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大人孩子,全知道是什么。
我小时候,常到建筑工地去捡废钉子,也就是用过的,又被起下来丢弃的钉子。清楚地记得,一斤废钉子二角四分钱,几乎是废品中除了铜以外最贵的。二角四分钱能买一本一百余页的小人书。不过,捡一斤废钉子并不容易,有时一天才能捡到几根,一斤废钉子起码五六十根。倘捡到虽弯曲了却还是新的钉子,其实是舍不得当废钉子卖的。家家都经常有急需一根钉子用的情况……
也偷过新钉子。趁工人叔叔不备,从人家工具箱里抓起一根就跑。明知是偷的行径,便不敢多抓,仅仅抓起一根而已。倘抓一把,工人叔叔是要急的,必追赶。被逮着,一顿当众的羞辱也是够受的。
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一角钱,偷钉子是为了做一把削铅笔的小刀。要偷最大型号的,一寸半或二寸长的。偷到手,便去铁路线那儿,摆在铁轨上。经火车轮一压,钉子就扁了。压扁了的钉子,在砖上或水泥台阶上一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就成了……
在某些小说和电影,包括某些革命题材的小说和电影中,钉子是重要的情节载体。主人公们就是靠了一根钉子越狱成功的。
在中国的传统戏剧中,钉子也是重要的情节载体。比如京剧《钓金龟》中,弟弟就是被见财起歹心的哥哥嫂子合谋杀害了,趁弟弟熟睡,将一根大钉子从弟弟百会穴处钉人弟弟脑中,致弟弟于死地……
包公案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包公审一命案,百思不得其解。忽一日捕快头建议——“老爷可散开死者发髻,也许会发现死者是被钉死的。”包公依言,于是案破。于是进而犯了疑惑,问捕快头怎么会想到这一点?捕快头从实招来,是自己老婆指点的。问那女人可是捕快头的原配之妻,答非原配。问其先夫怎么死的,答不明暴症而亡。包公听罢,心中已做出了七分判断,命速将那女人传来,当堂一审,一吓,女人浑身瑟瑟发抖,从实招了——原来她竟是以同样手段害死自己先夫的……
在法国小说《双城记》中,关于钉子的一段描写使我留下至今难以磨灭的记忆——暴动的市民在女首的率领之下夜袭监狱,见老更夫躺在监狱门前酣睡着。女首下令杀他,听命者殊不忍,说那老更夫乃是一位善良的好人。但在女首看来,善良的好人一旦醒来,必然呼喊,则必然破了“革命”的大事。于是亲自动手,用铁锤将一根大钉砸入老更夫的太阳穴——一后者在浑然不觉中无痛苦地死去。尽管书中写的是“无痛苦”,但我读到那一段时,仍不禁地周身血液滞流,一阵冷颤……
革命和反革命镇压革命的手段,每每具有同样的残酷性。“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这一句话,细思忖之,难免地令人不寒而栗……
世界上有四根钉子是最不寻常的——那就是将耶稣基督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四根钉子。人类中极为众多的一部分一想到他们的信仰之神,肯定便会同时想到那四根钉子。它们被基督徒们视为“圣钉”,它们竞因沾了基督的血而被一部分人类牢记着。它们虽被视为“圣钉”,但对于基督徒们来说却意味着一桩耻辱。它们是这世界上唯一直接钉入信仰的物质之物。五百多年前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伟大画家曼特尼亚的名画《哀悼基督》中,基督两只脚的脚心和双手之手背上的钉孔被画得触目惊心……
将人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残酷做法,似乎是罗马人惯用的。除了基督,他们还钉死过伟大的奴隶战士斯巴达克斯,和他六千余名负伤而失去了战斗能力的战友。尽管《斯巴达克斯》这部书中不是这么写的,但在我上中学时,讲世界历史的老师却是这么讲的。并且,《斯巴达克斯》这部电影中,也是这么表现的。故在我少年的思想中,罗马的统治者是极端暴戾的统治者,罗马帝国的军队是极端暴戾的军队。对它后来的衰亡,我一向心怀当代人的幸灾乐祸……
俄国小说《父与子》中写到一位名叫巴扎托夫的早期革命者。他的职业是乡村医生。但他像鲁迅一样,相信与其治病救人,毋宁先启蒙人们的思想。他明白革命是冒险的必定要饱尝苦难的事业,于是他经常睡在钉满钉子的木板上,就像今天的硬气功师们当众表演气功那样……
20世纪有一个美国人,他体内被钉了长短36根铆钉以后仍活了近20年。一次车祸几乎使他全身的骨头都不同程度地受损。医生为他做的那一次手术,仿佛用钉子钉牢一只四分五裂的凳子……
法国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的某一展厅内曾展出过大约三四百根崭新的、一寸多长的钉子。那些钉子大约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被“艺术品”化了的钉子。丝毫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艺术性陪衬,更没被加工过,就那么尖端朝外一根根呈扇形摆在水泥地上,摆了几组。而且,单独占据一个不小的展厅。参观者们进入,绕行一圈,默默离去。那一层厅里无人驻足过。
我访法时,曾以虚心求教的口吻问法方翻译:“有什么人看出过其中的艺术奥妙吗?”他摇着头回答:“目前还没有。”问艺术“创作”者何人?答日名气不小。我说我儿子也能摆成那样。他说——但只有一个法国人这么想:自己既可以认为那就是艺术创作,又有勇气向艺术中心提出参展申请。我说,那么使我感兴趣的倒非是那些钉子,而是中心艺术审查委员们的鉴赏眼光了。他说,正因为他们的艺术鉴赏眼光与众不同,才有资格作为艺术审查委员啊!据报载,今年艺术中心将一批毫无意义的“垃圾展品”清理掉了——不知其中是否也包括那些被展出了二十多年的钉子?那些钉子常使我暗想——有时我们人类是不是太容易被某些“天才”们愚弄了?
不是在戏剧中,不是在电影中,不是在小说和《圣经》中,而是在现实中,同时又成了罪证的一根钉子,在中国某县的法庭上被出示过——一个做继母的女人,用一根钉子害死了后夫四岁的儿子。她先用木棍将那儿童击昏,接着将一根大钉子顺着耳孔狠狠钉进了那儿童的头颅……
这即使是戏剧中或电影中的一个情节,也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了。何况是真事?故我确信,有些人类的内心里,也肯定包藏着一根钉子。当那根钉子从他们或她们内心里戳出来,人类的另一部分同胞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危害。一个事实恐怕是——人类面临的许多灾难,十之五六是一部分人类带给另一部分人类的。而人类最险恶的天敌,似乎越来越是人类自己。在21世纪,人类如何从这种最大的生存困扰之中解脱出来呢?时间即“上帝”。
少年时读过高尔基的一篇散文《时间》。高尔基在文中表现出了对时间的无比敬畏。不,不仅是敬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极其恐惧的心理。是的,是那样,因为高尔基确乎在他的散文中用了“恐惧”一词。他写道——夜不能眠,在一片寂静中听钟表之声嘀嗒,顿觉毛骨悚然,陷于恐惧……
少年的我读这一篇散文时是何等的困惑不解啊!怎么,写过激情澎湃的《海燕》的高尔基,竟会写出《时间》那般沮丧的东西呢?步入中年后,我也经常对时间心生无比的敬畏。我对生死问题比较地能想得开,所以对时间并无恐惧。我对时间另有一些思考。有神论者认为一位万能的神化的“上帝”是存在的。无神论者认为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上帝”,起码可以成为主宰自己精神境界的“上帝”。我的理念倾向于无神论。但,某种万能的,你想象其寻常便很寻常,你想象其神秘便很神秘的伟力是否存在呢?如果存在是什么呢?我认为它就是时间。我认为时间即“上帝”。它的伟力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其意志可谓永恒,但用100年挖掉了两座大山又如何?用1000年填平了一片大海又如何?因为时间完全可以再用100年堆出两座更高的山来,完全可以再用1000年“造”出一片更广阔的海域来。甚至,可以在短短的几天内便依赖地壳的改变完成它的“杰作”。那时,后人早已忘了移山的愚公曾在时间的流程中存在过,也早已忘了精卫曾在时间的流程中存在过,而时间依然年轻。
只有一样事物是不会古老的,那就是时间。
只有一样事物是有计算单位但却是无限的,那就是时间。
“经受时间的考验”这一句话,细细想来,是人的一厢情愿——因为事实上,宇宙间没有任何事物能真正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1000年以后金字塔和长城也许成为传说,珠穆朗玛峰会怎样很难预见。
归根结底我要阐明的意思是——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计算的单位;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涂上了人性的色彩;因为有了人,时间才变得宝贵;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它自己的简史;因为有了人,时间才有了一切的意义……
而在时间相对于人的一切意义中,我认为,首要的意义乃是——因为有了时间,人才思考活着的意义;因为在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形式中,独有人进行这样的思考,人类才有创造的成就。
人类是最理解时间的真谛,也是最接近着时间这一位“上帝”的。每个具体的人亦如此。连小孩子都会显出“时间来不及了”的忐忑不安或“时间多着呢”的从容自信。决定着人的心情的诸事,掰开了揉碎了分析,十之八九皆与时间发生密切关系。人类赋予了冷冰冰的时间以人性的色彩;反过来,具有了人性色彩的时间,最终是以人性的标准“考验”着人类的状态——那么,谁能说和平不是人性的概念?谁能说民主不是人性的概念?谁能说平等和博爱不是时间要求于人类的?人啊,敬畏时间吧,因为,它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对我们更宽容,也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对我们更严厉。
人敬畏它的好处是——无论自己手握多么至高无上的权杖,都不会幼稚地幻想自己是众生的“上帝”。因为也许,恰在人这么得意着的某个日子,时间离开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