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长一个时期以来,我认为代沟仅仅是不同代之人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最近我才渐悟——不同看法,那固然也是代沟现象的一个方面,但却并非主要的方面,更非本质的方面;而本质的方面是——对同一事物,上一代人不管多么强调关注它的必须性,下一代人竞根本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瞥过去一下。按鲁迅先生的话讲,此最大之轻蔑也。
对同一事物的看法,两代人或隔代人之间还发生争论,实在是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的欣慰。这一点起码证明,那事物以及对那事物的看法,下一代人或下下一代人们有点儿在乎着。
为什么我要指出是上一代人或上上一代人的欣慰,而不说是双方的欣慰呢?乃因归根结底,下一代的“在乎着”是暂时的、表面的,注定了要朝根本不再“在乎”转化过去的。细分析之,此时两代人之间的争论,即使显得似乎白热化,其实证明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就某事物的看法毕竟还是客观发挥着一些影响力。争论表明下一代人对此种“代”作用于“代”的影响力还多少有几分“在乎着”。同时,未尝不包含着下一代人对上一代人的情绪的照顾,那是代与代之间的感情的效应。
真相往往是这样——当下一代人对社会、对时代的认识还处在较初级的阶段,亦即对自己的适应能力尚无把握缺乏信心的阶段,“代”与“代”之间的偶尔争论是以上一代人的优势为特点的。简直又可以说,往往是上一代人首先发起的。此时下一代人从各方面来讲都处于劣势。无论他们仅仅是上一代人的儿女,或学生,或属下,或关系松散的社会群体。从性质上说,占尽优势的上一代人,在争论中往往表现出压迫的意味。谆谆教导,诲人不倦,不以为然,三令五申,反对禁止,总之是居高临下、好为人师的一套罢了。哪怕此时上一代人的看法是对的,是绝对对的;动机是好的,是绝对好的;见解堪称经验,是百分百的宝贵经验,都不能改变争论的性质。争论是什么?口舌之战而已。占尽优势的一方,就算刻意做宽宏大量之状、之秀,心理上也必是强硬的。明白胜券总归操在自己手中。而下一代,此时只有虚晃一枪,随之偃旗息鼓。那是他们的权宜之计,明智从来是人们处于劣势时的上策。
当下一代对社会、对时代的认识上升到了中级阶段,亦即对自己的适应能力有了些把握、有了些信心的阶段,于是代与代之间的争论从家庭到单位、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开始频繁发生。这时候——几乎只有这时候,上一代人才恍然意识到,所谓“代沟”,在自己和下一代人之间已经形成。人类的社会,可以凭了良好的愿望和被它所促使的能动性,防止许多结果,消除许多结果的因素于端倪——但人类永远无法避免代沟,更不可能靠任何方法预先消除它的成因。它如生老病死,是人类社会自然和必然的规律。在上一代人那儿,这时候代沟仿佛刚刚形成,是自己所面临的一个新“问题”。而在下一代那儿,他们显然已经觉得忍受得太久了。他们有点急不可耐地要表达自己的看法了,要宣布自己的意见和主张了。总而言之,下一代要发言了。他们的这一种欲望此时特别强烈。他们的看法、意见和主张、理念和价值观,相对于上一代人所苦心构筑的社会和时代的稳定性以及伦理性秩序,往往意味着是叛逆、是挑战、是破坏、是颠覆,然而他们不准备一味妥协了。于是“代”与“代”之间的冲突无法掩盖,社会和时代的气氛,因此而令两代人甚至三代人都备感浮躁。隔代人无论是老的一代还是小的一代,处于关系紧张的两代人之间往往不知所措:怎么样都难以摆正自己的位置。争论通常是没有结果的,各执一词,据理力争,对错实难分清。所谓结果,往往已不由对错来决定,而由从家庭到单位到社会的各个方面,谁更强硬一些来决定。在家庭中,下一代人反而更强硬一些了。在家庭中,上一代人也开始学着明智了,开始研究妥协的艺术了,开始咀嚼不得已的退让是什么滋味了。尽管上一代人每每会装出不是退让而是迁就的“高姿态”,但双方都明白,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长期影响,从此式微了。在单位,上一代人表面还占尽着优势,依然是能左右冲突的结局。但那已不是靠着从前的影响力和魅力在左右,而往往更是靠着身份、地位和权力了。倘不借助甚或完全依仗那些,上一代人对于下一代人的“冒犯”,便几乎束手无策了。或换一种说法,在下一代心目中,上一代人的主导能力,已经变得越来越削弱了。通常,下一代人并非总有意识地非要“冒犯”上一代人,而确实是由于两代人之间的种种分歧日愈加剧,下一代人跃跃欲试,渴望上升为主导的一代,以自己的理念和方式、方法,充分显示自己的能力。如此而已,仅此而已。“代”与“代”之间的冲突、摩擦、争论,于是处于“活动期”的状态,如同疾病在人的身体中处于“活动期”,这只是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代沟现象,无论对于社会、时代和两代人而言,如前所述,当然并不是什么疾病,也不是什么问题。
在代沟的“活动期”,各种社会和时代测试的指标表明,两代人共同关注的事物是多的,而不是少的。冲突、摩擦、争论,皆因“共同关注”。这是“代”与“代”之间,最后的紧密又紧张的关系,或日“藕断丝连”的一种关系。
到了代沟的第三阶段,情形反过来了。共同关注的事物越来越少了,各自关注的事物越来越多了。此时的社会和时代,其实业已悄悄地完成了通常每被社会学家们所忽略的,可以称之为“第三种势力”的再分配,亦即除了政治和大经济(关乎国计民生的经济)之外,传统社会学词典中叫做意识形态的那一种势力的再分配。上一代人说它是意识形态,是世界观、人生观,下一代人并不那么看。在下一代人那儿,它只不过是与不同的人们的不同活法有关的一些自由选择而已。是的,下一代人正是首先在这一层面上,渐渐地,悄悄地,也是成功地突破了上一代人的种种束缚和限制。于是上一代人猛地发觉,在自己不经意间,下一代人早已疏远了自己,并且在对社会和时代的适应能力、自主性两方面,令他们惊讶地成长壮大了。从前上一代人每想,下一代人离开了自己可怎么办呢?故有时他们也是完全出于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而一厢情愿地掌控着下一代人的活法。而此时,实际上被“抛弃”的,似乎更是上一代人,于是上一代人别提有多么失落。他们连想和下一代争论,不,哪怕仅仅是讨论的机会也几乎没有了。下一代人早已不愿再和上一代人讨论什么了,更不屑于争论什么。他们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如鱼得水,自得其乐,充分享受由自己的成长壮大而占领了的“根据地”。他们的人生状态看去也许远不如某些上一代人那么风光,那么意得志满。但他们确乎比上一代人活得率性、活得自我,而那往往是下一代人热爱生活的第一种理由。这一点,在上一代人那儿,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因了他们对人的活法的理解已与上一代人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于是社会和时代中,产生出了新的种种的可用五花八门来形容的消费观、社交观、情爱观、婚姻观、择业观、审美观、娱乐观、伦理观等,不一而足。一言以蔽之,社会的许多方面都随之而改、而变。
代沟在这一个阶段“成熟”了,像一季果子成熟了。它定形了。我们都知道,成熟的果子不会再长大,却也不会再变小。而“成熟”了的代沟,不再冲突,也不再摩擦。因为,上一代人关注的,以为重要的事物,在下一代人那儿仿佛并不存在;而下一代人关注的,以为重要的事,上一代人已知之不多。那都是些新的事物呀!这时,几乎只有这时,代沟现象出现了反过来的情况——上一代人变得虚心,不耻下问了。有时,进而会变得以媚取悦了。上一代人的头脑之中于是发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与困惑,已搞不大清楚与下一代人之间的隔阂,是否便意味着是自己不可救药的落伍。他们开始放弃种种原本一向坚持的上一代人的原则,开始以讨好的“低姿态”向下一代人靠拢,并不被怎么友善地待见也不在乎了。上一代人与下一代人几乎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钱。即使对于钱,分歧也多多。在家庭里,在单位里,在社会的各方各面,“代”与“代”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已无“沟”,因为“井水河水互不犯”,就水平一片了。也可以说那“沟”已深得不能再深,连玩笑都被看不见的“沟”隔开着了,仿佛不同民族有着不同的语言。此时隔代冲突、摩擦、争论的现象已是鲜见之事,成心挑起也很难了。因为关系直接的两代人之间都不复那样了,隔代人还冲突个什么劲儿呢?
在代沟的“成熟”阶段,隔代人往往亲密有加起来。
我们回顾历史便会发现所谓“代沟”的另一条规律,或日另一种真相——原来不管下一代人在上一代人心目中究竟是怎样的,社会和时代的天平最终总是要倾斜向下一代这边的。因为下一代,毕竟是一天比一天成长壮大着的一代。而他们给社会和时代注入的新内容、活力,肯定比上一代多。
代沟是人类社会一门永远的课程。在这一门课程中没有过一位先生,全人类一代一代皆是它的学生,谁想逃学、想旷课都办不到。也没有过任何标准答案,因为人类的社会和时代沧海桑田,今昔更替,是非对错永远被不断地反思和再认识、再检验。对于代沟这一张考卷,只有上一代和下一代人不同之解答方式的区别。对前者们,较好的解答方式其实只不过是顺其自然,以平常心接受并尊重它的真相。同时并不“媚下”,“媚下”也不配有上一代的自尊。
从哲学的角度讲,“同一事物”原本是不存在的。上一代人必须明白的起码一点是——自己们比下一代更应该做“代沟”这一门课程的好学生,而非下一代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