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把阿四扯到幕布一角,阿四抬眼望向礼堂,黑压压地坐满了人,顿时有些泄气,小丁连忙把稿子塞到他手里。
阿四直翻白眼,“给我干嘛,再给我念一遍!”
等不下去了,茶也喝得没了味儿,总督不耐烦了,“我看这样吧!”
李玉堂站在总督座下,恭敬地,“部堂大人请吩咐。”
总督发令,“大会先开,李老板不是有演说嘛……实在不行,请区抚台写了人选的条子送出来。”
李玉堂不得不点头,“是。”
很快,李玉堂的发言响彻会场,“莫说军工,我们民间商家不能涉足,举凡矿务、轮船、电报、交通,凡事关国计民生之基础产业,皆为官家垄断,商家或不得入足,或仅能以官督商办之方式进入;然过去三十年中,官督商办之企业,因种种原因,民间资本皆有去无回,至今广东商绅心有余悸,但如今,朝廷愿与包括利生机械厂在内之广东商家,以官商合办之新形式,创立华南制造局,这在大清朝近三百年历史上是头一遭!足见朝廷锐意改良、举办新政之决心,足见广东官府对我们民间商绅之信任,亦足见广东商绅之于全国商绅、凡有实业报国思想者之表率作用……”
总督和铁山坐在台上,区巡抚的位置空着,阿四坐在台下第一排,不住回头张望, 心神不宁。
大厅内外,都站满了工人。
区舒云出现了!她一身光鲜,头发纹丝不乱,款款走来。
讲话中的李玉堂看见了区舒云,望向她,稍有停顿。
阿四敏感地发现李玉堂的停顿,他回头张望,一眼看见区舒云。
休息室里,区巡抚从窗口看见区舒云款款走向阿四,也长舒一口气。
李玉堂的发言在继续,“官商合办,由双方订立合同,规定各自之权利、义务及盈余分配办法, 然民间商绅又担心了,经营管理大权操于官方委派人员手中,成是官,败是商,如何保障商股利益?此次合办制造局,官方一再申明,商绅之权利与义务皆须大幅增加……”
坐在台上的铁山看见区舒云,没有表情,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李重甲。李重甲也看见了区舒云,触电一般猛地转回头来,皱眉嘀咕。
区舒云已落落大方地走来,坐到了阿四的身边。
阿四还没从惊愕的反应中出来,区舒云凑在他耳边,“阿纯能看见了,阿纯眼睛真漂亮,你小子好福气。”
阿四激动地望向区舒云,说不出话来。
区舒云朝他嫣然一笑。
李玉堂的演说仍在继续,“双方各出百分之五十股本,董事会官商成员各半,此其一;其二,督抚二宪大人与广州将军大人郑重提出,华南制造局总办一职,必须由商绅代表担任!这又是大清国破天荒之壮举…… ”
台下掌声雷动。
主席台上,区巡抚悄然上来,安然坐在总督身边。
总督瞥瞥区巡抚,低声道:“昆臣呀,你那肚子倒会挑时候呀。”
区巡抚笑道:“部堂大人见笑了。”
“……现在,我们就请三位大人现场投票,决定制造局总办人选。”
投票开始了,总督、区巡抚和铁山各自写着,然后把写好的名字放进统一的信封中。
“我把她接到这来了。”闻言,阿四急得一瞪眼,似乎要说什么,被区舒云制止,“阿纯真好,她的心是你的。 ”
放着三个信封的托盘被送到“唱票”的工作人员跟前。
工作人员拿起信封,打开念道:“总办人选……李重光!”
第二个信封。
“李重光!”
第三个信封。
“李重光!”
李玉堂一愣,看向铁山,心中疑惑……为什么他也投了李重光?
总督站了起来,“现在本督宣布,华南制造局正式成立,由李重光先生担任总办!”
掌声响彻,目光纷纷聚集第一排中间位置。
“阿纯看着你呢。”区舒云推着阿四起身。
阿四红着脸站了起来,向各个方向鞠躬。
一辆马车驶进,驾车的是李家的马夫,马夫下车,阿纯从车厢里钻出来。
看上去帅气精干的阿四在主席台前站稳,镇定地扫视全场,“诸位大人,诸位前辈,诸位来宾,诸位朋友,诸位同侪,下午好!”
他停顿的时间有点长,李玉堂不无担心,区舒云和区巡抚也都皱起眉头。
“重光自少年起游学南洋、欧洲,”阿四终于开口了,“尤睹西欧之国强民富,心有艳羡,唯有加倍努力,学习西学;然则数年间至为痛心者,无论个人做到何种地步,仍被他国人视为末等公民,东亚病夫。迨重光归国,触目惊心者,国弱民穷;无论个人做到何种地步,仍不免国弱民穷;国弱则被欺,民穷则思变,此诚吾国吾民危急存亡之秋也。是故欲兴个人,必先兴国;兴国之道,必先富民,富民之道,莫过于实业。实业兴,民乃富,民心顺,国乃兴。”阿四打醒精神,倒背如流,抑扬顿挫,居然似模似样。
李玉堂放下心来,区巡抚无比振奋,区舒云温柔地颔首微笑。
阿四的眼睛却在会场中到处寻找,并没有看见阿纯的身影。
“李家七代为商,可谓久矣,士、农、工、商,商在中国向被视为末流,即以某曾祖论,家资万贯,曾受道光皇帝钦赐顶戴,然终以抄家籍没,身首异处。以某祖父论,一生三起三落,富时可以敌城,穷时不名一席, 见县令乃自称贱民,遇官非不敢争短长。以家父而论,少时往南洋做实业,发达后仍归省港,欲以实业济一方百姓,数十年乐此不疲,然仍不免牢狱之灾,几近死地,重光留学前曾谓家父,何如做南洋一富家翁休矣?家父目余,汝之发肤颜色可改乎?不可,故勿论矣,吾不知舍此宁有他途?”
所有听众,都渐渐被阿四的演讲吸引,打动。
李玉堂望着阿四,想起自己和他这几日的日夜排练,相处、彼此提醒、教导他语气、短句,心中逐渐酸涩起来。
此时此刻,在李玉堂的眼中,是真的李重光在演讲……阿四字正腔圆,感情饱满,与李重光浑然一体。
李玉堂真的有些恍惚了,眼中含泪。
阿四还在演说,“重光年少无知,然几年间观世界之潮流,商人之命运实昭示国家之命运,商人于国家中之地位,实昭示国家于世界中之地位! 重光深夜忆及家父之言,愀然而叹,此盖中国商人之命运耶?此盖中国之命运耶?然则此国家与商人之命运宁可改造乎?!”
角落里,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阿四,是阿纯,她的目光细细地把阿四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那分明是光鲜无比的贵公子李重光。
“小子何德何能,仰赖政治清明,诸位大人垂青,祖宗荫庇,兄友抬爱,忝任总办一职……”
阿纯脑子里出现了阿四的声音,那是他们还在香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