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韩政声偶尔也会出言阻止她干这些,并对刘娟颇有微词,晓颖怕他为此和婶婶起什么争执,总是面上答应下来,但过后不久,这些活儿又会很自然地回到她手中,韩政声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晓颖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刘娟在客厅里给韩政声打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晚饭,晓颖知道叔叔的应酬一向多,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早回来的。
果然,没过两分钟,刘娟就挂断了电话,踏进厨房嘱咐晓颖,“糖醋鱼和炒花菜不用做了,你叔叔晚上不回来。”
晓颖答应了,刘娟并没有立刻就走,站在厨房门口,抱着膀子问她,“在吴家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一转眼,晓颖去照顾吴老太已经两个多星期了。
“挺好的。”晓颖边回答,边把湿淋淋的菠菜从水池里捞起,搁在塑料篮子里。
刘娟很满意,“吴老太的身体还好吗?”
晓颖想了想,如实相告道:“这两天好像犯糊涂的次数比较多。”
刘娟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真麻烦,照这样下去,搞不好还得回院里治疗。”
“婶婶,吴奶奶会不会转变成正式的……老年痴呆症?”晓颖忍不住回眸问她。
刘娟瞅了她一眼,见她眸子里全是关切的神色,一丝讶异从心头一晃而过,这孩子平时并不太在意别人。
“目前只能说是有这方面的症状,还没确诊,不过这种毛病一旦沾上了,很难治得好,顶多也就是延缓发作期。所以我才建议赵太太找人多陪陪她,跟她说说话、读读报纸都是好的。”
晓颖蓦地感到意外,原来自己去陪伴吴奶奶,完全是婶婶想出来的,并非吴家人自己的主意。
刘娟并未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自言自语地道:“希望她不要发作得太快,至少也得撑过这个暑假才行。”
晓颖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深意,但她是不便多问的,她现在倒是对吴奶奶的病情比较关心。
“那……这种病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刘娟轻轻叹了口气,难得她今天这么有耐心,“病情加深的话,自然糊涂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最后还会产生幻觉、幻听,彻底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区别,然后就是脑萎缩进一步加重,很多老人都是死在这上面的。”
晓颖听得恻然。
刘娟端详晓颖的神色,以为她在害怕,笑着宽慰道:“这些就不用你关心啦,反正你在吴家最多就留两个月,病情再快也不会快成那样的。”
晓颖听着她轻松自如的笑声,心里有些硌得慌。
半夜里,晓颖被热醒了,临睡前她定好时间的电风扇早已停止了转动。
浑身都是汗,她觉得渴,于是溜出房门,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喝。
她没开灯,担心会吵醒家里的大人,尤其叔叔的睡眠一直不好,然而客厅里却有微弱的光线,晓颖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那光源来自叔叔和婶婶的房间。
房门微启,灯光就从那道缝中肆意泻出,并伴随着隐约的说话声,很显然,他们都还没睡。
晓颖不想惊动他们,蹑手蹑脚往厨房的方向走,才摸到沙发边缘,她的脚忽然就抬不动了,因为她听见叔叔忽然提到自己的名字。
“晓颖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别老利用她行不行?算我求你了。”这是叔叔苦恼的声音。
晓颖并不是存心想偷听,可她的脚不听使唤,固执地停留在原地,怂恿她听下去,或许,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境下似乎都很难无动于衷地走开。
“这怎么能叫利用呢?”刘娟不满地辩驳,“吴家的活儿一点都不累,不过是去给老人读读报刊杂志、陪着说说话而已,又不是去做佣人,人家有专门搞家务的保姆。”
“如果不是你向赵太太提议,她能想到让晓颖去吗?说白了,晓颖去吴家,对老太太一点实际的帮助都没有,可是你却能够借她跟赵太太搭上关系,这我总没说错吧?”韩政声冷冷地戳穿她。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刘娟对丈夫站在对立面上指责自己深恶痛绝,“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我,赵太太肯帮你想办法去弄那张批条?你少做梦了!”
“你做手脚搞来的东西我不会接受!”韩政声硬气地顶回去。
“韩振声!”刘娟气得连声音都发颤了,“你知道你为什么做生意永远不能成功吗?你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韩政声一下子没了声音。
晓颖心里沉甸甸的,她为叔叔感到难过,更为自己难过,她真不该站在这儿偷听,平白给自己添堵,正想举步离开,沉默片刻的刘娟忽然又开口了。
或许是因为韩政声难得在她面前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而她显然还想说服韩振声照着她的思路去走,因此声音柔和了不少。
“振声,咱们都别说气话了,批条已经在我手上,你不要,放弃了,自然会有别人用同样的办法要去。在这个圈子里,谁也逃不开明的暗的那些个规则。”
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韩政声胸腔里缓缓吐出,晓颖听得出来,这一次,他是准备妥协了,“利”字面前,人的坚强又能撑得了几时?
晓颖只觉得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还太小,无法理解大人对现实的抗争其实是那样的无力和善变。
“晓颖什么时候才能不必再去服侍那个疯老太?”韩振声还在关心侄女的问题。
“这个嘛,咱们也不能过河就拆桥,说好了到暑假结束的。”
刘娟委婉地解释了一句之后,心里忽然有点儿愤懑,有些话她堵在胸口很久了,不吐不快。
“你别老觉得我这么做是亏待了她,晓颖在咱们家已经七年了,总不能永远白吃白住吧?再说了,女孩子家能干点儿将来找婆家也容易,我还不是为她着想。”
“什么叫白吃白住。”韩政声本来就妥协得不情不愿,被她这几句话一激,陡然间又愠怒起来,“她是我大哥的女儿!”
“是啊!她是你大哥的女儿,可她不是我的女儿!”刘娟丝毫不示弱,“你换别的女人试试去,看谁肯这么一声不吭就帮着你死去的大哥白养女儿?”
门外的晓颖听得心惊肉跳,哪曾料到刚刚已经转入和风细雨的两人,转眼就酝酿了又一场骇人风暴,而这次的风暴核心,却还是自己!
“你,你胡说些什么!”叔叔愈加怒不可遏,“你别忘了,大哥临走前留下的那笔钱,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主意被咱私吞下来,早就该还给大嫂了,大嫂也不至于最终落魄成那样!晓颖现在无家可归,你也有责任!”
“是啊!什么都是我的责任!你大哥在外面养女人是我的责任!他跟小情人在车里胡搞,撞上车祸也是我的责任!他不小心摔进河里死了是我的责任!你大嫂心灰意冷自杀更是我的责任!韩政声,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犹如在空气里爆裂的火花,赫然间令所有争执嘎然而止。
“够了!”韩振声压抑住自己悲愤的声音,朝妻子低吼道。
“你打我?”刘娟的声音颤抖起来,顷刻间尖锐得象一把刀,歪歪扭扭插进听者的耳朵,“韩振声你敢打我!我,我跟你拼了!”
晓颖猛地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仓促中,她还带翻了一张椅子,可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喘口气。
而在大房间里已然疯狂的那对夫妻也根本无暇理会外面的动静,厮杀得鸡飞狗跳,天地无光。
坐在床边大口喘气的晓颖忘了渴,也忘了热,后背上生出细细密密的汗意,却是凉飕飕、阴森森的。
黑暗中,两行热泪从面颊上滚落,提醒着她,自己还是活着的。
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连同晓颖听到的那些让她窒息的秘密,在晨光中被悄然揭过,谁也不再提起,尽管晓颖从叔叔婶婶疲倦的面容里还能捕捉到些许残痕。
天气持续闷热,没有风的下午,连老槐树下都难觅清凉,晓颖陪吴奶奶坐在散发着老式木器味儿的二楼客厅里,吹着凉风习习的空调,继续她的朗读生涯。
这天,王阿姨走得比较晚,天气炎热,她在空调房里有点挪不开步,蹲在吴奶奶身边一边剥豆角,一边听晓颖念书。
吴奶奶没来由地谗炝毛豆,王阿姨遂特意出去买了一大包豆角回来,乘这会儿有时间,把一半剪掉头尾水煮,另一半则剥出来炒着吃。
大概是空调间里太舒服了,没过多久,躺在宽木沙发上的吴奶奶就逐渐阖上眼睛迷糊过去了。
王阿姨生怕吴奶奶着凉,便把空调关了,嘱咐晓颖和她一起下楼,两人坐在过堂口相对坐着剥毛豆,时有轻风拂过,带来一阵淡淡的清凉。
王阿姨告诉晓颖,早上赵太太来瞧过老人了,顺便还向她打听了一些关于晓颖的情况,王阿姨自然夸了她一番,言语中颇有些表功的意味,当然,跟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是用不着这些的,她这么说也是纯粹出于对晓颖的喜爱,毕竟,王阿姨在吴家帮忙也很无聊,而晓颖虽然年级小,嘴巴却极紧,从不乱讲话。
“我和吴家几十年的交情了,我的奶奶跟吴老太太的妈算起来还是远方妯娌呢!吴家这几个孩子都信得过我,小芬女儿刚出生那会儿,夫妻两个都忙得要命,我还被叫去给她看过几年孩子。”小芬是赵太太的乳名。
赵太太买来一堆吃的,多是补品,还有一些蜜饯,说是给老太太喝了煎药后过过口的,如今都堆在楼下大堂间的桌子上。晓颖抬头望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蜜饯袋子,暗思这赵太太真是个细心的女儿。
她记得吴奶奶有两个女儿,赵太太最小,另外一个大女儿,也就是沈均诚的母亲,却从未曾谋面,王阿姨私下里曾跟晓颖嘀咕,吴奶奶的大女儿嫁的是个大老板,她本人也在自家的公司里当差,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即便来看吴老太,也都是晚上来。
“吴家的儿女都有出息,不过呢,要说性子脾气,还是小芬最好,你看她说话做事都是笑嘻嘻的,从不对人大声嚷嚷。秋月就不一样了——哦,秋月就是老太太的大闺女,均诚的妈——她呀,从小就要强,都说她象男孩,喜欢拿主意,脾气又大,所以她嫁到沈家去之后,听说那边的生意有一半是她在顶着呢!当然啦,沈家如果没有秋月,也做不到现在这么大,有钱不一定就能成事,很多时候,不还得有路子才行么?秋月那几个兄弟可没少帮忙……”
王阿姨也不管晓颖有没有兴趣听,喋喋不休地跟她说着吴家的陈年旧事,晓颖却听得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朝紧闭的后门瞥上一眼。
一连几天,晓颖在吴家都没看到沈均诚的人影,她有些纳闷,那天告别时他还兴高采烈的,怎么忽然就踪迹皆无了?怎么想都不象他平素里的为人风格。
晓颖的心思象被石子击中的湖面,一圈圈涟漪从中央逐渐化开去,越飘越远,连王阿姨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哎,你这孩子,在想什么呢?”王阿姨嗔道,“让你去拿个小瓷面盆过来啊!”
晓颖慌忙应了一声,跑去厨房找了个盆子回来递给王阿姨,对自己刚才不慎开小差有点不好意思,好在王阿姨并不介意,继续自言自语地发感慨,“养儿养女一世辛苦又怎么样呢!就说我吧,养了两个儿子,到头来还不是全听媳妇的,谁也不肯接我过去家里住,他们对我啊,还不如吴家这几个兄弟姐妹呢!我也想开了,一个人过过蛮好。早上小芬还在说,秋月把儿子管得那么紧,只怕将来也未必会事事如意。”
晓颖听了,心中一动,“怎么紧了?”
她觉得沈均诚一点都不象个出自家教死板人家的孩子。
“你是不知道,吃饭、穿衣,她哪一样不操心,恨不能样样事情都自己给他做掉了。最近听说夫妻两个为送儿子出国不出国的事在闹呢!唉,钱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均诚这孩子得亏还?——”她的话忽然就此中止了,抬起头来,有点不自然地朝晓颖笑了笑。
晓颖心生蹊跷,却又猜不透其中原委,正仔细琢磨着她刚才那句话的意思,王阿姨手上的活计却已经忙完了。她把剥好的豆子倒进一个塑料袋里,放入冰箱内存着,又把剪好头尾的豆角置于锅子里,放上水和盐,架在炉子上烧了起来。
“好了,你看着点儿,等水烧开了,调成小火炖个半小时就可以了,我得回去一下,今天晚了,家里一堆脏东西都还没洗呢!”王阿姨的开溜越来越顺理成章了。
王阿姨走后,晓颖端着凳子坐在厨房和楼梯交接的地方,老老实实地等水开,她没去楼上翻书出来看,心神恍惚,好像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来。
没有了王阿姨的聒噪,楼上楼下忽然寂静下来,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晓颖正发呆,后门蓦地传来叮呤的响声,她警觉地扭转脸去,心里预示到了什么,顿时浑身一振。
两秒后,门开了,走进来的人果然是沈均诚。
不知为何,再次见到他,尤其是在此之前她的心思好像一直在围着他转,晓颖只觉得心中的涟漪泛滥得更加广远了。
“嗨!”看到她,他照旧是一张轻松的笑脸,这次来,他肩上连背包都没有,两手空空的。
晓颖从板凳上站起来,扶着厨房的门框看着他,直话直说,“你有几天没来了。”
“是啊!”沈均诚耸耸肩,“我妈不让我来。”
“为什么?”晓颖这才看到他脸上有落寞之色。
“我妈让我考托福,非把我押在家里背单词,还说要给我去报补习班,真是烦死我了!”
“那……今天你怎么还来?”
一提到这个,沈均诚的面庞上终于又有了些许色彩,“我乘我妈出去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的,她在家里盯了我两天,可公司的事,她更加放不下。”
“你小心她打电话回去查岗。”晓颖也笑了起来。
“不会。”沈均诚朝她挤挤眼睛,“她是回去开会的,没个两小时,肯定出不来,再说了,我妈的脾气我最了解了,做什么事都很专心,她只要往会议室里那么一坐,准保把我给忘了!”
厨房里煮的豆角煮开了,热气顶开锅盖,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晓颖赶忙进去把火关小。
沈均诚跟在她身后,饶有兴趣地凑上去揭锅察看,“咦?炝毛豆啊!这个我最爱吃了,嘿,今天来得巧,有口福!”
台面上有把勺子,他不由分说拿起来就从刚煮沸的水里捞出几个豆角,用力吹了两口,看样子不烫了,就要往嘴里塞。
晓颖听到声音,转头瞥了一眼,想都没想就伸手啪地把他手上的豆角打掉,“这个还没煮熟呢,不能吃!”
沈均诚半张着嘴巴,抽了抽嘴角,又摸摸被晓颖拍过的手背,龇牙咧嘴夸张地嚷,“好疼啊!”
晓颖也察觉自己刚才的动作太不避嫌了,脸上发红,兀自辩解道:“没煮熟的豆子有毒的,吃了会拉肚子。”
豆角掉在地上,沈均诚俯身去捡,T恤口袋里掉落出一包香烟来,刚好跌在晓颖脚边。
她见状帮他拾起来,顺势瞄了一眼烟盒,牌子挺正,“你还抽烟?”
“不行么?”沈均诚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从她手上把烟抢回来,重新塞进口袋里,转口问:“外婆呢?”
他可不想和她讨论香烟问题,搞不好被长辈知道了,他麻烦可就大了。
“在楼上睡觉。”晓颖淡淡地说,也不再盘问下去,好像明白他的顾虑,而她并非八卦饶舌之人。
等沈均诚从楼上探望完外婆下来,晓颖还守在厨房门口留意着豆角。他在她身旁蹲下来,眺一眼炉子上的冒热气的锅子,又看看晓颖,“什么时候能吃?”
晓颖失笑,“你就这么谗?”
和沈均诚处熟了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开朗很好相处的人。
沈均诚抓抓头发,“唉,我不是无聊嘛!”
“你外婆怎么样?”
“睡得正香,真奇怪,年纪大的人怎么还这么嗜睡呢?”
“王阿姨说,她晚上总是睡不好,白天反而可以睡到安稳觉。”
又陪了晓颖片刻,沈均诚有点耐不住寂寞了,晓颖不是个擅于表达的人,如果他不说话,她可以一直泰然安静下去。
他站起身来道:“你继续守着豆角吧,我到院子里转转去,这天气,真闷!”
天气的确闷热,老天仿佛在酝酿一场滂沱大雨,却迟迟不肯下下来,徒劳得憋着,苦了世间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