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钟始觉山藏寺,到岸方知水隔村。
暮冬时节,远眺西山晴雪,感受着“无边落木萧萧下”,脑海中猛然跃出依稀的诗句。幼时便背诵且烂熟于心的这两句诗,至今已记不得出处了。随着岁月流逝,阅历渐增,愈来愈体味了这近似于一幅泼墨丹青的天然画韵的内中禅哲。
少不更事,不谙世事。大凡认定的事,不管不顾,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咬定青山不放松”。蓦然回首,才知啃了一个难啃的“酸苹果”。余创作生涯初始,每有人相问,刨根问底,思索再三,倒觉得:酸归酸,仿佛命中注定,回味无穷……
倒也并非宿命论。我总约略地觉得,人生大概自有“定数”。人海茫茫,谁也没料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与“末代”结下了不解之缘。二十多年前,我只是一个在工厂工作的初涉人世的小伙子,谨以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面对纷繁的尘世。
末代皇帝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因其不朽的特色而成为一部“奇书”,畅销海内外历几十年不衰。或许是缘分,我亦因续补其书而著《末代皇帝的后半生》,于是与溥仪这个历史人物结下了一言难尽的不解之缘。
毫不夸张,撰写《末代皇帝的后半生》其间及之后发生的曲折,如可能写成一部真实的不加粉饰的纪实书,那远比编造的故事更富于传奇……然而,囿于种种原因,这需假以时日才能设想。但无论前后发生了偌多波折,毕竟我是“文革”之后第一个整理溥仪遗物――溥仪日记、手稿、照片等资料之人,也是第一个惟一全面记录、整理李淑贤回忆溥仪后半生之人。在那些回忆的日子里,李淑贤急于尽快发表,尽快成书。但对于个别情节,她不想在世时发表,她不知多少次告诉我……等我死了,只要不瞎胡编,你愿怎么写就怎么写,都可以拿出去发表。但对于有些内容,出于良知,我目前还是以不写为好(即使去年书写成之后,我也删去了若干章)。对她或旁人只要没有损害,有些真实的内容,我还是力所能及地写出来。让人们知道力求逼近真实的历史。李淑贤去世,逝者已安然。我想,这并不违背李淑贤本人的心愿,也是她让我在她逝世后发表的本意罢。
当初撰写数万字的原始回忆史料,断断续续足有一年多时间。任何人都难以凭空想像,这其中经历了何等艰难曲折,又曾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努力呵……如果从最早整理溥仪日记和遗物开始,至少可以追溯到1976年左右。如今静静地忆及往事,的确应该感谢当年那位以约稿为名而“拿走”了我所有手稿和资料的“约稿者”。此后,我两手空空,从头开始了一条10年业余采访的不归路!不若此,我也不会采访300多人,也不可能写成《末代皇帝的后半生》,更不会有如今《末代皇帝最后一次婚姻解密》的问世。
后来,由于难以理解的复杂原因,我与李淑贤的合作中断了,但有些原始资料,像我亲笔记录整理的李淑贤回忆溥仪后半生的手迹数年后又回到了我的手里。在不断采访研究当中,我发现李淑贤回忆得不够准确,甚至有的与事实相去甚远,于是产生了疑问,继而又发现了溥仪日记中多有避讳之处。甚至连溥仪的《我的前半生》中,也有着避讳的曲笔。我下了苦工夫,注意搜索考证,为了弄清某一史实,风霜雨雪,披星戴月自不待言,更多的是采访中的艰难。这都为的是要客观地留下一些历史记载。多年来,我业余自费对溥仪进行了全方位的采访。在足迹遍及祖国大江南北的深人询访中,我先后采访了忘年挚友李文达先生、最末一个老太监孙耀庭先生等人,意外地了解到了溥仪性生活方面的一些真情。这对于力求详尽地掌握第一手史料,研究透彻溥仪这个历史人物,提供了极其有力的佐证。
有些溥仪后半生的内容,社会上传说颇多,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倒有必要还历史本来面目,以第一手的确凿史料,留给历史一段真实。
而这一部《末代皇帝最后一次婚姻解密》的出版,大概谁也难以料想,竟然经历了二十多个年头的漫长岁月。倏忽间,我已从一个年轻人,步人了不惑之年。往日稍闲下来,偶有一丝念头闪过:似有一愿未了,久欲将溥仪后半生的家庭生活以及婚姻内幕,真实地撰写成书面世。李淑贤作为溥仪的最后一个妻子―当事人之一,她的特殊身分和经历,显然涵盖了溥仪最后一次婚姻的基本内容。就这部书的叙述表达方式,我几经思考,最终选定以李淑贤的一部分回忆为基本线索(以溥仪日记等史料为参照),也作为书中的一部分内容,而以我经过大量采访及获得的第一手档案或史料的研究考证作为主要相对应的内容,加以相互佐证成书。
然而,当我刨根问底地采访了许多知情者,也获得了大量的档案史料,了解一些隐情之后,我反倒犹豫了……
这一犹豫就是数年转瞬而逝。如今,李淑贤已故世。我也仿佛成了身在历史中人。坦言之,对于解密溥仪最后一次婚姻,我始终有一种顾虑。在十年多前,发生过她在别人“怂恿”之下因《末代皇帝的后半生》的著作权纠纷,亦曾轰动一时。这虽以我胜诉而终结并写入了中学教科书,但难免有人疑我泄“私愤”。这使我多年来始终犹豫不决。
然而,翻来覆去的考虑结果,我认定了一句话:应对历史负责。
抛弃私心杂念,这反倒成了我的主要障碍。回想溥杰先生在世时,在给我的《末代皇帝的后半生》写的“序”中有这么一句:“概得一生辉董笔。”读过序后,我跟他说,囿于各种原因,书中仍不免有所“避讳”。溥杰听了,对我慨然兴叹:历史上往往也是“董笔”难哪!……
海内外专家和媒体虽发表了众多评介文章,谓《末代皇帝的后半生》成功地续补了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然,惟我自知。拙作确存不少缺憾,其中相当重要的是对溥仪后半生婚姻生活多有避讳或溢美之处――当时不若此,此书很难面世。多年来,这是使我始终感到不安的。有时,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或许有点儿自私地想:倘有一天我死去,手中的采访记录和档案史料如不披露,也许很难有人知道这些了……
尽自己所知,将尽可能客观的历史留于世上,这就是我的准则。仅此而已。
窃以为,这部书或许可以称之为一部文史作品。其一,它尘封二十多年才问世,力求客观记述并考证了上一个世纪最具传奇色采的人物――末代皇帝的最后一次婚姻生活;其二,这部书中首次披露了一些原始的历史档案;其三,本书作者自幼与溥仪的最后一位妻子过往密切,此书不仅依据本人二十年前的部分手稿(并参考采访实录及溥仪日记等资料)写成,原稿上也有李淑贤的亲笔修改手迹;其四,此书问世期间经历了颇多波折,本书作者寻访了不少难得的知情人,首次公布了第一手的口碑史料及珍贵历史照片,且作了严肃考证,进一步探究了末代皇帝的后半生及前半生。
另外需要阐明的是,我认为,一些历史书的枯燥文笔,往往难以引起人们的兴趣。而一些文笔活泼的描写,又往往难以使人相信其真实性。古人云:“无文无以行远”。不能想像,一部文笔十分干涩的著作能够广泛传播开来。多年来,我一直以真实的史料、生动的文笔作为追求的目标。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写过一篇文章,论述鲁迅对司马迁《史记》的评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我想,《史记》之所以能够传世,除了史料翔实以外,优美的文采是其重要的原因。仅凭文采引人入胜这一点,你就能据此而断定它不是可信的史书吗?事实证明,文史结合的成功作品,是可以传世的佳作。
我想强调的是,《末代皇帝最后一次婚姻解密》这部书稿不是随意添枝加叶的小说,而是一部经过考证的文史作品。应该说,书中所述及考证,都是有依据的,并非空穴来风。尽可能地搜集各方史料(包括口碑史料),基于这些从中得出自己的分析、判断,尽力追求真实。自我剖析来看,这部书实际上也反映了我个人的研究和认识过程,同时,也不同程度地反映了时代观念的进化。如在几十年前,不用说著书探讨溥仪的家庭性生活,连想也是不敢想的。此书的出版,也说明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
出书之前,妻子劝我尽量不要惹麻烦,把可能有争议的删去算了。但我思来想去,社会上胡编乱造的书很多,但偶有人在书中披露一些“真实”――哪怕算作待考,就有非议,这是不正常的。为何创作中离现实近的题材愈来愈少,尤其是天物传记中偏重于褒扬类的作品较多,而一涉及近现代活括生生的历史人物――特别是他们的真实人性的另一侧面,就容易引发争端。或许这就是不仅对溥仪等历史人物研究欠缺并难以深入的缘由之一吧。我想,研究历史人物最难得的是真实,宁可引起争议,也要将一些真实的溥仪生活(经过采访研究后,觉得至少是相对真实的)公诸于世,至少留与后人作一个研究的参考资料。而对于溥仪政治生活等方面的总体概括,并非本书的重点,亦藉此说明之。鉴于溥仪这个历史人物的独特性,我希望在我的书中,他是一个基本完整(而不是虚假的完美)的人,包括七情六欲、“柴米油盐”……乃至力求客观地反映溥仪性生活的一个侧面,这在本书中篇幅并不算多,但却是无法也不想避讳的。
存史求真。这始终是我写作的主旨。溥仪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皇帝。他的传奇一生,应该说折射了中国这一特定历史进程。毫无疑问,研究溥仪的复杂人生对于认识这一段历史轨迹,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历史价值。溥仪作为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已成为国内外历史研究者的热门研究对象。客观地看,探究溥仪的人性和人生,其中不可回避的就是他的性人格。在后半生的短暂几年中,他的婚姻是极重要的内容,如果不深人研究,那么,就难以理解他的人性和复杂而特有的性人格特征。可以断言,如果没有这些内容,溥仪的研究是不完整的。
在这部书中,溥仪和李淑贤作为已故历史人物,绝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而是有着正常人需求的活生生的家庭――他们向往幸福和美满,但遭遇了坎坷……如果褪去罩在他们头上的“光环”,那么,他俩同大多数人一样,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有缺点的好人。至于李淑贤,更不是负面人物。她一生坎坷,屡嫁而不幸,甚至据说为生活所迫而有过留迹于舞场的经历。然而,这都谈不到是她的过错。她自幼窘苦,终生追求富足生活,但苦被命运所累,直至嫁给“末代皇帝”,也未享受到夫妻幸福,反而铸成一桩值得深思的“末代”姻缘。在我看来,她是一个颇值得同情的命运坎坷的人物。
诚然,我始终是把溥仪作为末代皇帝这样一个历史人物来研究的,而且冒昧地凭借手中掌握的有限史料求证他的真实的婚姻和家庭性生活的不幸。这姑且为一家之言,不宜作最后的定论,至于史料和结论是否准确,诚请历史学界的同仁一起探讨求证。同时欢迎提出有依据的不同意见,也期望能有更新的溥仪史料出现,这将有利于共同切磋研究成果。如果,读者从此书中不仅可以了解一个真实的溥仪,也能从中窥见当时那个时代某一特定角度的客观缩影,那就是我的奢望了。
中国新闻社、新华社暨多年合作的故宫博物院林京先生、光明日报柳琴女士以及其他有关单位提供了部分历史照片;李征先生拍摄了作者照。值此一并感谢。姑且算作一个不像后记的后记罢。
贾英华初稿于二○○○年春节
修订于“五一”
定稿于二○○一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