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过去了,王丽梅感到精疲力竭,使出浑身的力气紧咬牙关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发干,只有一双不认输的眼睛透出一种倔强的光芒。和她搭伴的董大姐劝她停下来休息一下,她倔强的摇摇头,依然坚持着工作。
“你是第一次来干这种活吧?”给她们组送来砖胚的一个拉架子车的男生说道。这个地方,王丽梅除了二姐谁也不认识,但是很显然,这个男生是在和她说话。
“是。”王丽梅随口答道,毫无力气关心工作以外的任何事,这一个上午,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自己的工作上,连和她一组搭档干活的董大姐也没说几句话。现在她更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目光根本就没有看身边这个和她说话的人。
“刚开始都这样,特别累,两三天过去就能适应了,我刚来时也是这样。”虽然没有得到王丽梅任何热情的对待,但是这个人却显得很热情,仍然很热心的安慰王丽梅。
虽然工资拿的一样,但是砖厂上的男人都主动地承担起来出力气的活,让女人们做较轻松的活。但是即使这样,这些活对女人们来说,也绝不是什么轻松的活,用工头的话说就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机器用,把机器用报废了。
王丽梅依然没有搭腔,每一次弯腰起身,她的腰就像要断掉一样,她哪还有力气说话。
“来,你帮我扶着车子,我来帮你上架(这里把码砖胚叫上架,就是把砖坯从架子车上卸下来在地上摆成一架一架的让其风干),正好让我也练练,这砖厂上所有的活呀,我都要学会。”王丽梅累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她停下来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看这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生,迟疑的把手里的两把叉子往前一送,眼前这个男生急忙把屁股坐在车把上,伸出双手接过叉子,“来呀,你扶着车子,要不车子会掀起来的。”王丽梅照他的吩咐扶着车把,让那个男生替自己上架。
一车砖胚码完了,那男生又和王丽梅交换一下,拉着车子走了。得以短暂喘息的王丽梅继续坚持着干活,等他装满了一车新的砖胚拉过来,他又拉到了王丽梅的这一组,接着他又和王丽梅交换一下,让王丽梅有一段时间的喘息。这样每次那个男生拉来一车砖胚,都让王丽梅扶着车子,他替王丽梅上架,这样一直持续到中午收工,王丽梅终于慢慢恢复过来。刚才像断了一样的腰渐渐能直起来了,两条胳膊也不再那么胀痛。收工时大家走的匆忙,因为太累,王丽梅也没顾得上向那个男生说个谢谢就走了。
回家的路上,王丽梅有气无力的问二姐:“那个年纪不大的男生是谁啊,你认识吗?”
“那个男生是大蛤村的,怎么,他欺负你了?下午等我见了这个家伙一定找他算账。”王丽梅的二姐一听到妹妹突然这样问,误认为妹妹受了他的欺负,立即像个护子心切的母鸡一样抖擞精神,想要给这个侵犯者狠狠的教训。王丽梅想要向二姐解释,但是她已经被累的精疲力竭,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于是她对二姐摇摇头:“没有欺负我,只是随便问问,上午他一直在给我们组送砖胚,还帮我上架,一直没顾得上问他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最后连个谢谢也忘了说。”
“哦,是这样啊,我说呢,看他也不是那种人啊。好像名字叫刘海书,他去年就在这干活了,似乎年龄也不是很大,估计也是家里穷吧,老早就不上学来干活了……”话没说完,王丽梅的姐姐就戛然而止,王丽萍突然意识到话的不妥,她不好意思的看了妹妹一眼,稍微顿了一下,又补充说,“他家也挺不容易的,人倒是还不错。”
王丽梅没再说什么,她只是想知道上午主动帮助自己的那个人是谁,并希望自己能早点适应这种工作,其它的也没有多想。中午时天已经变得很暖和了,回去的路上,两边的农田里,农民们都在为麦子浇水灌溉,返青后的麦苗青翠欲滴,在春日和风的吹拂下像少女的秀发般柔软,放眼望去,整个田野像一片绿色的海洋;经这一次灌溉和施肥,麦子开始拔节,很快就会疯长起来,随后的两三个月时间里,还要经过孕穗、开花、灌浆,最后进入成熟期。这期间,农民还要给麦子至少灌溉一次,再追一次肥,打两遍药,还有为麦田除草等繁杂零碎的劳作,直到最后麦子成熟收获,还有一大堆农活等着人们去付出汗水和劳作呢。
中午回到家,王丽梅的母亲刚从地里回来。父亲还在地里给庄稼浇水,母亲回家给全家做饭,姐妹两个都来帮母亲一起做。母亲知道王丽梅第一天去砖厂干活,看见女儿一脸的疲惫,心痛的说:“丽梅啊,你去歇会吧,你二姐帮我一下就行。要是做不了这个活啊,下午就别去了,等明年再说。”
“明年不还是一样,都要熬过去开始这几天。我还能行,你就放心吧。”王丽梅安慰母亲,但是她心里真的感觉很委屈,想想自己这个年纪,应该是一生中最烂漫的时光,而生活却将一副她无法承受之重的担子套在了她稚嫩的肩头,从此,每一个日出日落,伴随她的将是繁重的劳动。她并不是那种不能吃苦受累的不懂事孩子,也不是好逸恶劳的人,只是,这种过早的艰辛,让她对生活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有时候她也安慰自己,想想周围和她同龄的孩子十之八九不都是这样,她也就认命了,她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王丽梅原来的小学同学,能一起上到初中的就寥寥无几,再从初中上到高中的,更是凤毛麟角。这么多孩子最终都要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彷徨,心中的理想也过早的被摧毁,有的也许最终能熬到出头之日,有的也许被艰辛的生活无情的吞没,如同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小花,来不及绽放或刚刚怒放出花蕾,就被一阵疾风暴雨给刮走了。这就是他们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那些少数幸运的升到高中继续读书的孩子,有时更是可怜,如果考不上大学更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重返农村,考上大学的,毕业后想要在城里有个立足之处,也并不容易,基本上要耗尽大半生的精力,丢掉原本怀揣的梦想疲于奔命的挣钱买房子,等把这些问题解决了,回头一看,自己已经过早的衰老了,想重拾曾经的理想,生命耗尽大半,只能在兴叹中赶紧抓住生命的尾巴体会一下短暂的喘息和最后的平静。能做到这样,也已经是不错了。
吃过午饭,王丽梅和王丽萍姐俩稍作休息,就起身去砖厂干活了。
下午又要开工了,王丽梅拿砖叉的双手感到一阵阵灼热的疼痛,经过一中午的休息,不但没有减轻上午干活时的疲惫,反而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开始胀痛起来。没办法,只能咬紧牙关硬撑着吧。没多久,上午手上磨起来水泡就破裂了,里面的鲜红的嫩肉暴露在外面,被泥水和汗水浸渍的火辣辣的难受,每叉一块砖坯,就会磨到起泡处里面的肉,然后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小到大,王丽梅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时间是如此难熬。和她一起干活的搭档是邻村董大姐,四十来岁,身体结实有力,她看出来王丽梅干这活有点吃力,尽量放慢自己的速度,给王丽梅多点喘息的机会。尽管这样,王丽梅还是力不从心,没多久,她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心脏急剧的跳动,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心口一阵阵发紧,一阵阵眩晕让她几欲跌倒。此时,他真希望上午来给他帮忙的那个刘海书赶紧过来,好让她度过眼下的这个难关,她隐约的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了。
“我又来了,你怎么没有休息一下?刚开始干这样的工作,前几天你最好干半天休息半天,这样几天后你就能很快适应了,如果你不舍得休息硬撑着,那可要遭罪了。”王丽梅正在艰难的弯腰往坯架上放砖坯,突然听到刘海书说话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有了救星一样。但听到刘海书说自己舍不得休息,心里有些生气,她抬起头冷冷的看了一眼刘海书,只见他拉着一车砖坯正往这边来。
“那你还不拉的慢点,我们这车还没卸完,你就屁股后面跟上了,不是成心想累我吗?”王丽梅嗔怒着说道。
“我不来别人也回来的,你没看工头还不停的催着我们快点快点吗?我来替你,你还帮我扶车子。这活对你们女人来说是重了点,对我们男人来说就不算啥了。”刘海书爽快的说道,一点也不在乎王丽梅怎么说他。
“那你还不赶快让丽梅扶车子,你替她上架。你上午不是还说要练练上架吗,你赶紧趁着丽梅刚来还不熟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你上架的活计练好,再过几天丽梅把这活干熟了,你就没这机会了。”一旁的董大姐接过话头,笑呵呵的打趣说。
“董大姐你说的对,要不我怎么能往咱们这个组送砖坯呢,咱们组离砖机远,拉一车要多跑不少路呢。”刘海书一边嬉笑着,一边招呼王丽梅帮他扶车子。换了位置,他开始帮王丽梅干活,王丽梅终于能够趁着这个机会缓一下劲儿。
对艰辛生活的共同感受,让他们之间产生一种对苦难本能的互帮互助,在自己的能力之内,他们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给予需要帮助的人一些帮助。从某种角度讲,这种情况下,对别人的同情和援助,其实也是对自己生活同情和慰藉,从对别人的帮助上获得某种程度的自我同情和怜悯。
此时,王丽梅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觉得眼前这个男生是一个善良淳朴的人,甚至是一个可以依赖的人,莫名的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和亲切。
刘海书一连帮着王丽梅卸了好几车砖坯,等王丽梅感觉自己的力气回到了身上,身体也开始慢慢适应了,就坚持自己干。现在,她和刘海书算是比较熟悉了。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轻松的聊着天开着玩笑。原本枯燥沉重的工作似乎变得有了某种乐趣。
早春三月,万物复苏,柳树已经身披绿装,各种各样的昆虫也多了起来。大自然正把一种无形的力量悄悄注进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身体里,得到了这种神奇的力量,万物开始萌动,生命蓬蓬勃**来。王丽梅辍学已经两年多了,两年来,她一直沉浸在自己忧郁的内心世界里,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她的心里总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她常常想,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奶奶还在的时候,她经常听奶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命里注定的事情,谁也违背不了。想想自己,一出生就来到了这个贫困村庄,生在这个更加穷苦的家庭,这不都是命吗?这种宿命观有时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对人生的迷惘和痛苦,也让她失去了本该属于她的朝气和快乐。她经常对未来的人生感到无助和沮丧。
下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王丽梅开始适应了这种繁重的工作,加上刘海书时不时的替她干一会,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感到那么沉重。她找到了信心,觉得自己将会很快适应这种劳动,虽然会很劳累,但是自己完全可以承受。太阳西沉,落日最后的余晖映照的天空一片明艳,整个大地焕发出一种梦幻般的光彩,给人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再坚持半个小时左右就要收工了,王丽梅心里渐渐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成就感,她觉得自己从今天起将要彻底忘记学生时代那种幻想,真正融入到现实生活,并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就在这时,工头又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放开嗓子冲着干活的人们大喊:“老少爷儿们,都加把劲啊,太阳落,人发恶,大干半小时就收工!”喊完话,工头快步来到砖机跟前,手猛地把机器引擎的油门往下一拉,紧接着,轰鸣的机器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吼,然后就开始更加疯狂的轰鸣起来,整个厂子的人精神也为之一振,大家都卯足了劲,投入到最后的冲刺。
也许是受到了气氛的感染,王丽梅也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让她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暂时忘记了浑身的酸痛。她也跟着人们的节奏加快了工作速度。不多久,这一股激情就慢慢消失了,紧接着就是更加剧烈的痛苦,王丽梅感觉拿叉子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腰也痛的像万千钢针扎到上面一样。她紧咬牙关,估计离收工时间已经不远,一定要坚持住最后的关头。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王丽梅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滚落,她已经开始出虚汗了,超强的劳动完全超出了她的体力能承受的范围,她的腿开始不停的发抖,手臂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艰难的抬起头,看看落日西边已经完全沉下去的天空,无边的黑暗正从天边不断升起,快速吞没着天地间的一切,夜幕即将笼罩整个世界。
“收工!”工头再次站在高高的土堆上大喊一声。听到这一声期待已经的话语,王丽梅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终于,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天结束了,这即将是新生活的开始,让她充满期待,也充满了恐惧。
接下来的几天,在刘海书的帮助下,王丽梅终于坚持了下来。一个星期后,她已经完全不需要刘海书的帮助,就能坚持一整天。当然,刘海书还是会时不时的帮她一会,但王丽梅对眼下的工作已经不再恐惧,刘海书的帮助,只是让个感到更加轻松而已。短短的一个星期,她和刘海书的关系也很快熟悉了。有时候上班干了一阵活后,刘海书还没有给她们这个组送砖坯,她竟抬头向砖机那边充满期待的张望起来。她隐隐的希望能看到刘海书,一旦刘海书拉着架子车给她们这个组送来第一车砖坯,她才能把悬着的心放下,才能开始踏实的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让王丽梅在心里羞愧不已,虽然不是那么强烈,但足以引起了她对自己的警惕。其实,刘海书并不是第一个让她产生这种感觉的人,真正触动她少女情怀的那个人,自从初三辍学之后,王丽梅现在已经看不到他了。偶尔在不经意间想起,也只能无声地叹息命运无常的安排,徒然的喟叹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一起上学读书了。想来自己不过是大千世界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甲虫,被命运的洪流夹裹着随波逐流,偶然之中抓住了一根水草,稍作喘息停留,更大的激流又将自己冲走。王丽梅觉得李汉良就是自己生命旅途中片刻停顿之时偶遇的一个过客,终究没有长久的相处之缘。不过,对于王丽梅短暂的人生而言,这个男生在她心里的意义却显得格外重要。辍学这几年,很多时候,王丽梅都会想起他,暗自嘲讽自己当初的木讷和过分的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