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秦少白正一身商人打扮来到广州沙面码头,他经过挂着英法等国旗帜的林荫道,停在一家门脸不大的洋货店门口,和一个洋人小伙打过招呼,快步走进店里。
洋货店仓库堆满了洋文标志的各种酱,年轻瘦削的革命党人杨新穿着西服衬衫,围着大围裙正在点货,一边穿梭在货物中,一边对刚进门的秦少白说:“晚上的会都通知好了,就在楼上开……”
仓库狭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秦少白找到一张英文报纸,垫在一大桶番茄酱上,虽然不太稳当,但也凑合能坐,杨新点着单子,从货架中间露出脸来道:“你来的正好,整个广州城都在传一个新闻,而且和你有关。”
秦少白不解,“和我有关?”
杨新继续点货,“区巡抚的千金被总督指了婚,据说日子也是总督定的,三天后成亲。”
秦少白大惊,“区舒云?!”
杨新笑道:“和你有关吧。”
秦少白顾不上杨新的调侃,“谁?嫁谁?”
杨新笑,“这就更跟你有关系了,你的好学生,李重光!”
秦少白一个不稳,从番茄酱桶上掉了下来,杨新赶紧过去扶,“你至于嘛……”
秦少白推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坐好,推推眼镜,“怎么回事?你跟我细说说!”
杨新叹气,“你先起来!……就今天上午,从新军校场传出来的消息,新任的广州将军铁山检阅新军,逼富商捐款,忽然冲着李玉堂先生和重光发难……”
秦少白忧虑地听着……
区巡抚做事,向来稳当妥帖,第二天一早,巡抚衙门的官差吹吹打打进李家报喜时,老太太正在和阿四摸纸牌,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就是额头上贴着一个纸条,不伦不类。
再看对面阿四,贴了满满一脸,像个门帘。床边一溜儿陪坐着大房徐氏、二房曹氏,小丁和夏荷等下人候在墙根。
门房一路嚷着喜冲进来,老太太捏着牌,头也不抬地问,“别吵,我要输!什么大喜,要这么嚷嚷?!”
门房上气不接下气,“太夫人,巡抚大人来了!说是总……总督大人亲自指婚,巡抚千金要下嫁咱们家少爷!”
“天哪!”这边徐氏腾地一下站起来了,大张着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曹氏被她吓了一跳。
老太太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门房哈腰,“上午,校场,当众定的,说三天后就婚礼了,抚台大人亲自来‘过大礼’了,老爷都迎出去了!”
“这么大的事,玉堂回来没跟我说呀!”老太太放下牌,扯下纸条,“重光,怎么回事?少爷,哪个少爷?是你还是重甲!”
好在有个纸条门帘,阿四的黑脸大家看不清,他只好含含糊糊地:“啊……哦,是……是……”
激动的徐氏终于能说话了,“当然是我们家重甲了!他早就跟我说过,这事有戏!还真有戏!”她忽然望着上空,眼泪汪汪,“他爹,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啦……”
阿四倒懵了。隔着纸条,不敢说话。
夏荷低头,不快的神色从脸上一闪而过。
徐氏颠颠儿地跑到老太太面前,“恭喜妈,贺喜妈!重甲成了巡抚女婿,那咱们就成了巡抚亲家了,说不准咱们家还能出个道台呢。”
曹氏撇撇嘴,很不忿气。
徐氏乐开了花,“妈,是不是还得誊写重甲的庚帖?是不是还得备彩礼?这什么准备也没有,真是太突然了,重甲又不在,我得跟重甲说一声……”
老太太被徐氏弄得头晕,“重甲他娘,你忙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徐氏扭搭着出去了,太激动了,一下子撞到门边,连痛也忘了,喜滋滋地走了,丫头急忙上来扶着。
曹氏暗讽地高声道:“大嫂,大嫂!悠着点儿……”
徐氏一脑门子喜地冲到了电话旁,亲自指点着门房打通了电话,去给儿子报喜,奉李玉堂命令在工厂里守着的李重甲接了电话,一时被喜不自禁的徐氏弄愣了,急道:“娘,你别哭……说话呀!我听不清……”他顿了一顿,脸上露出笑容,“好,好,我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李重甲仍是一脸喜色,嘴角也忍不住地上翘,见房内无人,他突然甩了下手,对着虚空作揖。
“拜见岳父大人!”他作揖,顿住,忽然改成了敬礼,“抚台大人!请容小婿拜见岳父大人!”李重甲深深作揖,自我演练,只觉此时此刻,心花怒放,世间万事,皆是顺心至极。
李府上下欢天喜地,李玉堂书房的门却是紧闭着。
“明明是重甲,怎么成了重光呢!”李玉堂几乎是气急败坏,“抚台大人,您这点的是个什么鸳鸯谱呀?!”
区巡抚十分淡定地摇摇头,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想换重甲,不可能了。儿子不比侄子亲?不是我夸嘴,全广州,多少贵家公子盯着我那丫头的?重光到底有什么问题?”
李玉堂背着身,“重光还没毕业,过几天就要回英国,况且他在英国有女朋友。”
区巡抚笑了,“这也是问题?不是问题!”
李玉堂站起来,“抚台大人,这个婚约,小人万难从命,只有一条路,就是换重甲,不然就只能退婚,在总督大人那里,就说我们家老太太早已为重光定了婚,他们私定的终身自然不能算,抚台大人,这样一来,您的问题不也能解决吗?”
区巡抚盯着李玉堂,低声道:“只问你一句,必须跟我说实话,你儿子到底是不是革命党?是不是张自由?”
李玉堂肯定地,“不是。”
区巡抚冷笑,“我信了,可铁山会信吗?”
李玉堂愣住。
区巡抚摇摇头,端起了茶杯吹了口气,又放下了,“老李呀,饶是你这样精明的人,这个局你怎么还看不透呢!这个婚,不是我硬把女儿塞给你!我也是在救你!也在救我自己!”
李玉堂一挥手,“我就不信铁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几天后,重光就回国继续完成学业,让他查好了,到英国查去!”
区巡抚摇头,“你还没明白,什么张自由、秦少白,枪呀箭呀,那都是屁,是借口!他铁山就是要控制广东!拿我们开刀!你是钱,我是军权!”
见李玉堂一愣,区巡抚耐心道:“再说具体了,就是新军,眼下朝廷要搞立宪,搞地方自治,谁控制了一省新军,谁才算真正控制了那个省!他刚到屁股还没坐热,已经挑出二百个毛病,这些花招,我见多了,兵来将挡,说破天也说不走我的权,你呢?折腾半天,才从你这里拿走三万两银子,他的胃口至少是三百万两!家门不幸,偏偏这个时候,我们都有硬把柄被他抓在手里,咱俩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李玉堂忧虑地皱起眉头,“他要钱,就给他钱,大不了破产。当年十三行我爷爷不也这样破产了嘛。”
区巡抚霍地站起来了,“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