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乾守在华梅床前,脸上是写不尽的疲倦和焦虑。
不幸中的万幸,华梅没有受到致命伤害,车子当时的速度尚未拉足,冲击力并不强,但还是造成了轻度脑震荡和多处骨折及皮肤擦伤。
医生在做完检查后额外忠告方振乾,伤者情绪比较激动,最好不要刺激她。
方振乾心里记挂着严佳,但他此刻无法离开,即使在睡梦中,华梅的手还牢牢握着他的。
他用那只自由的手,悄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给严佳,语音提示对方关机了。
肖燕火烧火燎地赶来,是方振乾通知的她。
进了病房,打听清楚姐姐的情况,望着她安然入睡的模样,肖燕长舒了口气。
“谢谢你哦,方先生。”她对姐姐受伤的内情不清楚,由衷感激方振乾,如果不是因为严佳的缘故,他应该不会这么热心吧,她这样认为。
但是,下一分钟,她就惊愕地注意到了姐姐的手与他的手正紧紧相握,饶是机灵如她,也一时猜不透两人是怎样的关系。
手机铃声响起,是方振乾的,他一震,赶紧掏出来,不是严佳,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接通一听,原来是严明,他赶紧松开华梅,起身向病房外走去。
与此同时,华梅也醒了。
“姐!”肖燕扑过去,同时拿敏锐的目光审视着她。
电话里,严明正在探问,“振乾,你跟佳佳没什么事吧?”
“没事。”方振乾沙哑着嗓子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心里却不安起来。
“哦,那就好。”严明的声音明显透露出疑虑。
“怎么了?”方振乾故意问。
“她刚才给我打电话,听起来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但又什么都不说,也许……也许是工作上的事情。”严明有点自言自语起来。
“振乾,佳佳可能是孩子气了点,你多关心关心她吧,你知道我们家最疼的就是她。”严明斟酌着语气,还是坚持说下去,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只能倚靠方振乾了,“我不想让爸妈担心。”
心底的某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拽,让方振乾疼得无法呼吸,他猛吸了口气,道:“我明白。”
重新回到病房,华梅姐妹俩显然已经就某些重要环节作了交流,肖燕的目光再次朝他投射过来时,连说话都有点吃吃艾艾起来。
明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好朋友的老公,明知道自己不该助纣为虐,但看着姐姐因幸福而绽放的光彩,肖燕居然没有作任何斥责,她的内心惭愧不已,也许,人就是这么自私的动物,紧要关头,总是最先关注自己最亲的那个人是否安好。
“既然你妹妹来了,我就先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方振乾说着,有点急不可待地要走。
“你别走。”华梅脸涨得通红,神情激动地爬起来,差点扯断了打点滴的管子。
肖燕慌忙按住她,“姐,你别动。”然后看向已经到门口的方振乾,可怜巴巴地叫道:“方先生,请等一下。”
肖燕把姐姐劝着重新躺好,然后跟着方振乾走到病房门外。
“你是想去找严佳,对吗?”肖燕直奔主题。
方振乾冷冷看她,“是,不应该吗?”
肖燕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我姐姐,她状态不是很好,我怕你走了,她不跟医生配合。”
肖燕咬住嘴唇,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无耻,“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但是……你,能再陪她一小会儿吗?等她好一点再走。”
“不行。”方振乾咬牙道。
肖燕不死心道:“严佳我去找,好吗?现在这个状况,就算你找到她,她也未见得肯听你解释。”
方振乾犹豫了,肖燕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但是,即使她骂他,打他,恨他,他也要见到她才安心。想到此,他还是拔腿向前走。
“方先生。”肖燕在他身后悲愤得喊,“我姐姐,就这么不值得你爱护一下吗?你就不怕她想不开吗?”
方振乾的脚步缓慢下来,最终顿住了。
天亮时分,严佳终于离开老屋回到她跟方振乾的家。
用一整夜的不眠,换来一个惊骇的决定,这样做是否值得?
屋内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乱糟糟的,显示没有人回来过。她不善长家务,方振乾只要离开几天,回来就需要做一下彻底的大扫除。
尽管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个小小的疑问不断升上来困扰她,他现在和谁在一起呢?
觉察到自己的心事,严佳自嘲地苦笑,他不在面前不是挺好,至少避免了一场尴尬和争执。
她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从衣服到饰物。慢慢的,一点一点收拾,恍若梦中一般,这个她住了三年多的家,难道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严佳机械地操作着,挑拣着准备带走的东西,只选和自己有关的,理了近一小时,打包了硕大的一个行李箱。
终于,该做的都做完了,她跌回那张自己挑选的,最喜爱的懒骨头沙发,默默享受那曾有的感觉。
然后,她猛地睁开眼,站起身,拖了那只厚重的箱子,一步也不停留地跨了出去。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心里默念着。
她做到了,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脆弱,也许在潜意识里,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又一个黄昏很快降临。
肖燕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姐姐的病房,姐姐正在吃一碗粥,方振乾一勺一勺地喂她,这温馨的一幕让肖燕不知如何开口。
看到肖燕回来,方振乾眉心一跳,想站起来。肖燕灵巧地拿起柜子上的一个暖水壶慌张道:“我去打点水来。”
接好了水,肖燕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低着头想到底应该怎么向方振乾解释。
一个高大的身影拦在她面前,抬头看时,方振乾正紧张地看着自己。
“我,我没找到严佳。”肖燕啜嚅着,同时看到他的眉心重重拧在一起,她急忙解释,“我从昨天晚上开始打她手机,给她发短信,但她都没回我。今天早上我先去了公司,但同事说她没去上班,后来我去了你们家,敲门没人应,等了好久,也没见到她回来。我去了所有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都没有看到她的影子。所以,我,我只能回来了。”
方振乾开始粗重地喘气。
肖燕怯懦地望他一眼,又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一下,严佳她,她……怀孕了。”
方振乾死死盯住肖燕,那最后三个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涌起一阵狂潮,他几近崩溃了,猛地一转身,他拔腿就朝楼梯下跑去。
这一次,肖燕没敢拦他。
方振乾先回了趟家,侥幸的想,说不定这时候她已经回去了。
屋里没大的变化,只是少了点什么,门口的女鞋,卫生间的护肤品不见了,他冲进卧房,打开衣柜,倒吸一口气,所有严佳的衣服也都不见了。
他开着车在昏黄的暮色里疯狂打转、搜寻,他的严佳,被他抛在一边那么久的严佳,究竟在哪里?
他的心终于开始慌张,没着没落,无处可去,即使在飞机遭遇险境的那一刻,他也没象现在这样惊惶失措过。
在一个红灯下猛地刹住车,方振乾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他想到一个去处,立刻调转车头,疾驰而去。
停好车,冲到茂密的树荫遮蔽着的大门前,他有钥匙,但不敢开,生怕面对一屋的荒凉,抬手一味按着门铃。
过了好一会儿,门居然神奇地打开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阿姨站在门口,脸上一派慈祥。
“你是?”阿姨看着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有点吃惊。
“严佳在吗?”他紧张地问。
“她出去了呀。”阿姨道。
方振乾重重吁了口气,心放回一半,他猜得没错,至少,他找到她的下落了。
“可以让我进去吗?我是她先生。”他对阿姨说。
“哦,哦,进来吧。”阿姨有些讶然,但看得出他不像说谎,于是把他让进了屋。
屋里收拾得干净整齐。
阿姨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后,麻利地去厨房泡了杯茶给他。
“我姓顾,是佳佳请的帮佣。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就照顾过她,跟我亲得很。后来我们搬回乡下,我就随家里人回去了。再没来过。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她居然还记得我,说要我过来照顾她一段,她叫得很急,反正家里也没事,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我也闲得慌,这不,今天就过来了。”
顾阿姨絮絮叨叨说着,方振乾只是闭着眼睛听。
“倒是没听佳佳说起你呢。”顾阿姨到底耐不住好奇,小心探问。
方振乾强笑了下道:“她跟我闹了点别扭,所以一个人搬出来了。”
“哦,这样啊!”顾阿姨恍然大悟,年轻夫妻吵吵闹闹也是常有的事。
“那你让着她点,男人可不能跟女孩子计较,是吧。”顾阿姨一副了然的神情。
方振乾只得又朝她笑了笑。
“她说过去哪里了吗?”他问。
顾阿姨凝神想了下,“倒没说,不过她让我做好晚饭等她。”看一眼外面越来越黑的天,嘟哝,“应该就要回来了吧。”
仿佛回应她这一声,门铃叮咚叮咚响了两下。
“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回来了!”顾阿姨眉开眼笑地跑过去开门。
方振乾从沙发上跳起来,惴惴不安地跟过去。
门口的严佳脸色苍白得象纸一样,摇摇欲坠。看到方振乾的一霎那,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之后就消声匿迹,只剩了漠然。
“佳佳,你这孩子,出门时还好好的,你上哪儿弄成这样啊?”顾阿姨见她出去的时候还挺精神的,回来时居然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免心疼,边数落边将她扶了进来。
方振乾快步上前,一把将严佳搀起,小心走向沙发,她的神情,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你去哪了?”方振乾半跪在她面前,心痛地看着她虚弱的模样。
严佳扫了他一眼,笑道:“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佳佳!”方振乾羞愧得无地自容,复又抬头道:“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可你手机老是关机。我很担心你。”
严佳轻描淡写道:“我没事,你担心我作什么。”她扭头对阿姨道:“我有点饿了,我们开饭吧。”
顾阿姨早就把热气腾腾的鸡汤盛好了端出来,小心放到餐桌上。
“阿姨,你帮我盛一点到这边来吧,我就在这儿吃了。”身体里有处地方还在痛着,严佳不敢多挪动,她客气地问方振乾,“你吃饭了没,要饿了,就在这里吃点吧,阿姨的手艺不错的。”
她越是镇定,他就越不安。
阿姨将汤端过来,放在茶几上,严佳拿过来就要喝。
“小心烫着。”顾阿姨嘱咐道。
“佳佳,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方振乾喃喃地道着歉,“我今天才知道你怀孕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都会守在你身边。”
严佳手一松,那只没端牢的汤碗悄没声息坠落下去,汤水溅得她一身都是,可她没感到疼。
顾阿姨惊叫起来,赶紧冲进卫生间拿毛巾来擦。
严佳呆呆的,她流不出眼泪来,她的泪水在手术台上都流光了。
她听到医生说,“出来了。”然后一个指甲大小的血肉模糊的小肉块赫然递到她面前晃了一下,她吓得尖叫一声,差点昏死过去,仿佛自己是个谋杀者。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心里疯狂地对那个可怜的还没出生就夭折的小生命喊着,泪水无声地流了一地。
方振乾还在向她忏悔着,保证着什么,可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终于,她打断他,因为疲倦,声音显得越发轻柔:“方振乾,我们完了。”
她听到他的唠叨嘎然而止,然后看到他不敢相信的眼睛。
“孩子,我已经打掉了。”她木然迎视着他,一如对他的审判。
方振乾如遭雷击般定住了,久久不敢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