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贝特一边听一边闭着眼睛思考,中间还提了几个问题,都是与当地地形密切相关的。这使得海因和莱恩斯都大为敬佩,他们所经过的区域极为广大,地形也复杂多变,而阿曼贝特根本没看地图就随口道来,显然对那些地方所有的山川地理形势都了如指掌,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海因自愧不如了。
莱恩斯说完以后,阿曼贝特又闭着眼睛思考了一阵子,终于点点头,“夫利斯的包围圈不可谓不紧密,而你们的逃跑路线也总是异想天开,难怪现在大陆上到处都传言说你们南十字军是属蜥蜴命的,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听到严肃古板的修士馆馆长突然说出这句半开玩笑性质的话来,莱恩斯和海因对望一眼,两人都颇为轻松地笑了笑,而阿曼贝特接下去的一句话又让他们大惊失色,“现在既然往西方边境逃跑......嗯,你们是打算再通过特里科国境,绕道阿古利亚回国吧?”
海因和莱恩斯这一下子可都吓住了,如果阿曼贝特能够推测到他们的意图,那么帝国宰相夫利斯自然也能,现在南十字军兵力疲惫,根本不足以同帝国军正面冲突,只要宰相夫利斯派遣一支部队封锁卡奥斯与特里科的边境,南十字军的计划就彻底完蛋了。
“您,您这么肯定么?”海因额头上禁不住渗出汗水。
阿曼贝特显然也知道他们害怕什么,冷冷地说道:“当然,这么明显的事情,谁能看不出来。你们南十字军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而不被歼灭,正是因为你们的行动毫无规律可言,行动每每出人意料而使得帝国军的追击扑空。倘若像现在这样暴露出明显的动向......用不了多久势必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海因头上汗水涔涔而下,莱恩斯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阿曼贝特的话语提醒了他们,倘若青龙骑士知道南十字军一定会通过特里科,他就不用再像现在一样跟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而大可不慌不忙地前往特里科边境来个“守株待兔”。
看着这两个小伙子气急败坏的样子,阿曼贝特轻轻摇了摇头,“你们当初贸然出击米兰,在战略上已经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此后,纵然在战术上极尽巧思,最多也只能追求全身而退的结局,年轻人毕竟缺乏经验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句中京古语听说过吗?”
海因满面通红地低头不语,顿了一顿,阿曼贝特又说道:“本来么,我们修士馆是不应该介入大陆诸国间征战的,不过目前你们面临的局面确实很特殊,就算是作为习题来研究也很有趣。现在,就让我们来演练一番吧,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机会能逃出去。”
说着,阿曼贝特站起身来,示意莱恩斯和海因跟在后面,三人走出小屋,来到了另一间大屋子前面。莱恩斯注意到很多修道士学生在暗中看着他们,甚至可以听到几名修道士在悄悄谈论。
“可怜哪,又有人要接受煎熬了。”
“阿曼贝特长老的兵棋测试......这两个倒霉蛋不知道从哪儿来,一个是主教,一个居然还是军团长!”
没等莱恩斯弄明白那些学生的意思,阿曼贝特就打开门让他们进去。莱恩斯跨进了门,下一个瞬间,他立即明白了那些学生的意思。
这间屋子比刚才的小屋更加宽阔,屋子里空落落的,唯一的一样东西,就是一个放在地板中央的巨大沙盘。上面用草木和泥土做出了整个阿伦西亚大陆上的地形,莱恩斯曾经在海因那边看到过一副同样的大地图,但是这个沙盘则把地图上的所有地理形势全都实物化了,所有的山川都用泥土和石块堆出高高地隆起,河流和海洋则用染成蓝色的沙子堆积而成,树林则用小树枝加以标识......凡东至大海,西至大沙漠,南方抵达黑森林,北方则到达伦海峡,阿伦西亚大陆上人类已知的部分全都在这大沙盘上体现出来了。沙盘上甚至还标识出了主要的城市和堡垒,包括索菲亚王都圣佛朗西斯城、卡奥斯的天舞之城......全都在沙盘上有所表示。
“在这里进行兵棋推演么?”
海因喃喃问道,光是看到这么大的沙盘,就足以让他感到诧异了。而阿曼贝特却一言不发,从另一个大柜子里取出骰子、记录用的白纸,以及许许多多的棋子来。那些棋子雕刻得非常细致,步兵、骑兵、枪兵、弓箭手等,每一个兵种都很齐全。阿曼贝特把寥寥几个蓝色棋子放在沙盘上代表卡达印城的位置,这就代表南十字军了,而他自己却拿了一大堆红色棋子分别放在四周,更多的红色棋子则被布置在天舞之城,那些显然代表了帝国的大军。
“不要说我不公平,这一次推演,本就是为了寻找你们逃生的机会。现在海因主教你就尽量设法逃脱,而我则尽量模拟夫利斯的思维模式加以阻截,看看你们有没有办法逃出生天吧!”
海因点点头,随手拿了一个草垫子坐下,在沙盘附近堆放着许多草垫,显然是用来代替座椅的,进行这种兵棋推演要在沙盘附近四处移动,若把椅子搬来搬去就太麻烦了。莱恩斯也学他的样子在草垫上坐下,看着海因以熟练的动作开始在纸上记录。
一次关系到南十字军生死存亡的兵棋推演开始了。
海因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动棋子,而阿曼贝特却带着沉着自信的神色端坐,偶尔将几个红色棋子移动几步,却可以马上令海因的脸色变得狼狈起来。虽然如此,阿曼贝特脸上却并无欢娱之色,“现在南十字军的战斗力太弱,根本就不能与帝国军发生接触战哪!”
海因已经无暇作答,只是不停地思考、移动,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地落下来。
莱恩斯以前曾经学过关于兵棋推演的基本知识,而且也与海因下过兵棋,甚至偶尔还能赢个一两局。但是现在,看到海因与阿曼贝特之间的较量,他却只是感到头昏眼花,完全看不懂他们两人的走法。最初几步,莱恩斯还勉强能理解海因的打算,但是随后的变化之繁杂就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看着海因那副吃力的样子,莱恩斯也不忍心开口询问,只好在旁边呆呆地坐着。然而,以莱恩斯的天性来说,要他这样老老实实地坐着是不可能的,没过多久,莱恩斯就坐不住了。
我到这里本来是想好好参观一下整个修士馆的,为什么要在这里傻坐呢?一想到这里,莱恩斯就再也坐不住了。看了看周围,海因和阿曼贝特都沉浸在兵棋的较量中,谁都无暇顾及他。莱恩斯悄悄地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修士馆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现在正是祈祷时间,教士们都去圣堂里祈祷去了。不过这也正好给了莱恩斯足够的自由度,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修士馆中到处游荡,观看着墙上古老的壁画和雕塑。
卡达印修士馆差不多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而这些房子也差不多与修士馆的历史一样古老,刚才莱恩斯推断说这些房舍是按照现任馆长阿曼贝特的心意排布起来,未免有些太不负责任了。不过,当初布置这些房舍的人一定和阿曼贝特长老一样是个老古板,这一点毋庸置疑,只要是功能相同的房舍,肯定全都是一模一样,单调而死板,没有任何变化,这就是修士馆的最大特色。
不过房屋被维护得相当好,显然这里的修道士们都是些很勤快的家伙。两百多年前的房子,到如今依然在正常使用,这本身就说明了这些房屋的良好状况。当然,破旧是免不了的,不过大多数地方显然都被修整过,有趣的是就连墙上的壁画也都重新绘制过。
百无聊赖的莱恩斯一边走一边观看着墙上的壁画,这些壁画当然都是宗教内容。不过莱恩斯怀疑当初绘制这些壁画的工匠中有些大约存心与教廷开玩笑,壁画上有些内容是讽刺教廷的。比如说长着驴耳朵的教士,正在向羊做祈祷的狼,还有一本正经拿着十字架的狐狸......这些东西若是在外面被发现了一定会被当做攻击教廷的罪行,而在这里,它们却都被堂而皇之地画在墙壁上,有些甚至做成了雕刻。
“这帮家伙胆子真大,也不怕被教廷当作异端分子处置......”莱恩斯自言自语地说道。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是啊,‘权威只有在保持距离的情况下才显得威严,在权威的中心点却常常出现反权威的东西’,‘因为了解,所以蔑视’!”
莱恩斯吃惊地回头,却看见一个年轻人朝他走来,身上虽然披着修道士的长袍,却并没有像其他修道士那样将顶门的头发剃去。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这笑容让莱恩斯回想起当年他在圣佛朗西斯城大圣堂中头一回遇见海因时的情景。
“你是......”
那个年轻人走到莱恩斯面前,微微躬身,“阁下想必就是南十字军的军团长莱恩斯伯爵吧,久闻大名了。”
莱恩斯无意掩饰,他的披风上有南十字军特有的十字星标志,胸前还挂着代表军团长地位的三颗星,只要稍有见识的人都能判断出他的身份来。
“没错,我就是南十字军的军团长。请问你是......”
“我是一名刚刚进入修士馆学习的学生菲利尔·德斯,向您致敬。”那个年轻人再次躬身行礼。
莱恩斯点点头,“菲利尔?好像有些耳熟的名字......”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眼前的这位年轻修道士与不久前还率军在奇亚森城外阻截他们归路的帝国军指挥官联系起来,想了一阵子,莱恩斯也就放弃了。
“刚刚进入修士馆就敢这么蔑视权威?你不怕遇到麻烦?”莱恩斯有些为他担心。
菲利尔却满不在乎地一笑,“不然,以上几句都是出自当年建立米尔斯教会的先哲———初代教皇康拉德陛下的语录,我只是在背诵先贤的语录而已,所以不会有任何麻烦。”
莱恩斯微微笑了笑,从这几句话就可以听得出来,这位菲利尔修士是个敢于挑战权威的人。
“其他人都去做祈祷了,为什么你不去呢?”莱恩斯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菲利尔还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因为他们都是虔诚的修道士,而我......却并非是以修道士的身份进入这修士馆学习的。”
“你不是修道士吗?”莱恩斯吃惊地问道。
菲利尔骄傲地点点头,“不是,我进入修士馆,乃是为了学习这里的兵法战策,而非神学。”
“好像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想的啊......”
“但他们至少还要顶着修道士的头衔,而我不必。”
菲利尔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对于南十字军,他有一种颇为复杂的感受:一方面,他始终记着小佛鲁特松被南十字军夺取奇亚森城后吐血而亡的仇恨;而在另一方面,对于南十字军在逆境中的不屈精神,菲利尔又情不自禁地感到钦佩,甚至,作为一名有志成为策士的青年,他对于南十字军的军师海因有着一种近乎于崇拜的感觉。所以他主动前来找莱恩斯搭讪,就是希望能够通过正面的交谈更多了解南十字军。
“阁下似乎对这里颇感兴趣呢。”
“啊,是啊,我今次来就是想好好见识见识卡达印城名闻天下的修士馆。”
“那么,如果阁下不介意,我倒很愿意带您到处看看。”
菲利尔自告奋勇地愿意带路,莱恩斯自然也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在修士馆中四处参观起来。
与此同时,在屋子里的海因也终于注意到莱恩斯的离去,他有些气恼地摇了摇头,“唉,这家伙!原本还指望他帮我出出主意的呢......”
老头儿阿曼贝特也注意到了莱恩斯的离去,“看来莱恩斯伯爵毕竟缺乏耐心啊!居然找这种年轻人来出任军团长,这也是你们南十字军的一大弱点哪!”
“莱恩斯近来已经成长了许多,当然,还不可能马上就完全成熟,总要有一个过程。”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军团长,海因也就尽力为他辩护。
阿曼贝特笑了笑,他知道海因的舌辩能力传自克劳德,天下能说过他的人恐怕没几个,所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阵子,阿曼贝特突然随口问道:“令尊大人可有消息么?”
海因顿时吃了一惊,手指一抖,连棋子都掉落地上,“您,您是指......”
阿曼贝特反而吃惊地抬头看着他,“我是说克劳德啊!怎么了?”
“您,您竟然知道......”海因反而更加紧张,他与克劳德的关系全大陆上也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才对,想不到这位并不是很熟悉的阿曼贝特长老竟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阿曼贝特点点头,现在他的态度远不像刚才那么严厉了。
“克劳德这家伙,总是到处吹嘘自己有一个好儿子,当然了,所谓‘到处’也只是在我和费瑟尔斯两人之间谈谈而已,我们之间没什么可隐瞒的秘密。”
“原来费瑟尔斯大人也知道......怪不得......”海因回想起那天晚上红衣主教费瑟尔斯慷慨大方的帮助,还有他看着自己时那奇怪的眼神......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不过,另一件事情也着实让他吃惊,以前一直听说阿曼贝特的性情脾气不好,根本就没有朋友,却从来不知父亲克劳德原来和他相交莫逆。
似乎是看出了海因心中的疑问,阿曼贝特抬起头,眼中射出回忆的神采,“当年的那一次毕业考......令尊大人获得第一,说实话我当时很不服气,就去找他辩论,但后来却彻底折服了,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往往并不在战场上’。”
海因信服地点点头,父亲克劳德对于策略的研究早就远远超出了战略战术的范围。当年雇佣幻影佣兵团同时袭击达伦海峡两侧的兽人族与帝国军,诱使他们互相争斗而引发大战,从而迫使帝国皇帝提前返回帝都。后来用投降的方法来保住圣佛朗西斯城和将来复兴索菲亚的力量,最后不费一兵一卒就从大陆第一勇将青龙骑士雷昂手中夺回索菲亚王都圣佛朗西斯城......这一切都早已超越了兵法的范畴,但却是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性因素。只是世人无法理解这一切,甚至反被克瑞斯将之作为罪状,最终逼迫父亲离去......想到这些,海因心中就感到一阵怅然。
阿曼贝特轻轻拍了拍海因的脊背,语气甚是慈和,“当年令尊大人曾经力荐我出任索菲亚王国的大将军,嘿嘿,只是我和诺兰德夫六世那种刚愎自用的莽夫怎么也合不来,我的意见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所以干脆还是回到这里来教书。不过令尊大人这份情谊我一直都记得的。”
“是这样啊!那么费瑟尔斯大人呢?”海因很想多了解一些父亲当年的旧事,并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
“费瑟尔斯么?他的个性圆滑,和谁都能保持比较和睦的关系,我一开始为此很看不起他,不过后来才知道,在费瑟尔斯圆滑的外表下,毕竟也蕴含着一颗炽热的心。对待真正的朋友,费瑟尔斯从来都很热心的。为了让我出任这修士馆的馆长职位,费瑟尔斯下了很大工夫......”
海因暗自点头,仅从此次费瑟尔斯给他们的大量援助上,就可以看出这位红衣主教对南十字军的善意。当然,这种善意也是因为克劳德的关系而传承下来。
“真是想不到......父亲虽然离去了,却还留给我们这么多恩泽......”每当海因想起慈父克劳德,心中总是感到阵阵激动。
阿曼贝特轻轻摇摇头,“曾经有人报告说在西面的大沙漠‘死亡之海’附近见到过令尊,我们立刻派了不少圣殿骑士前去查探,但是没什么结果。”
“是,晚辈也一直在努力搜寻......真是麻烦诸位前辈了。”
阿曼贝特笑了笑,这向来严肃的脸上突然显出笑意,一时间还让海因不大习惯。
“我们都是克劳德的朋友,自然会设法帮助他的。哦,你这一步走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