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律,李重光当斩,可我早知道他是阿四,而且他是你的弟弟,我迟迟没杀他,是想给他活下去的机会。可他非要当李重光,我只好想别的办法,昨天晚上,我让李重甲代我向你求婚。可很快,我意识到这个做法很愚蠢,既违背我的职责,也会伤害你。所以,今天一早我赶去教堂,我是去向你告别的,也是向所谓的文先生告别,我就是我,不是文先生。”
李念慈听进去了。
“但你告诉了我阿四的秘密,你对我的态度,让我知道你是喜欢文先生的。这让我又惊又喜,我真的有文先生的一面,我其实可以做得更仁慈。”
“仁慈?”李念慈被深深刺痛。
铁山痛心,“也许你觉得我不配这个字眼,但我们从来立场不同。铁山是个什么人?为官多年,饱阅沧桑,痛恨官商勾结,匪乱横行,痛恨社会上种种不黑不白、不痛不痒、又牢不可破的风气,行事难免矫枉过正,流于偏激,可舍此别无他法!因为打击贪官,我总也升不了官;因为打击革党,我妻子被无辜炸死。妻子死后,我一度辞官,想独善其身,照顾好两个孩子就够了,可摄政王忽然给我重任。时事已经越来越艰难,我不去做,更没人做,如果以为革党就能带来一个朗朗乾坤,那只能说是太幼稚,太不了解中国了。我最后决定,要放开手更猛烈地打击贪官和乱党,不畏人言,不计成败,死而后已!”
李念慈不认同他的想法,但不由被他的孤愤之情所打动。
铁山道,“你弟弟李重光死于我手,我是痛心的,他被人蛊惑误入歧途。你叔父死于我手,我更痛心,他只是一个被逼得没有出路的商人。可我没有办法。我实在不想再杀阿四。”
李念慈冷冷地问,“铁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铁山愣了。
李念慈面朝门口,“我不想听什么治世名言,我只想问,我离开这里,你会放了阿四吗?”
铁山深吸一口气,“还有五分钟。”
李念慈不解地看向铁山。
铁山说,“还有五分钟,就要处决李重光了。”
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四十分。
李念慈怔住了,“你还是要杀他?为什么?”
铁山斩钉截铁,“我是大清的臣子,必须依法令办事。”
“……那我答应嫁给你呢?”
铁山思考了下,郑重答道,“我可以徇一回私,一生仅此一次。”
半晌,李念慈重重地,“你还是在要挟我?”
铁山回答得很艰难,但还是明确地道,“对。”
李念慈看着铁山,像看一个怪物,她重重地喘息着。
“你太邪恶,太伪善了,我绝不会嫁给你!我弟弟已经准备去死了,李家人谁都不会被你要挟!”
铁山不再说话,看着墙上的挂钟。
秒针滴滴答答走着。
刑场不大,其实是大牢内一个开阔些的天井。靠墙根几块石头,有黑色的血迹残留,有苍蝇在飞。拖着铁链的阿四低头看着,这就是处决隔壁那几个新军士兵的地方,这就是几天来同牢犯人不断被杀的地方。
行刑官喊道,“请监斩官验明正身!”
铁刚走上前,看着阿四。阿四看了他一眼,转看一边。
刽子手正在磨刀,刀片加了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铁刚,“你是华南制造局原总办李重光?”
阿四很平静,“我是。”
铁刚,“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阿四想了一下,“能不能把刀换成枪子儿?制造局产的七密里九毛瑟枪子儿,瓶颈凸缘式底火的最高水准。”
铁刚笑了笑,“成全你,换枪,快!”
刽子手换成了三个人的行刑枪队。
黄铜子弹,“咔嚓咔嚓”上枪。
阿四看着,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了,他挺身,望天,“开始吧。”
“还差一分钟。外头来了两个女人,等着给你收尸,你想让她们进来观礼吗?”
阿四想了想,“不用了,谢谢你。”
铁刚退后两步,掏出怀表看着,秒针滴滴答答走着。
大牢侧门外的空地上,区舒云和阿纯坐在马车边一动不动,像两个木偶。她们的影子慢慢移动,几乎要落在身体正下方了。
墙上的挂钟在走,铁山和李念慈谁也没动地方。
李念慈无比煎熬——她原本已决定嫁给铁山,以换阿四一命,但铁山竟然就是文先生,这种突然而至的受骗感和屈辱感令她实在难以接受——李家人自有其血性冲动的一面。但时间在走,理智,快回来吧,曾经的祈祷和誓言是什么?
“你们的圣经里有句话,给我印象很深。”铁山突然道。
李念慈皱眉看着他。
“全部的律法,都包含在爱人如己这一句话里面了。”
李念慈浑身一震, 只觉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铁山与李念慈对视,“就算你恨我骗了你,你就不能爱我,改变我吗?”
李念慈闭上眼, 眼泪滚滚而下,站立不稳……
刑场上,铁刚大声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队!”
行刑队端起了步枪。阿四闭上了眼。
“预备——”
枪手瞄准。
阿四闭紧了眼,“阿纯,舒云,有你们两个给我收尸,值了。”他低声念叨,竟然笑了,“你们俩别争。”
枪一直没响,阿四的眉头越皱越紧……
阿四睁开眼,发现三支枪口虚对着自己,铁刚不见了。
所有人都望向门口,阿四也扭头望去,过了片刻,铁刚从里面出来了。铁刚走到行刑官面前,大声地,“午时三刻已过,不便行刑,暂把李犯押回待命!”
行刑官有点疑惑,但立刻打个立正,“遵命!把李犯押回待命!”
狱卒又过来拖阿四了。
阿四不干,彻底急了,“搞什么搞!不兴这样干的!想杀就杀,想吓唬就吓唬?!不行!午时三刻没过呢,快开枪!”
几个狱卒押着阿四往回走。
阿四忽然扯着脖子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平均地权……建立民国……民国万岁……”
他的嘴被堵上,连推带搡被弄了回去。
门推开,牢头把铁山让进,又从外面把门关上了。阿四被铁链死死地锁在床头,动弹不得,只能怒视铁山。
铁山捡了把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阿四挣扎,“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从我这儿要什么?我告诉你,没戏!”
铁山等他安静下来,平静地反问,“你还想要什么?”
阿四倒愣了,盯着铁山。
“你一个车夫,为了给女友治眼睛,演一把富家子,现在女友眼睛已经好了,你还想要什么?”
阿四怀疑地盯着铁山,觉得他定有所图。
“当革命党很过瘾是不是?还是让两个女人给你守寡很得意?”
“关你屁事。”
铁山继续道,“你懂革命是怎么回事吗?不要重复你从区舒云或者秦少白那儿学到的时髦字眼儿,就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什么叫革命?”
阿四盯着铁山,不说话,也确实不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