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颖也没什么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给他,只把事先打好的腹稿慢慢说出来,“我在你这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项目到最后阶段,结果也不是我能掌控的,所以,我是想,如果方便的话,”她抬头瞥了范之浚一眼,“您曾经说过……”
范之浚明了她的意思,抢先道:“对,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之前答应过你,等沈氏项目落实下来,我会想办法帮你调去财务部,我给你的承诺,我还记着呢!不过沈氏这头的事还没完,我觉得你可以再等等,等结果出来再说,也就这两三周的事情。”
见晓颖脸上没有现出认同的表情,他沉吟片刻,有点沉重地与她道了句实话,“晓颖,不是我现在不想帮你。可公司是看成绩的,咱们现在连分数都还不知道,我即使向上面帮你开这个口,也不见得有用,我,唉,今时不同往日了。”
晓颖从他的叹息声中听出了一抹苍凉的意味,心也跟着沉下去一些,范之浚现在的处境确实既微妙又危险,他象是走在一条钢丝上,脚底下是万丈悬崖,如果能借着沈氏顺利淌过去,便可安全着陆,否则,只怕随时都会跌落下去,生死不卜。
对方有难处,她也不好咄咄逼人,况且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她提出这个旧约完全是为了后面那个真正的目的做铺垫的。
“范总,既然这样,那么,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得到。”范之浚忙道。
“我想从沈氏这个项目里退出来。”晓颖轻声地却是很坚持地说,“我可以帮你做一些日常事务,但是涉及沈氏的事,您还是交给小江和王凯他们吧。”
范之浚深深嘶了口气,又着重瞟了眼晓颖,“这个嘛……”
“范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项目走到今天,我也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关于我……跟沈氏的一些特殊关系方面的传闻。”晓颖向他解释,“这些话如果多了,万一沈氏的人顾虑影响,很有可能会作出我们期待以外的判断和抉择。我考虑了几天,觉得还是跟你说清楚比较好。”
范之浚手指捏紧下巴,似陷入了沉思,其实事情的真相究竟怎样,他未必体察不出来,只是晓颖既然这么说了,又言之在理,他也没有一口回绝的道理。
“那好!”他放下手来,仿佛下了个决心一样绷紧了嘴唇,“就依你的意思来,原则上,去沈氏交涉沟通的事你可以不必插手了,不过一些相关内务,不需要你出面的,比如跟沈氏有关的文件处理,这个你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那是自然。”晓颖松了口气,“谢谢范总。”
周末了,办公室里掩藏不住的笑声此起彼伏。晓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和快意,她用双手使劲揉了揉脸,想让自己振作起来。想当初在家里闲得发慌的时候,她似乎也没现在这样烦恼过。
不过,人是需要充实的,充实的烦恼也好过无聊的虚空。
回味上午在范之浚的办公室里与他的一席对话,她的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范之浚给了她最大的让步,只要熬过这一阵,等沈氏的项目落实下来——以她对范之浚的了解,她觉得这件事的可能性极大——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她调岗,到时候,她可以在新的岗位上安心锻炼一段时间,然后再找机会跳离柯兰。
她知道自己的筹划有些卑鄙,但是,除此之外,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软弱的,她做不到事事都走在极为平稳的规则线上,她更没办法象沈均诚那样固执地坚持,因为她缺乏他那样的自信和安全感,从小便是如此。
一想到沈均诚,她的心又是一阵绞痛。如果他能够无情一点,或者象自己一样决绝一点,那么是不是他们彼此都会好过一点?
她使劲甩了甩头,不再去纠结这个没有出路的问题。
桌上的手机在响,她瞥了眼号码,是李真。
“今晚上我回家吃饭,跟你说一声。”听筒里,李真的声音又恢复了四平八稳。
“好,知道了。”晓颖亦是淡淡地回答,然后利落收线。
他们最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平淡如水的生活模式之中,晓颖没有过问他和周婷之间的可疑关系,李真也从未想过要向她解释。日子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其实已是暗流汹涌,只是谁也不愿意主动去破坏这份宁静而已。
晓颖以前一直觉得电视上演的那些已婚女子一遇到家庭问题总是以“为了孩子”为借口而委屈求全地留在男人身边是编剧们拙劣的煽情手段,直至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她才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有些心理是多么相似和无法超脱。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小智对大人之间的这些恩怨一无所知,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也是晓颖忍着委屈为他撑出来的温馨港湾。
李真没有爽约,到了下班的点准时回家,和妻子儿子吃了一顿难得温馨的晚饭。晓颖话虽不多,对李真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两人之间的气氛比从前冷落了一些,但较之前不久的剑拔弩张却是要好太多。
削水果的时候,晓颖心里的安全感又稍稍回拢,她在水池边发了会儿怔,感觉事态正在向好的一面发展,虽然缓慢,但还是给人以希望的。
她端着削成片的雪梨出来,招呼玩得兴兴头头的小智过来吃,李真顺手捻了一片塞进嘴里,又几步过去把小智抓来,“小子,快过来吃水果,小心惹你妈妈不高兴揍你。”
小智蹬着两条小腿反抗,“妈妈才不会打我呢!”
“妈妈不揍爸爸揍!”
“爸爸饶命啊!”
客厅里有久违的笑声在盘桓,在这样的温馨氛围驱使下,晓颖对李真说:“我今天和范总讲好了,以后……我不用再管沈氏的业务,范总还答应过段时间帮我申请换岗。”她的解释有明显的主动示好的迹象。
晓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选择要跟这个人过一辈子,不管心里对过去有多么不舍,还是要好好珍惜眼前的人,努力过好眼下的日子。
李真垂着眼帘不看她,“为什么不直接辞职?”
他骤然冷却的声音令晓颖怔了一下,她顿了一会儿方道:“我现在辞职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况且小智在幼儿园也挺适应的……”
“你留在家里没人会嫌你多余。”李真冷哼了一声。
晓颖听得很不是滋味,“我三十岁都没到,总不能老闷在家里不出去吧,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
“你也不想想这个机会是怎么得来的。”李真的嗓子忽然尖利起来,虽然声音不高,但语气里的刻薄让晓颖着实惊诧,“亏你还说得出来。”
“我做什么了,你至于要这么说我么?”晓颖压制住心底的不高兴,隐忍地低声回击,孩子在旁边,她不想让他察觉父母在争吵。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李真扭过头来正视她,晓颖这才注意到他眼眸里充斥着的满满妒意,她的心哗得凉了下来,原来在他面前,公司的事提都不该提。
可是到了这一步,懊恼也已来不及了,晓颖只能听凭他把怒意发泄出来。
“韩晓颖,你去柯兰的时候会不知道他们对沈氏有意思?你的上司为什么要把这个机会送给你?还不是希望从你身上榨取一点有用价值!你被他牵着鼻子走到现在,居然还对他感激涕零!你有没有脑子的?”
李真从来没用如此尖酸的语言评价过她,虽然他的嗓音不高,可每句话、每个字都象尖刀一样扎进晓颖的心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刻薄,更因为他的话有一大半是对的。
而在此之前,晓颖还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粉饰,她几乎就要骗过自己了,偏偏被李真毫不留情地道了出来,她怎么能受得了!
可是李真还没有说完,“如果你不是没脑子,那么,你是故意装糊涂,是吧?你知道迟早会和沈均诚见面,所以你在柯兰摆足了架子,就等他上钩,然后你们两个可以旧情复燃!”
“李真!”晓颖倏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趴在地板上搭模型城堡的小智听到动静,不觉抬头瞟了父母一眼,小脸绷得有点严肃。
李真也站起来,与晓颖面对面对视着,他的眼睛有点发红,“我希望我是血口喷人,可究竟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跟他,关在办公室里不是一次两次了吧?”他咬牙切齿,“你们在干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晓颖只觉得手足冰凉,连舌头都开始发硬,“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干!”她的嗓音听起来软弱无力,连她自己听着都心生鄙夷。
李真用力瞪着她,她脸上仓惶的神色象一剂毒药,注入他的血液,让他周身都觉得沸腾和刺痛,爱与恨在他眼睛里交缠,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那么就立刻辞职回家!只要你回来,你和他之间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我们还能象以前那样好好过日子。”
晓颖望着他居高临下的眼神,仿佛他已经判定了她的罪,现在是他在宽恕她,她如果知趣的话,是不是应该跪下去吻他的脚?
“那么你呢?”她的眸中终于浮起久埋心底的倔强和屈辱,“既然你这么不信任我,我是不是可以对你和你的助理也提出一下质疑呢?”
“你说周婷?”李真表情呆滞了一下,继而换成嗤笑,“我和她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很正常的同事关系。”
“你怎么证明?”晓颖咬着牙冲他嚷,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悲愤控制住了,她再也无法忍受李真高高在上的口吻和态度,“你送她上超市,又单独和她出去吃饭,我给你打电话,居然是她接的!你还喝得醉醺醺的让她把你送回来!你觉得这些都正常吗?”
“我和她确实什么也没有!”李真怒道,“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我在跟你谈你的问题!”
晓颖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冷笑,“不管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我没看出来有什么本质区别,李真,不要把自己放在道德的高地上对我扫射,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来以为胜券在握的李真忽然发现晓颖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她的眼里荡漾着的,是他之前看她的眼神,同样的猜忌与憎恨,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淡淡的鄙夷。他的心口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走近她,脑门上的青筋在隐隐跳动,“我再说一次,我和周婷之间什么也没有!你不要见着风就是雨!”
“见风就是雨的,难道你不是吗?”晓颖的唇边依然含着讥讽的笑意,“李真,你不觉得你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肌肤相撞的声音在客厅的空间里赫然响起,打碎了晓颖嘴里的残句,也让整个室内安静下来。
李真的手还扬在半空中,表情是震怒过后的木讷,而晓颖,则捂着左面半边脸颊,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怔怔注视着他!
小智在客厅一隅也停下了手上所有的活动,怯怯地跪在地上注视着父母之间激烈的冲突,一声都不敢吭。
孩子是最灵敏的生物,打从父母唇枪舌剑开始,他就提心吊胆,特别乖巧地自己玩,没有去劳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或许,他本来希望自己的安静可以缓解父母的怒意,可惜他们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
晓颖错愕的表情在一瞬间让李真清醒,她的左眼正在迅速地红肿起来,与此同时,泪水也迅速充盈了她的眼眶。
“对不起……”他喃喃地低语,有点后悔自己下手太重,扬在空中的那只手转道向她的脸伸去,试图安慰她。
辛辣的疼痛加深了晓颖的屈辱和愤慨,她猛然推开他的手,泪水大颗大颗地从面颊上滑落下来!
这就是她选择的丈夫,如果道理讲不通,还可以用掌掴、用拳头让她顺从!她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仿佛直到最近才认识他的真面目。在此之前,他隐藏得多好,过去的一切都绝口不提,他甚至让晓颖以为他是个多么大度的男人,大度到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原来,不过都是假象而已。此刻他狰狞的嘴脸让她感到害怕和厌憎!
“是不是很疼……”李真尴尬地退后两步,眼睛仍然盯着妻子,却不再怒火万丈,而是充满了愧疚,“晓颖,我……”
晓颖已经不再想听他的任何解释了,他总是这样,发怒然后道歉,然后再发怒,再道歉,没完没了,不知悔改!
她拨开他试图再次圈搂住自己的双臂,奋力朝门口冲去,狠狠推开门,席卷而出,门在身后发出剧烈的怦然阖上的动静,震得屋里的一大一小都浑身发震。
“晓颖——”李真追出去数步,嘎然停止在闭合的门前。他转过脸去,看到角落里惊恐地瞪起双眼的儿子,他眼眸里的警戒与瑟缩让李真感到心头刺痛。
“小智,你好好呆在家里,爸爸去把妈妈找回来,好吗?”他换了一副柔和的嗓音和儿子说话。
“嗯。”小智用力点点头。
李真勉强朝他扯了下嘴角,算是一个安慰的微笑,旋即拉开门追了出去。
晓颖并未跑远,她跑到楼底下,站在门洞口茫然四顾,不知出路在何方。可是她不想停留,她忽然对这个整天进进出出的门洞感到深切的厌倦,仿佛那是另一个自己,而不是真实的韩晓颖。
她胡乱选了个方向,跌跌撞撞朝前走,她的脸有种木掉了的失控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火里,满腔的冤愤无处诉说,只能通过走路来发泄。
天在渐渐黑下来,周围的行人寥寥无几,晓颖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诧异目光,但她已经不在乎了,这时候即使山崩地裂,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晓颖——韩晓颖——”有人在背后唤她,是熟悉且厌恶的声音,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觉得李真的嗓音是如此空洞且讨人嫌。
她加快了脚步往前奔跑,无奈浑身乏力,很快即被李真赶上,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甩出去的身子也随之跌了回来,正好被他搂了个正着。
“滚开!让我走!”晓颖开始踢他,撕扯他的衣服,甚至垂首去咬他箍住自己的双臂,他就像一根默默无闻的绳,在她最软弱的时候绑住了她,然后越缚越紧,她觉得自己快被他勒死了。
她一口咬在李真裸露的手腕上,他闷哼了一声,还是没有放开她,晓颖的口腔里忽然溢满了一股难闻的血腥气,她呆呆地松开嘴,垂眸望去,李真的手腕上有一圈清晰的齿印,鲜血正顺着齿痕缓慢渗出。
血的凌厉点醒了晓颖,她疯狂运转的脑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唇角哆嗦着,她惊悸地望向李真,后者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眼里没有暴怒,没有惊惶。他伸手去抹晓颖嘴边的红色,这一次她没再躲闪。
她的神情看起来象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眼睛里是空的,一如苍茫无物的原野,李真忽然想起在G县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的表情,好像灵魂被抽空,只剩下一副躯壳。
那时候他就有种强烈的意愿,想要给她的眼眸里注入色彩,想重新燃起她昔日的笑颜,他以为他做到了。
可是眼前的晓颖,比三年前更狼狈不堪,他的心感到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他猛力拥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僵直的身躯,痛悔不已,“是我不好,我不该向你发脾气,更不该动手打你……我只是害怕,我怕失去你,怕你离开我和小智……再也不肯回来……对不起!”
晓颖的身子在他怀里无法控制地筛起糠来。
“跟我回去吧,晓颖,小智还在等着我们。”
晓颖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哭得这样伤心,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眼泪来洗刷一切,尽管眼泪洗刷不了一切。
郭嘉和晓宇从火车站走出来,这一天,H市艳阳高照。
“天气真不错!”郭嘉由衷地赞叹,又转首望了眼晓宇肩上那只大背包,“嗨!要不要我帮忙?”
晓宇人长得瘦,但力气一点也不小,对郭嘉笑了笑,说:“你想寒碜我是不是?”
郭嘉也笑起来,“你真是个好舅舅啊!一年也不知能来看你外甥几回,每次都买这么多东西,你要改拿麻袋装,指不定就把行政执法那车给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