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二字,曾人言颇多。指谁将做什么狠心之事,却受一时恻隐的干预,难以下得手去。于是,古今中外的小说和戏剧,便有了大量表现此种内心矛盾的情节。倘具经典性,评论家们每赞曰:“人性的深刻。”曾有一首唱红一时的流行歌曲《心太软》;“不忍”就意味着“心太软”,“心太软”每每要付出代价,最沉重的代价是搭上自己的命。一种情况是始料不及,另一种情况是舍生取义。
京剧《铡美案》中有一个人物叫韩琪——驸马府的家将。陈世美派他去杀秦香莲母子女三人,“指示”复命时要钢刀见血。那韩琪听了秦香莲的哭诉哀求,明白了她的无辜,目睹了她的可怜,省悟了驸马爷派他执行的是杀人灭口的勾当。天良起作用,又没第二种选择,横刃自刎……
某日从电视里看到这一场戏,感动之余,突发篡改之念。原因是,似乎只有篡改了,才能更符合当代之某些中国人的思想观念,才能更具有现实性,才能“推陈出新”……于是篡改如下:
韩琪:“秦香莲,哪里走?留下人头来!”
秦香莲:“啊,军爷,我秦香莲母子女的可怜遭遇,方才不是已说与军爷听了吗?”
韩琪:“听是听,可怜吗,倒也着实的可怜。但却饶你们不得!”
秦香莲复又双膝跪下,并扯一儿一女跪于两旁,磕头不止,泗泪滂沱,咽泣哀求:“啊,军爷呀军爷,既听明白了,既信真相了,既已可怜于我们了,缘何不放小女子一马,又非要我们留下人头来?”
韩琪:“嘟!秦香莲,你也给我仔细听着!想我韩琪,乃驸马府家将。驸马爷与当朝公主,一向对俺不薄。并言事成之后,定有重赏。杀你们母子女三人,对俺易如反掌。区区小事,驸马爷挚诚秘托,俺韩琪身为家将,岂有欺主塞责之理?倘不曾堵得着你们,还则罢了。已然堵你们于此庙中,心软放之,教俺如何向驸马爷交代!韩琪也乃一条好汉,站得直,坐得正,驸马爷与公主面前深获信任。言必信,行必果,驸马府里美名传。若今放了你母子女,我将有何面目重见我那恩主驸马爷!”
秦香莲:“军爷呀军爷,难道没听说过‘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这句古话吗?”
韩琪:“秦香莲,难道没听说过‘受人好处,替人消灾’,这句古话吗?我今杀你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杀,倒特显得我韩琪迂腐了!”
秦香莲:“军爷呀军爷,我们母子女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军爷还是开恩饶命吧!”
于是再磕头,再哀求;于是子与女皆磕头如捣蒜,皆咽泣哀求……
不料韩琪怒从心起,喝道:“嘟!好个哕唣讨厌的秦香莲!都道是‘理解万岁’,你怎么只一味儿贪生怕死,丝毫也不理解我韩琪的难处!真真一个凡事当先,只为自己着想的女子!难怪世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韩琪从前不信,今日信啦信啦!”
秦香莲:“军爷呀……”
韩琪:“休再哕唣,哪个有耐心听你哭哭啼啼,看刀!”
遂手起刀落,将那香莲人头削于尘埃;又刷刷两刀,结果了那少年与少女的性命……
当然的,开封府包大人帐前,韩琪也就免不了牵扯到人命官司里去了。包大人铡了世美,自然接着要铡韩琪的。
当然还要一番篡改:
韩琪:“包大人,冤枉啊,冤枉!韩琪虽死,理上也是不服的!”
包大人:“韩琪,似你这等冷酷无情,替主子杀人灭口的恶仆,铡了你,你有什么可冤枉的?你又有什么理上不服的!”
韩琪:“包大人,韩琪有自辩书一份,容读。请大人听罢再做明鉴!”
自辩书云:
“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此乃我中华民族昭昭纲常之首义也!推而及主奴关系,则可引申出主之忧,奴当解之;主之托,奴当照办的道理。家将者,府奴也。犹如臣唯命于圣上,子依从于父训。违之,殊不义也!抗之,殊大逆不道也!又常言道——有奶便是娘。奶者,实惠之物也;娘者,至尊之人也。如君相对于臣,如父相对于子,亦如主相对于奴也!臣奉君旨而行事,虽错虽恶,错恶在君耳!子依父训而差谬,虽差虽谬,差谬在父耳!奴为主杀人灭口,当诛者,主耳!在家将,只不过例行公事也!小的韩琪杀人,实在也是出于为奴仆者尽职尽责的一片耿耿忠心呀!所以包大人若连韩琪也铡了,韩琪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一百个不服的!”
《赵氏孤儿》中,也有一个与韩琪类似的人物,叫钮麂,是奸臣屠岸贾的家奴。屠命其深夜去行刺忠臣赵盾。他勾足悬身于檐,但见那赵盾,秉烛长案,正襟危坐,批阅公文。他心里就暗想了:早听说这赵盾是大忠臣,今日亲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夜此时,良辰美景,哪一王公大臣的府第之中,不是妖姬翩舞,靡音绕梁呢?满朝文武,像赵盾这么家居简陈,尽职至夜者实在不多了呀!我若行刺于他,天理不容啊!他这么一想,可就一时的“心太软”了。“心太软”,他就做出了太愧对自己的正义冲动之事来了——纵下檐头,蹿立厅堂,朗声高叫:“赵大夫听了,我乃屠岸贾之家奴钮麂是也!今夜屠岸贾命我前来行刺大夫,并许以重赏。钮麂每闻大夫刚正不阿之名,心窃敬之。岂忍做下世人唾骂之事!然大夫不死,钮麂难以复命,故钮麂宁肯自尽了断恶差!我死之后,那屠岸贾必派他人继来行刺,望大夫小心谨慎,处处提防为是……”
小时候读过这戏本,台词意思记了个大概。于今想来,这钮麂其实也是不必自己死的。他不妨向赵盾说明自己的两难之境,请赵盾反过来同情自己,体谅自己,对自己“理解万岁”。想那赵盾,既要于昏君当道之世偏做什么刚正不阿之臣,必有思想准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绝不会香莲也似的魂飞魄散,咽泣哀求。而那钮麂,杀人前先便获得了被杀者的理解和同情,天良也就不必有所不安了。即使后来因而受审,也可以振振有词地自我辩护——赵盾当时都理解我了,你们凭哪条判我的罪?难道我当时的两难之境就不值得同情吗?
联想开去——罪恶滔天的德国党卫军战犯,后来正就是以此种辩护逻辑为自己们的罪名开脱的。
侵略的无罪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屠杀犹太人的无罪是——“执行本职‘工作’。”
连希特勒的接班人格林在战后公审的法庭之上,也是自辩滔滔地一再强调——我有我的难处,对我当时的难处,公审法官们应该“理解万岁”……
日本大小侵华战犯,被审时的辩护逻辑还是如此,现在,这逻辑仍在某些日本人那儿成立……
联想回来,说咱们中国,从“文革”后至今,同样的逻辑,在某些“文革”中的小人、恶人、政治打手那儿,也仍被喋喋不休地嘟哝着——大的政治背景那样,我怎么能不服从?我的罪过,其实一桩也不是我的罪过,全是“文革”本身的罪过……
“文革”中狠心的事、冷酷的事太多了。
“不忍”之人的“不忍”之心体现得太少了……
联想得再近些,说现在——大家都知道,现在的中国,是很有一些人肯当杀手的。雇佣金高低幅度较大,从几万、十几万、二十几万到几百万不等。而且,时兴“转包”。每一转再转,中间人层层剥皮。最终的杀人者,哪怕只获几百元也还是不惜杀人,甚至不惜杀数人,不惜灭人满门。
他们丝毫也没了“不忍”之心。
当然,也断不会像小说、戏剧以及近代才有的电影中的情节那样,给被杀者哀求和陈诉真相的机会,自己也完全没有希望被杀者死个明白,要求被杀者对自己“理解万岁”的愿望……
一旦接了钱,他们往往是举枪就射,举刀就砍,举斧就劈。
其过程是那么地符合现代的快节奏——想了就议,议了就决,决了就干,干就要干得干脆。自己没“废话”,也不听“废话”,人性方面绝对不会产生什么“不忍”……
但是,倘被缉拿归案,又总是要找律师替自己辩护,强调自己只不过是被雇佣的“工具”。既是“工具”,似乎便可以超脱于人性的谴责。就算有罪,仿佛也罪不当诛。犯死罪的,似乎只应是雇佣者们了……
在中国,可以想象,韩琪和钮麂那样的杀手、那样的刺客,也许再也不会产生了。
他们显得太古典了,因而也未免显得太迂腐了。
我心里,有时却不禁地产生一种崇古之情,每每竟有些怀念他们那样的古代杀手和刺客。于是也不禁地每每自嘲自己的古典情结和与现代格格不入的迂腐……
若联想得更近些,说我们大家人人身边的事——读者诸君,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对“不忍”二字有点儿久违了似的呢?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经常能听到的,倒是“别心太软”的告诫,或“只怪我心太软”的后悔之言呢?
我们大家人人身边的事,当然都只不过是些“凡人小事”,并不人命关天——比如小名小利……千万别心太软!有什么忍不忍的?这年头,你不忍,别人还不忍么?你不忍了?那么你等着吃哑巴亏吧!于是,我们往往也就正是为了那些小名小利,将别人,甚至将朋友抛出去“变卖”一次,或将友情、信任出卖一次。当陷别人于窘境,于困境,甚至可能毁了别人的名誉之时,我们又往往这样替自己辩护:
我不过是奉行了合理的个人主义啊!如今这年头,谁不像我一样呢?真的,我眼见的这类人和这类事,多得早已使我的心有些麻木了。于这麻木之中,我竟每每很怀念“不忍”二字。难道这“不忍”二字,真的将从我们某些中国人的日常用语中废除了吗?难道我们某些中国人迅速地“现代”起来了的头脑中的观念,真的半点儿古典的缝隙也不存在了吗?阿门,给我们中国人的人心,留下一条还能夹住“不忍”二字的缝隙吧!
现实中的“不忍”渐少,小说、戏剧、电影中的“心太软”自然就泛多起来。人想要的,总会以某种方式满足。画饼充饥的方式,于肚子是没什么意义的,于精神,却能起到望梅止渴的作用。
在小说、戏剧和电影中,情节(而且往往是尾声情节)通常是这样设置的——即使是坏人、仇人,一旦落到任凭摆布之境,主角们便顿时地侧隐起来,“不忍”起来。于是坏人、仇人大受感动,幡然悔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于是人性的力量光芒四射……
但在现当代的小说、戏剧和电影中,这样的情节已不常见,被认为是陈旧的套路。事实上也确实成为陈旧的套路。
现当代的小说、戏剧和电影,在处理类似的情节时,似乎更愿告诫和强调人性恶的顽固。那情节一般是这样的——主角们手起而刀不落,枪逼而弹不发,虽咬牙切齿,却终究有几分心不忍……
于是遏敛杀心,刀归鞘,枪入套,转身而去……
被放条生路的坏人、仇人们却不领情,爬将起来,从背后进行卑鄙又凶恶的暗算……
于是惹得英雄怒发冲冠,慈悲荡然,不复心软,灭绝有理。
这类情节所证明给人看的,乃鲁迅先生“费厄泼赖应当缓行”的主张,或“东郭先生”可以休矣理念。
还有另一种处理——坏人、仇人暗算成功,主角扑于尘埃,卧于血泊,绝命前指着说出一个字是:“你……”
倘我们用现今生活中的惯常话替他说完,那句话大概是——“你怎么这样!”
坏人、仇人则冷笑不已。或说什么,或什么都不说,趋前再加残害。台词也罢,表情也罢,行为语言也罢,总之是这么个意思——你活该,谁叫你对我心太软?后悔晚啦!
从此等情节,可反观出我们近当代人对人性善与人性恶的大矛盾——我们是多么地希望自己的心有所不忍啊!我们又是多么地恐惧于一旦不忍导致的悲剧结果啊!
港台的武侠片、江湖片,外国的黑社会片,几乎片片都有相似情节,亦成套路矣。
《这个杀手并不冷>冲击过不少影碟发烧友的内心,故事也比较动人心魄。我也曾是影碟发烧友,当然也动我心魄。此片名译为中文,真有点儿怪怪的。我们将近当代之人心不冷的希望寄托于冷酷杀手,让他替我们去义无反顾出生入死地完成人心不冷的“任务”,足见我们自己的心已经多么承受不起“心太软”的人性的负担和后果,也多么渴求人心别太硬的温暖……
此片问世后,同类故事的影片相继而出。仿佛这世界上心并不冷心最不冷的,倒仅剩下些杀手们似的了。比如另有一部美国电影,片名译为中文是《黑杀手>。因为那杀手乃五十来岁、人高马大、外表迟钝木讷的老黑哥们儿。他属于职业杀手。他也自认为杀人是他的职业,与歌唱、经商、体育、拳击、从政等职业没有什么两样。他从事此业二十余年仍能混迹人群,逍遥法外,证明他虽外表迟钝木讷,于业务方面还是有不少“宝贵经验”的。他无忏悔之心,因为他每次进入“工作阶段”之前,都被告之对方们是坏人。坏人们消灭不过来,他就“替天行道”。他也是人,也有物质的需求,所以“替天行道”也不能白干。他又认为他从事的是“风险行业”,索费颇高。但是他觉得“廉颇老矣”,厌倦了“工作”,打算自己允许自己“退休”了。偏偏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又有人花钱雇他杀人了。若不干,对方威胁要告发他。那他岂不就只有“退休”到监狱里去了吗?他没了选择,违愿地接了钱。一接钱,黑社会内的规矩,就等于签合同了,就负有信誉责任了。而当时接头匆匆,竟忘了问明白将要被杀的是什么人,自己“替天行道”的前提充分不充分?
及至骗开了门,面对一位三分清醒七分醉的水灵小少妇,他不禁地暗暗叫苦不迭。因为他还从未杀过女性。因为那小少妇怎么看都不像坏人恶人。而且,似乎还未成年……
他冒充检修电路的。她也就相信他是,让他顺便检修一下电视插板——当晚有她喜欢看的肥皂剧,她正因看不成而寂寞,而沮丧。他佯装检修,打开工具箱,取出手枪时,她奔入厨房去了,咖啡漕了,而卧室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他蹿入卧室抱起婴儿拍,哄,唯恐哭声引来多事儿的邻居。此时这杀手,内心不但暗暗叫苦,简直还恼火透了!杀女人已经违反他的职业原则,捎带着还得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事情明摆着,只杀小母亲,那孩子没人哺乳,很可能也饿死。一不做二不休地一块儿杀了吧,雇主付给他的可是只杀一个大人的钱!杀了再去讨一份儿“工钱”吧,雇主肯定不认账,肯定会说我也没要求你多杀一个孩子呀!发慈悲不杀孩子呢?万一自己刚杀了母亲,前脚才出门,孩子的哭声就引来了人呢?公寓管理人员看见他进这房间了,那他还能继续逍遥法外吗?
接下来,读者能想象得到的,开始了一连串的喜剧情节。
他抱着孩子问她:“你怎么小小年纪就结婚,并且做了母亲?”
他问的当然是气话。因为她的特殊性,使他这一次要完成的“工作”复杂化了——想想以前,“工作”多么简单啊!
她正有对人诉说的愿望,经他一问,于是珠泪成行,娓娓道出一名失足少女值得同情的经历……
在他以前的“工作”中可没有过这种插曲。
他听了,就“心太软”起来。他一“心太软”,就更加生气,因自己竟他妈的“心太软”而生气;因将被杀的是女性而生气;因只收了杀一个大人的钱,有一个孩子的死也将算在自己账上而生气……
他一会儿要杀,一会儿不忍;他要杀时她恐惧,可怜;他不忍时她接着娓娓诉说,显出涉世太浅心地单纯的可爱模样……
他有一句台词十分精妙:“住口!你已经使我没法儿进行我的‘工作’!”
潜台词当然是——你已使我不忍杀你!
此片算不上一部高品位的电影。只不过因为喜剧风格,情节还有意思,表演还逗哏,台词还俏皮……
我喋喋不休地讲这部二三流电影,归根结底想要说的是——我真希望从某些报刊上有一日也读到类似的报道——被雇的杀手终于不忍下手,就像《黑杀手》的结局一样。而不是频频读到——一切杀手杀起人来就像干“工作”一样,数千元就“包一次活儿”。甚至,数百元也“包一次活儿”。更甚至,像某些工程一样,中间人多多,吃回扣的多多,层层转包,层层剥皮,永远地只有心狠手辣,而人心似乎永远地没有不忍的时候……
而我也真希望——现实生活中喜剧多发生一些,甚或闹剧多发生一些。若人心不能在庄重的情况下兼容“不忍”二字的存在,于喜剧和闹剧的发生中出现“心太软”的奇迹,也是多么的好啊!
读者,你近来可曾听到你周围的人说他或她在某件事某些小名小利的关头“不忍”过?
“不忍”,“不忍”,人心中的“不忍”哦,真的,我们是不是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