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明无言地接过,他望着她的眼眸中分明还有不舍,陶洁不忍再看,别转脸去,她想她应该赶紧走了。
“陶子……”李耀明忽然忘情地唤了她一声。
陶洁再也绷不住,猝然转首向他望去,眸中有晶莹的泪光泫然闪烁。
就在这时,李耀明的手机响了,听到那声音,他眼里的光亮迅疾遁去,直至黯然失色。
“……还没好,大概还要两个小时……嗯,我知道,你先去吧。”李耀明接电话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仿佛怕陶洁揣摩出什么似的。
陶洁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笑了下,眼眶中也瞬间干涩,不用多问,她就明白他在接谁的电话了。
她伸手一拎装东西的包,有点沉,不过坚持到车站应该没问题。
“我该走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一些,“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李耀明一个箭步跨上前,不由分说要去夺她手上的包,“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陶洁阻止他道。
“很重的,你一个人根本提不动!”李耀明坚持要帮忙,一只手已经拽住了包带,“给我吧,听话!”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夺着一只包,陶洁终于受不了了,大声喝道:“放手!我说过不用了!”
李耀明愣住,在陶洁声色俱厉面前,颓然松开了手。
陶洁也明白自己有些失态,但她并不后悔,用手一拂额前的发丝,声音放柔了一点,低声道:“我自己能行。”
李耀明站着一动不动,眼睁睁地望着陶洁往门口走。
即将跨出门去时,陶洁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很沉闷的撞击声响,她蓦然回头,只见李耀明沮丧地坐回了床沿,垂着头,双手猛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陶洁懵了几秒,放下手上的提包,缓步走回去,在他面前站定,咬了好一会儿唇,才开口道:“小杨其实……挺适合你的,你要创业,是该找个能干一点的女孩子。我……帮不了你。”
“别说了。”李耀明痛苦不堪,“我求你别说了。”
陶洁盯着他头发浓密的后脑勺,一阵酸楚从心底涌来,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他的。
她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发茬,象过去那样安慰他一下,手刚一伸出来,就立刻又缩了回来。
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晚上,陶洁跟麦志强去了一家日式料理店。
再过两周就到圣诞节了,一些积极的店面已经把圣诞老人的头像和硕大的冰凌花图案张贴到了洁净的玻璃门窗上,一股即将过年的喜气悄然袭来,陶洁望着那崭新的闪亮的窗花,一股思乡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
晚餐的时光过得很愉快。
陶洁一贯不敢吃生的东西,所以不管麦志强如何盛赞生鱼片的鲜美,她还是坚决摇头。
“试一次又何妨?万事开头难。”
今晚的麦志强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陶洁记得他以前从不喜欢勉强别人。
“……唔,那就试试吧。”她有点却不过他的盛情。
在麦志强的指点下,陶洁在小酱碟子里拨拉进一块绿色的芥末,用筷子捣碎后,小心翼翼地从冰块上取下一块最小的三文鱼片。
沾了芥末酱的三文鱼看上去还是不那么顺眼,陶洁犹疑着,迟迟不肯往嘴里塞。
“尝一下,如果真的觉得难以接受,就闭上眼睛。”麦志强笑着鼓励她,“不要老想着它是生的就行。”
陶洁当真闭上了眼睛,紧皱双眉,象吃毒药一样把鱼片扔进了嘴里,然后屏住呼吸咀嚼。
“怎么样?”耳边传来麦志强关切的问询。
芥末冲鼻的味道从鼻腔里涌出,陶洁坚持嚼了五六下,怎么也忘不了嘴里这块是生肉,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慌忙拖过骨碟把鱼吐了出来!
“什么也没吃出来,就是一块生鱼肉。”她有点抱歉又有点委屈地跟麦志强解释。
麦志强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不觉笑出声来,摇头叹息,“看来习惯真是个固执蛮横的东西,可惜了,你吃不惯这样的美味。”
陶洁用茶水连漱了几遍口,才把芥末味儿从口腔里消掉,看着对面的麦志强吃得津津有味,她面庞有点扭曲。
好在日式料理中还有不少惹她眼馋的好吃的,烤羊排、石锅牛肉、天富箩手卷,足够让她美餐一顿的。
“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麦志强闲闲地问她。
陶洁正翘着手指拨虾壳,“还没想好,也许会去旅行。”
“哦?”麦志强眼睛一亮,“想去哪儿?”
陶洁歪头想了想,“当然得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她忽然腼腆了笑了下,“其实我一直很羡慕那些独行天下的背包客,一个人想去哪儿去哪儿,从来没有那么多顾虑。可是我就不行,每次一有这个念头,紧接着而来的就是一堆担心,担心路上的人身安全,担心被人骗了怎么办,担心外面的卫生设施不好,唉,总之呢,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所以这次我想突破一下。”
“想法不错。”麦志强点点头。看着她被兴奋点燃的双眸,漫不经心地又问了她一句,“就这么离开北京了?北京……难道就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地方?”
陶洁瞥了他一眼,她能感觉到麦志强此时的眼神中有着那样明显的探究和一丝期待的意味,她忽然有点心慌意乱起来。
“咳,当然有啊!”她故作轻松地朝他笑笑,“虽然我在BR的时间不长,不过能认识那么多行业里的精英,真的是三生有幸。”
麦志强对她拙劣的台词感到失笑,也由此,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也许,男女之间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后,真的很难再做到心无芥蒂,而他所谓的“仍是朋友”,也不过是一句可以接近她的借口罢了。
“其实,仔细想想,我来北京并不是对自己有所谓个人规划。”陶洁忽然有点黯然,“完全是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只是觉得他在哪儿,我就该去哪儿。然后,就莽莽撞撞地一路走到现在。”
麦志强静静地注视着她,默默听着。
“所以,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遇到了贝蒂、爱丽丝,还有那么多给我帮助的同事,虽然这中间也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不过现在回过去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当然,”陶洁慢慢抬头迎视着他,“更加幸运的是,我还遇见了你。”
麦志强在她如此专注的凝视下,忽然感到呼吸无法稳定,他缓缓地避过她的眼神。
“我一直想谢谢你,麦总,你是唯一一个从我刚进公司就始终敞开胸怀帮助我的人。”
陶洁一向觉得自己在礼数方面比较口拙,但此刻,当她对着麦志强说出这些心里话来时,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用酝酿,不用打腹稿,只要是真心诚意想说的话,就无需那些累赘的心理准备。
她承认,她对眼前的这个人满怀感激,但在这感激之外,是否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但对于刚刚摆脱一段伤心感情的陶洁而言,她现在能做和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
麦志强明白,陶洁对自己的感谢越郑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表明她接受自己的可能性越小,尽管他早已得知她跟男朋友分手的事,也了解她离开北京的真实原因,这对于他,似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只是,他面对眼前的陶洁,心里却渐渐犹豫起来。
他做事喜欢一击中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容易让事情的初衷变了味道,让本来简单的步骤频添复杂,而最终的结果也可想而知,往往不尽如人意。所以,在首次表白失利后,麦志强不得不变得慎重起来。
眼下,真的是个合适的好时机吗?
晚餐在陶洁的坚持下,由她负责结了帐。
出了餐馆,麦志强还不想立刻跟她分开,于是提议步行送她回住处,这家日式餐厅离陶洁居住的小旅馆不过二十分钟路程。
陶洁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关于自己旅行的一些初步想法,“从云南出发,可以先把老挝、泰国、缅甸一带都转过来,然后从缅甸直飞印度!”她忽然皱一皱眉,“不过听说印度的环境不怎么整洁。哎,不管了,我就是想去看看那条古老的恒河……”
“你父母会同意你一个人出游吗?”麦志强的疑问打断了陶洁的畅想。
“这个嘛……”陶洁也有点儿头疼,“不知道,不过总得试试吧。”
她想了想,一丝轻快的笑意从脸上流淌而过,“我相信他们最终会支持我的。我本来以为我妈听到我辞职离京的消息会追着我问长问短,没想到她什么都没问,就说了一句,‘你肯回来就好’。”
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一连串的事件伴随着难描难画的心绪从心头划过,陶洁又有点伤感起来。
“那么,我祝你旅行成功。”麦志强笑着给她鼓劲,“对了,出去了一定要给我寄明信片哦,我可以了解你的每一站行程。”
“没问题!”陶洁重新又笑了起来,她甩甩头,要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抛到脑后,“我想好了,一旦出发,我会在网上建个博客,每天都把所见所闻放上去跟人分享,多有意思!”
麦志强随着她一起发出明朗的笑。
陶洁侧着脸,望着他不算英俊却永远是那么笃定沉稳的脸,心里忽然有某种超越感动的情绪在涌动。
“你知道吗?”她低声细语,“那天去你家,我其实是……”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说下去,“当时,我特别决绝……”
她又仰头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感激,“但是,你并没有……”
麦志强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笑容依旧保持在麦志强的脸上,他徐徐道,“你说过,你一直信任我,所以,我不能辜负你的信任。”
他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俏皮,陶洁很感动,真诚地道:“谢谢你,你是对的,我当时特别混乱。”
“不,你别谢我。”麦志强吸了口气,“我现在……其实很后悔。”
陶洁愣了一下,随即捕捉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狡黠,不由地咯咯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声在广袤的空间里或许有如尘埃一样渺小微不足道,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这短暂的刹那,心里经历过怎样澄澈的感动。
仰头望去,漆黑的夜色中不见星光闪烁。
但是,没有星星的夜空一样美丽动人。
陶洁离京那天没有通知任何人,她不喜欢离别,更不喜欢一堆人送自己离开,生怕转身的时候会忍不住流泪。
在她去租房拿走自己的东西一星期后,李耀明曾再次给她打来过电话,他从别人嘴里得知了陶洁辞职并准备回家的消息。
他打给她,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问她有没有什么忙需要帮,她客气地回绝了。
电话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陶洁没有去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亦或是搬到哪里去住了等等无聊的话题,即使是站在最普通的朋友的立场,她都懒得去过问,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跟李耀明之间已经彻底完结,她需要的是一段用来缓冲平复的时间。
曾经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却落到如今这副下场,不是不令人唏嘘的。
此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厅里,内心平静无波,她喜欢自己这样的状态,不必紧张失措,不必彷徨犹豫,脑子里有种蒸空般的宁静。
就要离开了,离开这座给她既带来过欢笑,也带来过泪水的城市。
或许是已经从这里出发过好几次了,离别的真实滋味还没有侵袭到她的血液里,整个思维意识都有种钝钝的后错感。
三天前,贝蒂新招的助理正式到岗,陶洁花了两天时间把手上的事务与她交接完毕。
那女孩长着一双与她类似的明晃晃的大眼睛,乘着无人之际,悄悄问她,“这儿的工作麻烦吗?”
陶洁有点意外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女孩用苦恼的眼神瞅着她,“我听说BR的工作压力特别大,进来时是一条鱼,出去时就只剩一副鱼骨头了,我也是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才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我怕我胜任不了。”
陶洁对这种比喻感到哑然失笑,她一时无法回答女孩的咨询,苦或是甜,在于各人的感受,没有统一标准。
“你还是自己试一段看看吧,我觉得没你说的那么恐怖。”她只能这样泛泛地安慰对方。
在BR的最后一天,贝蒂组织整个培训部的职员聚餐为陶洁送行。
因为这一别或许真的就是后会无期了,每个同事在陶洁眼里都变得可爱而亲切起来,在轻松攀谈的氛围中,她的脑海里却屡屡浮现起麦志强的身影来,想起她请他吃晚饭的那个美好的夜晚。
是不是跟他也没有后会之期了?她的心里居然涌起浓浓的不舍。
那晚之后,她没有再见到麦志强,听说又出差了,临走时分,没有再见他一面,陶洁竟觉得像是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不过凡事没有十全十美,她想,她跟他,有那样一个愉快的夜晚珍藏在记忆里就足够了。
开始登机了。
陶洁随着人潮往前涌动,就在这时,她接到了麦志强的电话。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怔怔地接通,又是同样怔怔地听完他的请求,她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一直在期待他的这个电话,亦或是害怕他真的打来?
“请你别走。”他这样说,声音里有种落下面具的狼狈与真诚,“我收回之前的话,我不想你回去,我希望……”他无比清晰地说,“你能留在北京,留在我身边。”
感动和矛盾同时充斥在陶洁心中,在如此至关重要的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绝非只是感激那样简单。
可是,那句“我愿意”却迟迟无法冲破她的喉咙,传递给电话那头的他。
是时机尚未成熟?还是她不愿继续留在这座城市?或者别的什么?
她说不清楚。
麦志强静静地、耐心地等候着她的裁决。
最终,陶洁深吸了口气,“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麦志强在电话的彼端黯然闭上眼睛。
“对不起,麦总。”陶洁缓慢地低声说道,“我……想回家。”阖上电话的同时,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湿润了眼眶。
有一天,也许她会后悔今天的抉择,可是这一刻,她是如此真切地渴望回家,即使那不是她最后的终点,她还是想回去。
回到她最熟悉最亲切的环境,那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心灵驿站,撒娇也好,偷懒也好,随心所欲也好。
她相信,终有一天,她会调整心情,然后重新出发。
飞机呼啸而起,升入云端。
陶洁掰开挡光板,向渐行渐远的地面投过去一瞥。
北京,正在离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