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人们把我留在人间的造型变成胡琴上的一条小龙,没有人记得当初的囚牛是怎样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一代纨绔,也没人记得我总在月黑风高的长安城里吹过一些美妙的曲子,没有人记得我曾在梨园大显身手,连天子都击节而叹。
都没人记得了。
其实我并不改行弹琴,只是这胡琴,是明月亲手所制,我蹲在琴上时候,就仿佛看到她音容宛在。
是的她死了。
她死了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夜里,下了茫茫的雪,满地都是雪白的,月亮却又出来了,冷硬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嫦娥输了牌还是谁欠她帐没还,我在傀儡室里,给最后一个傀儡画上浓丽的眉毛,然后就听见敲门声。
窗纸上一抹淡的影子,不用看也知道是明月,我略提高了声音道:“门没锁。”
然后明月就走了进来,她披了厚厚的披风,怀中抱一具胡琴――我学做傀儡人开始,她就开始做这具胡琴,用她的刀一点一点磨,一点一点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用心地做一样东西,她也这么说,她还说,上一次她这样用心,是在做贵妃的时候。
提到贵妃两个字,我们都沉默了。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我和明月回到马嵬,将她的躯体挖出来,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香萦绕许久,然后缓缓散去,明月说,那是贵妃的灵魂。
一具傀儡,木质的躯壳,也会生出心,会生出灵魂,也会生出灵魂,是做傀儡的人投注了太多心血,还是说,这人世间的情感过于诱人?
我不能够回答,明月也不能够。
明月走到窗前,推开窗,一阵冷风就卷了进来,她背对着我说:“阿牛,你的傀儡已经做得很好了。”
“恩?”太久没听到我夸我,我掏了掏耳朵,又晃了晃角,微微有点得意。
她却低眉了,像是看窗外的雪月,也像在看自己的双手:“我这具胡琴也做成了,我弹一曲给你听,好不好?”
呃……原来是绕着弯子炫耀啊。
我很大度地点头说好。
明月席地而坐,纤手一拨,琴曲渐起,慢慢充斥了斗室。
我教她乐理,也有些时日的,应该说,明月的资质不算好,起码没她的刀功这样神奇,但是在凡人中,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闭了眼睛,听她曲中之意,像是高山上一抹微云,深谷中一掬弱水,宁静就好象亘古以来荒凉的时光,没有波澜,没有悲喜,就好象没有风的湖面,太过平静了,反让我从心里生出不安来。
明月的确是个从容的女子,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天塌下来她肯定会推一个人上去顶着,但是从来也没有这样平静的。
这样的平静,让我觉得不安,非常不安,就好象风雨欲来……而我一点法子都没有。
一盏茶的工夫,琴曲终了,我竟然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浑身都轻松了,明月却对我刚做的傀儡人道:“你……先下去吧。”
傀儡行过礼,退了下去,顺便露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出门就把门给带上了――我怎么记得我做她的时候没塞什么邪恶的想法进去啊,我摸摸头。
而明月已经坐到我面前来,仍低着头,这样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看不到她有没有笑容,她低声道:“阿牛,你的傀儡术已经学成啦,以后,就不用我再教你了,该怎么做,那就靠你自己的悟性的,能不能胜过我师兄,也不是我能够左右得了的。”
“啊?”我惊讶地看住她:“你是要出远门吗?”
明月唇边含笑:“归梦廊是我的家呀,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我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是你的师兄来找你了吗?”
“当然不是,”明月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住我:“阿牛,过去了好多年啊,你怎么就一点都没有老呢?”
……这句话跟我们刚才讨论的问题有关系吗?我满心疑惑,却还记得同她说:“我是龙啊,寿命当然比人要长,估计再过个几百年,我也不会变老。”
“是这样啊,”这一次她没有驳斥我说胡说,而是露出深思的模样,道:“这样说来,你一定会比我活得长了?”
“那倒不一定,”我坦然应道:“这寿命的事,谁说得清呢,喝个水能噎死,吃个饭能撑死,平白无故走出去,搞不好一个跟头摔死,还有撞墙撞死的,睡觉睡死的,吓死的笨死的多了去了……”
明月听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死字,怫然不悦:“你这是在咒我呢还是咒我自己?”
……我不过就是实话实说,怎么这人不忌讳自己说死,倒不喜欢我说呢?我双手绞着衣裳下摆,原谅了一个凡人的浅薄。
“阿牛……”
“恩……”
“如果你比我活得长,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不要难过。”
“啊?”我张大嘴:“你这是在教猪上树,还是逼哑巴开口?”
“都不是。”明月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让自己好好过下去,不哭,不难过。”
……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我甚至觉得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地里看着我们窃笑,不由提刀而起,大声道:“是有人要害你么?”
“自然不是,”明月也站起身来:“而是……我归梦廊的规矩,弟子艺成之日,必与师父兵刃相对,当日我师父就是这样,死在我与师兄的刀下,所以……你我今日,只能有一个人走出这傀儡室!”“室”字才落了音,我就看见刀光,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绮丽的刀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伤心的刀锋,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往无前的刀势,那样凛冽,那样锋锐,直奔我的脖子而来。
……她是要杀我?
为这个理由杀我?
难道是被什么妖精鬼怪附身?
我呆了一刻,马上想到这不是吵架的好时候,转身就跑,但是就这么小一间傀儡室,跑,能跑到哪里去?门又被锁紧,没跑几圈就被明月追上,素白的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而刀光又映到我面上来,我恍惚想起,第一次动心时候,映在她面上的刀光,那一次,她做了一朵花给我看,后来,一直放在我的枕头下,每晚都会闻到花的清香……也有可能是卤味的香。
那样艰苦的岁月都已经过去。
却要白刃相加?
我心里难过起来,难过到眼看着刀比到我的脖子上,仍一动也不动,我想就这样吧,如果她一定要杀我……
可是我又担心,如果她杀了我之后醒过来,看到我已经活不过来了,知道是自己下的手,该会有多伤心,多难过?
但是她也说了,如果我死了,她会好好过下去,不哭,不难过,她这样说,我却觉得她是在说谎。
她一定会哭的。
虽然她说她从来没有哭过。
明月手上用力,刀锋推进,有血腥的味道开始弥漫,我被汹涌涌上来的悲哀吞没,忍不住大喊一声:“明月!”
明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在斗室里回荡,而明月的刀忽然失去了光辉,倒折回去,插在她自己的心里。
明月说,真实名姓是傀儡师的死穴,“那么明月是你的真名吗?”那时候我这样问,那时候她淡定地回答:“假的。”
但是囚牛是我的真名。
如果傀儡师的真实名姓能够破去傀儡师所有的法术,那么她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我呆呆站着,呆呆扶住她倒下去的身躯,鲜血欢快地流了出来,染红了我的手,染红了我的袖,也染红了只有黑白两色的傀儡室,染得我眼睛里都是红的,那样悲怆的红色,我轻声问她为什么?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说:“愿赌服输,我输了赌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活下去了。”
“可是你说……”
“骗你的,”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发誓,这个笑容是我见过的,最恶毒的笑容:“你说要救我,那是一定不成的,但是你心意这样坚决,我就只能教你傀儡术,因为学了傀儡术,你可以为我报仇……”
――那也许是一个傀儡师最后的骄傲,原来明月是这样骄傲的女子,我忽然明白,我是救不了她的,就如同我救不了贵妃。
“可是我不想你死啊……”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面上,她仰首看了我许久,嘴唇微动,却是再说不出一个字,但是有一滴眼泪,慢慢充满了她的眼眶,又慢慢流了出来。
我袖中的横笛铿然落地,里面跳出一条小龙来,在地上一弹一弹的,流着泪,很像是我的样子……我想也许其实她一直都相信我的话,相信我的每一句话,相信我其实……是一条龙。
只是这样的信任,也没能让她相信我能守护她一世。
然后我听到一声叹息,从头顶慢慢坠落。
我抬头来,就看见两张邪恶的面孔――你猜对了,正是白帝陛下和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爹是这样说的,白帝陛下生性风流,他有很多老婆,也就有很多儿子,但是只有一个女儿,自然就将女儿看得和眼睛一样珍贵,父女感情甚好,明月除了对自己要叫多个女人做“娘”深为不满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快活的事。
但是后来白帝的一个爱妾(当然不是明月的生母)死了,白帝厚葬了她,还请了很多人来哭灵,他的那一堆儿子自然也要来哭,偏只有明月,不但一滴眼泪都没有,还嬉笑如常,白帝就怒了:“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哭!”
明月也是好样的,当即回嘴道:“我就一辈子不哭,你死了我也不哭!”
被暴走中的白帝一脚踢了下去,将她的灵魂塞进一只傀儡――是的,明月也是一只傀儡,一只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动,不生不死的傀儡。
但是没过多久,白帝就开始后悔――到底流着自己的血不是?――偷偷下凡探望,谁知道明月下凡日久,三魂六魄虽然被困在木头里没有散,一点灵光却渐渐暗淡,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起来,更别说这个当爹的了。这时候白帝就急了,思来想去,她将世间早已失传的偃师的手艺教给一个凡人,让他建起归梦廊,一代一代,等明月苏醒。
也是为了这样神奇的技艺只是小范围内流传,白帝定下了规矩,归梦廊绝不能有两个傀儡师同时存在。
后来……过了很多年,明月倒是醒了,但是前尘往事都已经不复记忆,比如说,她就一直没想起,她是一只傀儡,不是人。
而白帝当初的谶语还在,明月没有眼泪,就永远不能挣脱她的躯壳,永远不能重生。
说起来,她在世间已经飘荡了很多年……
老爹叹息一声:“做爹的怎么能这样狠心啊。”
“那我是怎么下的凡呢?”我抬头看住老爹,老爹一拍大腿,起身道:“哎哟不得了,今日青州有雨,我得去干活了。”
……明明三弟已经把雨下完了,连云都收了。
……这一招老爹起码用过上千次,鬼都不信,怎么他还没有觉悟呢?
我无语地僵立在原地。
但是白帝陛下的说法不一样,他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啊,做爹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比如说你爹,为了调教你,花了多少功夫啊。”他说我爹为了让我明白一个帝王的责任,不是吹那些让神仙们痛不欲生的曲子,而是兢兢业业,守护一方平安,为此,特意将我放到人间去历练,而结果……
他耸耸肩:“谁也没料到这个结果。”
好吧,让我来说这个结果,结果就是我认为:第一,我喜欢吹笛子,这是我喜欢的,我坚持的,我没法子改变也不打算改变的;第二,我是我爹的长子,这个我也没有法子,谁叫我投胎跑得快呢?急性子害死龙啊;第三,我还不是龙王。
所以我辞去储君一职,并大力推荐老三,我家老三实在,耐性好,婆妈,爱好不多,又成天蹲海里不到处乱跑,最适合龙王一职,老爹无可奈何地……允了。
……为什么我觉得他在偷笑呢?
这一定是错觉!
不过在白帝面前,我只很天真无邪地问他:“那么,明月妹妹到底是什么缘故下凡去的呢,是陛下为了我而特意安排的吗?”
“咳、咳,那是巧合、巧合……”白帝摸摸胡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忽又暴喝道:“有在岳老子面前这么说话的吗?”
我……
明月不是还没重生吗?
重生了也不见得认你这个爹……我心里嘀咕着,又怕他提刀劈来(话说,明月喜欢使刀,那是遗传她老子的吧),脚下生风,跑得远远的,风里隐隐还能听到老头子的吼声:“有本事你别叫你老子来提亲……”
“有本事你叫明月不嫁我。”我撇撇嘴,不以为然。
[尾声]
虞渊是神仙的重生之地。
只要灵台一点灵气未散,将三魂六魄收集了来,就能重生,一点样都不走。
我已经在这里守了很多年,不知道还要守多少年,每年都有很多的神仙在这里重生,他们有时候会听到我吹笛子,都说好,又用一种恍如隔世的表情说道:“想不到当初,笛子吹得鬼哭狼嚎一样的囚牛,也能吹出这样的音色,果然……老夫真是沉睡太久了啊。”
一个个韶华妙龄,还敢偏称“老夫”,敢情不要脸的都成仙了。
——神仙都认为我下凡历这一劫,尝尽人间酸甜苦辣,寓情于曲,方能有这等成就。
我对他们的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我在月宫吹笛没看见玉兔七窍流血而死,在梨园吹笛也没从来没有吓到过人呢?
神仙是这样回答的:月宫那一次,你的笛声早就被冻住了,放出来的是韩湘子的箫声,而后来……你忘了你吹的笛子是明月所赠吗?吹笛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明月囚在横笛中的傀儡龙啊。
他们认为那是明月怕我吓到别人所制,但是我明白,不是这样的。
明月是我的知音。
她做这条傀儡龙,并不是因为我吹得太吓人,而是因为我吹得太好,她怕木秀于林,为风所摧。
我顶忧郁地横笛又吹一曲,虞渊顶上阴云密布,不知道是哪个弟弟妹妹来看我了,还是天也觉得伤心,要降雨才能缓解。
天替我伤心也没用,我吹出最后一个音符,忧郁地睡了一觉,忧郁地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虞渊之中缓缓凝结,然后我睁眼来,就看见明月站在我的面前,她说:“阿牛,你的笛声退步了呢。”
所有神仙都泪流满面:果然什么样的音乐都有知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