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他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地叫我的名字,那种带了狂喜、悔疚、渴望和哽咽的声音,回荡在瑞士洛桑城的平安夜里。他说:“伽蓝……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仿佛,听到了,如啤酒泡沫迸裂时那般纤细而脆弱的声音,在我的心底缓缓响起。
哥哥首先停下了脚步,松开扶着我的那只手,然后另一只手马上又扶了上来。我听到哥哥用略带些疑惑地声音问我:“伽蓝,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吧。”一直没有回过头去的我,声音是连我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窒闷。
是啦!哥哥是不认识徐冽的,哥哥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而一直痛恨他把我害得那么惨的哥哥,爱恨分明得有些稚气的哥哥,估计是连他的名字也连蛇蝎般避着的。
阿姨忽然“咦”一声,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你是……徐先生?”
一句徐先生,让我的心情莫名地平静下来。我扯了扯哥哥的衣袖说:“哥,我们回去吧。”
哥哥在良久的静默后,忽然问:“徐冽?”
他顿了一顿,把一个名化作两个字,一点一点地蹦出牙齿:“徐……冽?”
我听到皮鞋踩在残雪上的吱嘎声,他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每一脚都踏的那么用力,以致于皮鞋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变得那么高亢刺耳。
哥哥松开了扶住我的手,“砰——”一声,那是拳肉相交的声音。
我扯了扯嘴角,其实可以想象到哥哥会有的动作呢。哥哥暴怒地在我前面吼:“你还敢来!你还有脸来找蓝蓝!滚!你给我滚!”
“踏——踏——”又是皮鞋落在雪上的声音,虽然凌乱了些,却变得更加坚定。
“砰——”又一拳,还有一脚踹过去我无法使用形容词的声音。哥哥的声音变得更加愤怒,甚至夹杂着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有的痛恨:“叫你滚听到了没有!滚!滚!”
哥哥已经连恶毒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能一遍遍地说着“滚”字,来表达他当年看着我哭,看着我痛,看着我流血,看着我眼盲的愤怒。
我没想到的是,他还是没有停止前进,就像失去心魂只余一个目标,一点执着的人,忘记了自己的痛,周遭人的痛,只想达成自己的心愿。
“伽齐。”阿姨的声音不重,在静寂的夜里却仿佛有着回声,“算了,我们进去吧。”
“这个混蛋,这个混蛋害得蓝蓝……”哥哥用扭曲的嘶哑声音喊,然后又是重重一拳的声音,“你还敢过来!事到如今,你再装出这副样子……”
“伽齐。”阿姨难得用很温柔,却很严肃的声音说,“蓝蓝还在这里,我们回去吧。”
空气中的暴戾因子慢慢消失,哥哥终于听从了阿姨的话。我欣慰又有些抑郁地呼出一口气,扶着宇飞的轮椅,继续向前走去。
“你干什么——!”
哥哥的怒吼在我的脚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响起,然后,当我的脚刚刚接触到残雪融化的湿粘地面时,身后一阵巨大的冲击把我撞了一下,又有一双僵硬的手把我紧紧抱住。
“伽蓝……”他在我身边吐着灼热的气息,就像发烧的人一样,灼热而病态的气息,然后用虚弱到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决绝到就算倒下也不肯停止的声音一遍遍叫我的名字,一遍遍说抱歉,“伽蓝……对不起……伽蓝……伽蓝……”
我闭了闭眼,漆黑融进漆黑,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挣不开他的怀抱,便不挣吧。无法开口说原谅,也没兴趣虚伪地说当年并不全是你的错,索性就一言不发。在无边无际寒冷的黑暗中,静静地沉默着。
其实,我有想过这样的情景的。我已经不是当年单纯的林伽蓝了,所以会思考很多事情,一来有很多供我思考的时间,二来这是一个擅长思考的灵魂。所以我知道徐冽会有知道真相追悔莫及的一天,无关乎爱与不爱,只是纯粹的痛悔。
所以,我也曾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态度,想象过如果有一天他找到我时的憔悴、心痛和悔疚。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残忍,原来并不能使我快乐,甚至有种失去什么珍贵东西的悲伤。
这是一个充满戏剧性的平安夜,狗血的剧情,不顾一切的男主角,对一切都不顾的女主角,上演着惨淡的一幕。
“放手吧。”我说,“我没有再次飞天遁地的本事。”
也许是我冷漠的语气,也许是刚刚拂过那阵风的冰冷,让他打了个抖。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松开手,让我不经意地想起望日坡上那个紧紧抱住我却最终不得不放手的青衣男子。
眼眶有些湿润,我向旁边伸出手,扶上宇飞的轮椅说:“哥,我们回去吧。”
哥顿了顿,才连声说好,然后走上前扶住我的手肘。
“伽蓝。”徐冽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没有签离婚协议书。”
我心头滞了滞,冷笑浮上嘴角:“然后呢?”我用极平静的声音问他,“然后呢?”
“跟我回去吧。”徐冽艰涩地开口,“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伤害!”
不会让我再受任何伤害?呵,这句话……对正受着伤害的我来说,是多可笑的承诺啊!如果你可以让我不再受任何伤害,我情愿忘记一切跟你回去。可是,你可以吗?
你可以让我的孩子回来吗?你可以让子默复活吗?你可以让宇飞回到从前吗?你可以……让我和亦寒重新相爱吗?你不能……你什么都不能,又凭什么说不让我再受伤害?
我叹了口气,有些好笑,这样迁怒的心情,真是幼稚得不像我会有的。我轻晃了晃脑袋,在哥哥的搀扶下慢慢往小别墅的方向走去。
“伽蓝!”他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灼热恐慌的气息吐在我面前。因为动作太快,我没能听清他是怎么来到我面前的,只是当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臂,像拼了命地要我正视他,却又小心翼翼不敢用力般,矛盾地抓着我的肩。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他用近乎颤抖沙哑的声音问我,“一句也没有吗?”
我因为过近的男性气息微微皱了皱眉,然后问:“说什么呢?”我无声地笑笑,“我该说什么呢?平安夜快乐吗?还是好久不见?”
更何况,我根本就连你的脸都看不到,你做出任何悔恨、内疚,甚至绝望的表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伽蓝……你不要这样。”徐冽一寸寸收紧手,将我抱在他怀里,火热而紧窒的怀抱,既是熟悉,又是陌生。曾几何时,这是我贪恋的所有啊!曾几何时,这是我深爱的一切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吗?是品尝到咫尺天涯,连泪水都流不出的刻骨痛苦后?是在子默魂飞魄散后?是在机场眼睁睁看着他与雪儿相携离去后?还是更早,早在那青衫银丝的身影用他的鲜血在我心底种下鲜红色烙印的时候?
“徐冽。”这是见面后,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让他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拥得我更紧。那种小心翼翼的喜悦,惶恐地珍惜着的拥抱,让我为自己后面要说的话微微酸楚了一下,“徐冽,我们回不去的。我……”
“我爱你!”徐冽大声地,慌乱地打断我的话,“伽蓝!我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事到如今才意识到我有多爱你,真的太晚了吗?”
我沉默了良久,想挣脱他的怀抱,可是却被他抱的更紧,哥哥和阿姨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过来拉开我们,甚至不说话。我只能听着徐冽紊乱的心跳,无声叹息:“是的,已经太晚了。”
晚到我几乎要忘了你的存在,晚到当初的感情消磨殆尽,晚到曾经天真愚蠢却快乐的林伽蓝消失无踪。
我没有责备的力气,没有怨恨的力气,甚至没有听他诉说感情的力气,原以为应该会有的酣畅淋漓的报复,终究只是我的想象。他的出现,他的内疚,他的痛苦,不过是平白将那个不堪回首的过去重新铺展在我面前罢了。气息统统吐在了绒毛的围巾上,贴的下巴有些湿热,我用着平静的语气说:“徐冽,放手吧,我要回去了。”
“不放!”徐冽带着近乎任性的固执嘶吼,“我永远都不会再放手了。伽蓝,你是我的妻,我唯一爱的人啊!我怎么会对你放手,当初的我怎么会对你放手?”
“你果然还是一样地高傲呢!”我缓缓抬起头来,在黑暗中露出嘲讽的冷笑,“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你知道承载永远的痛有多沉重吗?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当初轻易说出永远,又轻易放手的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词。”
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永远是就算舍弃生命也要守护的执着;永远是就算相伴相守也无法相爱的伤痛。“永远,是比公子的生命,多一天。”那个用着清冷的声音对我说永远的男子,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舍弃我们的爱情,留在我的身边,你能了解吗?
“放手。“我用冷静到极致的声音说,“哥,带我进屋!”
“好……好!”哥像是恍然大悟般,连忙又恢复了刚刚的凶悍,“叫你放手听到了没有?事到如今,来装什么可怜,装了也没人看得见。”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哥哥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却少了方才视若仇敌的痛恨。
徐冽的手僵直了一下,终于缓缓松开,我猛地退后一步,转身就走。
平日的我就算没有人搀扶,也可以稳稳地寻找到台阶,然后扶着把手走进屋里。可是,今天的心情太过急躁,太过想要脱离空气中的冰寒,竟没有注意到前方不远处就是台阶。脚下趔趄了一下。
“伽蓝——!”
“蓝蓝——”
我痛得龇牙咧嘴,手肘和膝盖都撞在阶梯上,只在里面穿了条紧身裤的膝盖肯定是淤青了,反倒是穿着厚厚的大衣的手肘,不过是一阵钝痛罢了。
下一刻,我就被腾空抱了起来,这个温热而轻柔的怀抱,将就算裹成粽子仍显瘦小的我紧紧锁在怀里。他终究还是比离我更近的哥哥快了一步,心中泛起一种无奈的酸楚。徐冽紧张地问:“伽蓝,你怎么样?哪里痛?……”
他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失明后的我,早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撞击和疼痛,如果不是这一下摔得比较厉害,甚至连皱眉也是奢侈的。
“没事。”我摇头,然后挣扎着跳下来,脚仆一落地,膝盖上的疼痛就让我的身体又一阵倾斜颤抖。感觉到他的紧张,和又要抱起我的动作,我冷声道:“够了!”
微微喘息了一下,我伸出手,哥哥连忙扶住我。我摸索着一手扶上栏杆,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不想再摔跤了,只想快点回到那个温暖的熟悉的小屋中。
“伽……蓝……”徐冽用一种近乎恐惧的声音叫我,颤抖的音,仿佛带动了冰冷的空气,在我耳边轻轻波荡,透心寒,“伽蓝,你的……眼睛……”
“瞎了。”我头也不回地告诉他,这样他就又多了一个内疚的理由。让他被悔恨压死算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消化这个消息,还是彻底吓傻了,反正身后连半点声响也没有,静寂得可怕。
“……”他发出了一个单音,直到他重复了很多遍我才听清,“……孩子……”
从见到他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的冰冷的愤怒汹涌着窜了上来。我不恨徐冽!是啊!我不为自己的痛恨徐冽!可是,孩子……那个我没能保护好的孩子……却让我彻骨的怨恨。
“没有了……”我的声音也终于带了一丝沙哑,夹杂着报复的快感,“在你说出‘就算她怀了孩子,我也要担心那是不是我的种’的时候,失去了!”
那是我的孩子,是一个幼小的和我血缘相亲的生命啊!我怎能不痛?就算将来会有其他的孩子,也无法再取代那个消逝的生命;就算伤痛可以愈合,没能保护好它的悔恨也会烙印在我心底一辈子。我怎能不恨!
说完这句话的我,身心疲惫到极限的我,自动隔绝了所有声音和感情的我,一步步走进那属于如今的我的家中。
所以直到最后,门关起的时刻,我也没再听到立身寒冷中的他,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