳起来,往西方飞过去,耳边风声呼啸得厉害,却也厉害不过我心急如焚。
白帝所住的长留山距东海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我足足飞了一天才到,一路都在担心,怕老爹已经被烤成鱼干,不过当我抵达白帝宫殿的时候,老爹不但没有变成鱼干,反而在悠闲地喝茶,白帝一身锦衣,坐在一旁赔笑同饮……于是我呆成了鱼干。
老爹看见我,倒不吃惊,很慈祥得对我笑。许是多年没见老爹这样对我笑过,我心里不知怎地一阵发毛,却听老爹招手道:“阿牛,过来坐。”
白帝少昊也微微笑着,笑容背后一双上下打量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都安的什么心,还是四弟在耍我?谨慎落了座。
白帝亲手为我斟茶,说道:“久闻贤侄文武全才,年少有为,寡人颇不服气,借今日龙君作客之机,请龙君招贤侄前来,方知所言不虚――来,贤侄先喝了这杯茶,算是寡人为你压惊。”
我听得“文武全才,年少有为”八字评语,身子早已酥了大半,当下规规矩矩,双手接过茶水,道一声“陛下过奖”,仰首饮尽。
茶水才落了腹,就觉得天旋地转一阵晕眩,好象有无数的苍蝇在耳边飞,心叫不好,却听老爹一拍手,笑道:“好了。”
正要问什么好,恍惚中看见白帝负手在后,不紧不慢地道:“是你自个的爹算计你,要记仇可别记寡人头上。”
他从容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额头点了一下。
我……轰然倒下。
这一段言者伤心,闻者落泪的过往,起先听者甚众,陪我掉几滴眼泪,叹息几声,外加塞几个大子儿到我手里的大有人在,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少时日,他们只要一听到我开口说:“其实我是一条龙……”立马面如土色,掉头就走,更有甚者,看见我的背影就火速逃离,跟兔子见了鹰似的。
我于是徒有叹息。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我被老爹和白帝少昊联手封印,根本不可能恢复原形,也没剩什么神通,这些凡夫俗子又没开过天眼,焉能看到我的真身?
至于我老爹和白帝陛下到底有什么图谋,如果真有人这样寻根问底,我也只能两手一摊,回答一个“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话说那日我从云端一头栽落,不知飘荡了几日几夜,终于脚下落实,正窃喜,随即双腿一软,就地摔了一交,左右瞧瞧,貌似周边的人还来不及围观,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复又昂首挺胸作翩翩公子状。
这是一条异常繁华的街道,街道两侧琳琅满目的商铺,熙熙攘攘的人,来的来,往的往,有锦衣华服的公子,也有布衣书生,有商人小贩,也偶尔有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薄纱蒙面,却露出黑的眼睛,异常灵活地一转。
——莫非是我风度翩翩令人一见忘俗?
忽然耳边一声尖叫:“捉贼啊捉贼啊……”
一个身影伶俐地从我身边跑过去。
我不及细想,拔腿就追――要知道,行侠仗义一名优秀纨绔的基本品质。
追过一条巷口,又一条巷口,渐渐两腿发软,两股战战,几步之遥,竟是跨不过去,不由叫道:“歇、歇会儿,咱们歇会儿再跑……成么?”
那贼人不过十来岁,半大小子,也跑得只剩半条命了,靠在墙上,喘着气道:“兄……兄台,放小弟一马,小弟回头定衔草结环以……以报……”
——连个打劫的小贼都这么有文化,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完全体现不了我的文采飞扬,我微微不满,摇头道:“那怎么成!”
小贼遗憾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手就掏出一包食物,香气四溢,也许是卤肉。他撕下一块,思考了片刻,将卤肉递了过来,我正气凛然地板着脸,却听见一阵古怪的响声,好象、似乎、仿佛……是从我腹中发出来的。
……正是从我腹中五脏庙不甘寂寞的抗议。
我都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进食了……也许很久了,眼前的卤肉越看越诱人,越闻越诱人,我吞了一口唾沫,又一口唾沫,终于闭着眼睛把卤肉往嘴里一塞……那真是无上美味啊。
……我就这样和贼人分食了半包卤肉,显然他是个很大方的小贼,还时不时劝我“多吃一点儿”、“要水么”……
祭好五脏庙,有了力气,又开始一跑一追,也不知道是他吃得太多,克化不动,还是我大展龙威,不过几个回合,我竟然很神勇地跑过了他,没法子,只好又掉头来,一把揪住他,正要大喝一声:“把剩下的卤肉交出来!”忽然横地跑出一个人,抢在我前头喝道:“把卤肉交出来!”
正是先前尖叫“捉贼”的那个声音!
难道说,这位失主失窃的……竟然是那包卤肉?秋风萧瑟,叶子打着旋落在我脚边,我没来由哆嗦了一下,转脸看去,失主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乌鸦鸦一头黑发梳成两个大鬟顶在头上,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这时候煞气逼人。
小贼一边瑟瑟发抖地捧出剩下的卤肉,一边连着向我使眼色,那眼色分明在说:你也有份。
明明我是一见义勇为的大好青年……
刚好小姑娘回头瞧我,喜孜孜同我说:“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助,我们一起把他送衙门里去吧。”
我低头拍拍胀鼓鼓的肚子,她真心实意的笑容让我稍稍有点心虚:“这、这位……姑娘,我看这贼人年纪尚小,偷的也不过些须吃食,想必是饿得狠了,姑娘若是将他扭送衙门,他一世的清白可就毁了,姑娘慈悲为怀,还是……不要吧。”
小姑娘眨眨眼睛,可能觉得有道理,又大不甘心:“可是……他偷了我的卤肉。”
“那么,”我慢吞吞地道:“姑娘可以对他做一些惩罚――你觉得怎么样?”这句话问的是小贼,小贼忙不迭地点头拱手作揖,说了一大堆比如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老小之类不着边际的话,小姑娘被哄得笑出声来,道:“这样吧,你到我店里做一月小工,事情就算揭过。”又亲亲热热地同我说:“这位公子,追了这大半天,想必也累了,要不要去小店里吃点东西?”
我无视小贼一脸悲愤不平,应了。
这就是我结识明月的始末――明月就是那个小姑娘,她是卖卤味的。
城南杏花巷拐角处,如果不是有香气,大概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家铺子,极小,红木门,落了漆,班驳的旧色,往里看不过三四张桌子,外头油腻腻的案板,酱红的卤肉挂在长钩上,色泽非常诱人。
我再吞了一口唾沫。
其实我一直认为,在这样一家小店窝着,实在不符合我的身份和作派,可是我得说,只怕走遍全天下,都再吃不到这么好的卤肉了,为此,我不得不委屈自己在这里住下来――那一天明月请我吃完午饭之后,又请我吃了晚饭,见我打着饱嗝还没有走的意思,便问我家承和去处,我于是详细地同她说了我的来龙去脉:“其实我是一条龙……”
明月大笑:“阿牛大哥真会说故事,都可以去西市说评书了。”见我神色间略有尴尬,又轻描淡写地道:“如果确然没有去处,我这里虽然简陋,柴房打扫打扫,总还能住下一个人,啊不对,应该说一条……龙?”
她笑吟吟拿眼睛瞟我,怎么看都像是揶揄。
于是我就在柴房住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么。
随遇而安是本君的一大优点:能够在浩瀚的东海遨游固然欢喜,窄小的琉璃宫挤挤也能呆下去,大不了把身子盘好,尾巴藏起来;神通广大当然威风,实在什么本事都没了,做个平常人,吃吃喝喝,闲时馆楼外偷听一曲,也是乐事――反正都回不去了不是。
何况长安总算是个好地方:热闹!
卤味店的生意说不上很好,但是明月会尽可能地支使小二(就是那个偷卤肉的小贼)干活,杀猪、卤肉、端盘子洗碗、清扫卫生,唯一不让他插手的就是切片。明月的刀工非常之好,有客来时,只要报一个数,几斤几两,明月懒洋洋拾起刀,随随便便将肉摔在案板上,随随便便一砍,绝对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再漫不经心切个几下十余下,些须声音也无,也不见如何动作,那碟中就装了一整碟薄如纸透如镜的切片,如上好的瓷器,整整齐齐排放着,都让人疑心如果掉在地上,会有极清脆的“哗啦”声。
那刀功,啧啧,纯青得和太白老儿炼丹炉里的火一样。
让人一见之下食指大动。
让我一见之下爪子乱动……
话到这里,可能有人要问了,他们都有活干,那你在干啥呢?
我在吃呀,没看见吗,可忙着呢。
当然我也不会搁下吹笛。我常常选深夜里爬到屋顶上吹曲子,夜里真寂寞啊,满天的星星都躲得没了影子,神仙也没有,妖怪也没有,不过杏花巷附近的街坊邻居都说,不知道哪里,每天晚上都杀鸡杀个没停,那鸡叫得可惨烈了,吵得人觉也睡不好。后来就搬走了很多人,生意也冷清了,明月还愁过一阵子,我还和她半夜出去找过,可是方圆百里并并没有什么人在晚上杀鸡。
除此之外,日子倒过得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