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四人好不容易绕出紫云山到达北海海岸峭壁绝谷的时候,果然看到绮罗以及那苏醒过来的五百离罗军已等在岸边,所有人晶亮的眼眸有些兴奋地看着亦寒。
恩,对了。修罗暗营中除了三星七刹和一些在军中任职的骨干,其他人是不认识我的。他们只知修罗暗营,也就是伊修学堂的创始人被称为“公子”,见过我真面目的却没有几个人,所有的指令都由隐刹风亦寒下达。更何况,他们的武功、阵法、作战能力都是亦寒手把手教导的。所以,在暗营中他们尊重亦寒胜过任何人。
亦寒本待松手让赖在他怀中的我下来,偏偏我心中正为我是创始人却没什么威信的事不忿,所以就死挂着他的脖子不放。亦寒看着我,既是无奈又是好笑:“临宇,别闹了。“
我哼了一声,看向张大了嘴目瞪口呆,表情极其搞笑的绮罗:“立刻传信给秦雾,让他速速赶来此处与我们汇合。另外,派人沿海岸往东查探,看若水的三千援军何时能到达?”
松开手,从亦寒怀中跳下来,拍了下石化了的绮罗脑袋:“听到了没有,发什么呆呢?延误军机,可知是什么罪?”
绮罗“啊”地惊叫了一声,看看我,看看亦寒,又看看紧紧抓着云颜的手不放的捕影,双目失神,打击过大,只会喃喃念叨:“遵命……天哪……遵命……”
信号传出去后,我们便就地选了个地方安静歇息下来,随便吃了点干粮。在夜幕恰恰降临的时候,前去探路的探子报告说,秦雾率领的另外五百离罗军也抵达了。
可是,直到太阳西沉,明月挂空,仍不见若水的水路援军到达。我们不敢点火,怕引来紫云山中驻扎的金耀兵,出了山境范围,夜晚天气又异常寒冷,一千士兵只能头挨着头,身靠着身相互取暖,闭目歇息。
我不是没想过取道陆路回风吟,但是一来除非穿山而行,否则每一条陆路必然遍布了金耀士兵,而带着一千人穿越紫云山脉不让山中守军发现,又岂是容易的事;二来若水此刻在海上,通讯并不容易,我若改走陆路,却刚好与她错过,那么三千精兵极有可能会与这里的守军碰上,引发一场大战,这不是我乐见的;三来,四大杀手现在虽摆出一副放过我们的样子,但我并不能尽信他们。若是在茂密的树林中他们忽然领兵突袭,冲散我们,那么一千离罗军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
我偎进亦寒怀中,汲取他的温暖,微蹙着眉闭目休息,却怎么也睡不过去。总之,不能走陆路,那么只能等水路的救援了。等把一千离罗军遣上船,我就和亦寒离开赶上前行的风吟使臣团。只要飞廉他们不会顷刻供出我们的所在,这便是一场最理想的,没有任何伤亡的营救。
只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是我算漏了的,杨毅为什么会知道云颜逃往水雾?为什么赤宇楼中的秘道会被杨毅发现?如果出卖情报的人不是捕影,又会是谁?
身体太倦太累,虽然有亦寒的体温,脚还是冻得冰冷,无法集中精神好好思考。当年在洛南城外被木双双追击,子默第一次提醒我亲近的人中可能有奸细;陈胜能轻易隐藏身份接近并构陷于我……莫非真的有背叛者?可是,说不通啊!若我身边亲信如李叔、玲珑、三星七刹中真有奸细,那么能传递给杨毅的情报,绝不仅仅是这些。可是分明的,杨毅并不知道暗营的事,更不知道我所实行的一些计划。那么我算漏的究竟是什么呢?
额头眉间忽然有清凉柔软的触感,我迷蒙地睁开眼,看到亦寒正低头吻在我的眉间,宽大的外衫遮住了他的动作。
我脸上微微一红,从敞开的外衣间伸进手去抱住他,仰起头吻他的唇。冰凉变得火热,平稳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开我,将我抱在怀里,紧紧按在胸前。躺在他身上的我,自然能注意到他欲火燃起时身体的变化,忍不住埋首闷笑。
亦寒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的恐惧和忧心,所以才想吻去我眉间的愁绪,谁知却被我撩拨得欲火焚身,偏偏又不能拿我怎样,想起那张既是无奈又是抑郁的脸,就忍不住好笑。
忽然,我和亦寒的身子同时一僵,两人刷的直起身来,把周围离我们较近的士兵吓了一跳。
我蹙眉细听了一会,震惊乃至骇然地看向亦寒:“你也听到了?”
亦寒面色凝重地点头:“人数至少四千。”
“飞廉他们仍不肯放过我们?”我拽紧了拳头,恨不能一拳打在树干上泄愤,却知那不过是让自己理智丧失,手腕受伤罢了。深呼吸,深呼吸地平静下来,周围的士兵都醒了,略带惊疑地看着我和亦寒,但却没有什么慌乱,眼中满满都是对我的信任和忠诚,果不愧是修罗暗营最优秀的离罗军。
我在那样炽热的目光中终于镇定下来,沉声道:“捕影,你领十人去前方五里范围内侦察,切记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捕影神色微变:“他们还是攻来了?”
我无奈点头,待捕影悄无声息地率人离去,才下第二道命令:“秦雾,率百人迅速探查附近地形,我要你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向我详细汇报此处有多少山谷、溪涧、瀑布乃至山洞,明白吗?”
“是!公子!”秦雾低声领命,带着百人匆匆离去。
“绮罗!”我转身扫了一下周围环境,这里是紫云山脉实实在在的边境,天气已经寒冷干燥,树木也稀疏了很多,但仍草青树绿,山水淙淙,岩石嶙峋,算得上山谷。我淡淡道,“我只能给你五百人,无论你用什么办法,用什么计策,必须在敌方大军到达时,拖住他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无论成败都要撤退,你能做到吗?”
绮罗略一沉吟,眼中亮起执着的光芒:“绮罗誓死完成公子嘱托。”
我勉强一笑,想说实在打不过就三十六计跑为上,却终究无法开口。只因绮罗与那作为先锋的五百离罗军若不抱着必死的决心全力阻击,那么,全军覆没将是必然的结局。而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也只有虽不睿智聪颖,却心性坚韧、不可曲折的绮罗。
绮罗领军走后,这里剩下的离罗军已经不多了。我走前几步,站在云颜面前,握住她略微冰凉的手,两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酸楚,在黑夜星辰的微光下相互对望。
“云颜。”我低声道,“我知你现在身上没有任何药物,我这里也不多。若我让你就地取材,你能在多少时间内炼制出最有效的毒药?”
云颜看了看四周,片刻后,秀气的眉峰微蹙:“这里树木虽胜,有药性的花草却不多,又要这么多数量。若是食之为毒的药物,我可在一个时辰内炼制出来;但若是药粉毒气,从采集到炼制成功,至少需要两个时辰,而且效果不一定好。”
我略一沉吟,无奈道:“时间紧迫,也顾不得效果了。我选几十个善于攀爬的人供你驱策,顺便保护你,但我至多只能给你两个时辰,否则,你我就一起埋骨于此吧。”
云颜闻言笑道:“埋骨就埋骨,却不知你是与我合葬呢,还是与你的风护卫。”
我脸上微红,正要反击,她却已跳开几步喊道:“你们自认为善于攀爬,善于认药的便随我来吧,二十个便够了,别太多!”
云颜走后,我命他们点起了火把,战争即将爆发,也就无所谓暴不暴露了。我环视前方剩下的五百多名离罗军,他们并没有因自己被留下来而稍有不安或欣喜,神色沉静信赖地看着我。仿佛一直都相信着,只要有我在,哪怕是多么悬殊的战斗比例,我们也不会输。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刚好看到捕影脸色凝重地出现在我视线范围内,略略点头。我知道金耀兵确实到了,而且行军速度快得无法估量,一场决定生死的大战,一场我成为少年丞相以来最为惨烈的大战,即将爆发。
我一一扫过眼前每一张将来必然不能记住,此刻却深深印入我眼中的脸,缓缓地朗声道:“我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可以激励你们,也无法说此战必胜,你们必能全身而退。然而,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们。”
纤细的手指一一指向刚刚那些离罗军离去的方向:“一直以来与你们共进退的兄弟,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未来都将掌握在你们手上。他们将用自己的鲜血为你们换来宝贵的时间,他们将用自己的生命为你们迎来胜利的希望,而你们该回报他们什么?”
“战斗!”不知谁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同时,前方也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声音。
“我们要战斗!”呼喊宣誓的声音变得更激昂坚定,让人能听出其中誓死无悔的坚决和自豪,“为自己而战!为公子而战!为兄弟而战!”
“战斗!战斗!战斗!”热血沸腾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山谷,连那漫山遍野兵戈交接的呼喊声也无法掩盖它。
清凉无汗的手抓住我颤抖冰冷的手,温暖缓缓传递过来,亦寒将我一把拢进怀里,在我耳边低声问:“你打算布阵吗?”
亦寒,也只有亦寒能在我看似豪情壮志淡定自若,实则忧心恐惧的情况下察觉我的颤抖,我的脆弱,然后适时给予我支持和温暖。我靠在他怀里,终于安下心来,叹息道:“我知道,只凭他们没有绝顶高手领阵,你布不成奎阳阵。但若不用阵法,在这样的幽谷绝境,海岸峭壁,我们根本无路可退。”
顿了顿,我注目看向整齐安静下来等待我指示的众兵士,低声续道:“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研究一个比八卦简单,其威力却差不到哪去的三始阵,但一直不得要领。直到结合你们天星流剑派奎阳阵的原理,才有所突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宗始,这就是无极生太极,阴阳生万物的胎数。所以在这个三始阵周围,只开惊、伤、死三门。”
亦寒一震,瞪大了眼看着我:“只开三门岂不是……”
他的话未说完,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所谓奇门遁甲之阵,欲困人,先困己。所以无论怎样深不可测威力无穷的阵法,都必留有生门、开门,否则困住别人的同时,先困死的将是自己。
我嘴角微微勾起,淡淡道:“一为生,二为死,三为灭。生门将开在三始阵的中心,最强的一点,也是最弱的一点。所以亦寒,从千万兵马被五百离罗军困住直到云颜释放毒气为止,你能否守住生门不让任何人突破,将成为一切胜负的关键。”
伸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皱纹,我柔声道:“别担心我,云颜就在身边,就算指挥真的让我心力交瘁,也不会有生命危险。捕影也可以保护我,我们一同来,就一定能一同回去。”
亦寒深深地看着我,眼中墨绿色的光芒阵阵闪过,然后丝毫不管血战当前,千万人注目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像要把我揉进体内一样的用力。
站在高处指挥的我能清楚看到,战争比我想象的要更惨烈,更血腥。我不知道绮罗是如何用仅仅三百的士兵阻截五千大军的,我只能听到用灵魂嘶吼出来的冲锋声,我只能看到朦朦暮霭中漫山遍野碧绿间的人头攒涌,血光漫天。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暗黄色盔甲的金耀军终于突破了防线。绮罗平安吗?那三百离罗军有多少剩余?剩余的人知道撤退吗,还是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拼命?
这些,我都不能细细去想,因为黄色大军已经冲进了玄色离罗军所布的三始阵中。他们立刻发现了不对,原本整齐的队伍变得凌乱,意志薄弱的开始疯狂地冲杀。阵中的金耀军不是被同伴杀死,就是被神出鬼没的离罗军暗杀。
阵外的金耀兵尽皆骇然,一时不敢踏动一步。我摇起锦旗蓦然挥下,三始阵便以迅捷却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移动,瞬时将阵外的金耀兵笼罩在内,屠杀再度开始。
意识到自己陷于绝境的金耀将领,一如我所料地冷静下来,厉声喝止神智仍勉强保持清醒的士兵动摇心性。甚至亲手砍杀了数十个发狂的金耀兵,才让所有士兵都冷静下来,孤注一掷地开始冲锋破阵。
远远看去,这个金耀将领我并不熟悉,但看衣衫服色,却像是吕少俊的手下。金耀真正有帅才之人并不多,杨潜虽说也是个猛将,却不足为虑。如果说真能令我警戒的,便只有在金耀时与我关系还算不错的吕少俊一人。
在金耀六年吕少俊几乎被我领了所有风头,他却从不焦急怨恨,兢兢业业地履行他保家卫国抵御外侮的职责,也因此得到了金耀上下所有将士的一致认可。
他与我可说是完全不同的将领,我善攻,他善守,我用计天马行空,他行军沉稳务实。他与他手下那些胜不骄、败不馁,仿佛被条条框框规划出来,却偏偏弯而不折的将领们,将来必是最令我头疼的对手。
果然,将领的沉稳和士兵的忠心勇猛,终于让他们在冲击惊门、伤门、死门,死伤无数后,找到了生门的所在。可是,亦寒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当年武功未臻大成,未达先天之境的他已然能在赤峡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何况是如今离先天无为只有一步之遥的他?其实,能守住三始阵生门的人必是亦寒,也唯有亦寒。
三始阵中唯有死门留有通达生门的路,却仅只容三人以下通过,可怜金耀兵虽有千万,无法蜂拥而上的他们却只能让亦寒如砍瓜切菜般戏耍。而且所谓最弱的一点必是最强的一点,也就是说生门周围阵法的威力是最大的,若非是亦寒这种心性坚定,突破了先天无尘境界之人,普通人只怕杀几个人后便会发狂。
然而,这个看似完美的阵法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无法持久,没有经过训练和整合的离罗军,顶多再过一个时辰,阵法就会土崩瓦解。否则疯狂的将不只是金耀士兵,更是受阵法冲击最大的离罗军。
我抬头望向东方,风吟的方向,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马上就要天明了。按照我计算的时间,最晚早晨七点以前,若水率领的三千赤宇军必会到达,而金耀的援军也应该已在来得路上。所以,云颜的药必须在六点以前制作完成,否则,我就得迎来紫云山脉上第二场更为惨烈的大战。
“临宇!可以了!”云颜清泠悦耳的声音,在略带凉意的晨暮中响起,仿佛玉佩敲击着玉环般清脆动听,让我浑身紧绷的弦在一瞬间松懈下来。
“秦雾!”我喊道,“在我指挥撤阵后领着兄弟们躲进最近的山洞、溪涧,或站到山丘高处。若有人不幸吸入毒气,背着他走。待毒气散尽,便带着解药回头去救援绮罗的三百离罗军,听明白了吗!”
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所以云颜只能制作毒药,而没有时间制作足够让所有人服用的解药。
“是!公子!”秦雾朗声领命,挥手带着手下百余人迅捷如电地退去。
我眼看着他与玄色劲装的离罗军冲到三始阵外围,才目注阵法中央,高高举起锦旗。
风向正好,高度正好,范围正好,释放毒药,燃起毒气的人也全都准备好了。我捏住锦旗木柄的手心都是冷汗,心中却坚决镇定无比,利落地狠狠挥下,用尽我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