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二十四年过去了。
都说岁月无痕,可花落余香,流水有声,飞转的年轮在苏静的心上划刻下多少无法消弥的印记。
知道回头无岸,也已习惯了不再回头,可是每一朵浪花、每一片云彩、每一轮明月却又如此相似,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逝去的一切依然驻留在某个地方。
在异域的每一个梦境,仍在旧园故土,梦中所闻所遇皆别音离人。
二十多年间,失落过,欢悦过,挣扎过,平静过,跌倒过,也腾跃过……经历了多少悲喜苦甘。直到毅然决然离开,只身前往新西兰,以为从此放下一切逃出生天,以为时空隔绝和自我封闭可以让自己逐渐忘却,也曾以为时间是普世间疗治心灵创伤最好的药,以为来到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确实,新西兰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一片净土。这里平静,泰然,一切都透着轻松、随意,和超然的淡定。
整个春季,苏静或租车,或骑行,或漫步,把身心投入到长白云之乡广袤的森林和牧场,在奇异鸟、贝壳杉、鲜纯的空气和水陪伴之下,在自然、绿色的滋润涤洗下,身心慢慢舒展开了,无论在库克海峡,弗朗兹·约瑟夫冰川,还是摩斯沃斯牧场和罗托卢瓦的温泉,苏静逐渐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融化后的自由。
春夏之交的一个凌晨,苏静梦见一只鸟儿对自己说:“花儿开了,花儿开了。”她从梦中醒来,向窗口望去,真的看见一只黑鸟栖在窗前,恰好停在月影里。推门出去,发现树上的红花全开了,一阵清风吹过,地上满是落英。她沐浴着月光,沁闻着花香,闭上眼睛都能触摸到大自然的静美,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安宁。这一刻,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面前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只要你没有放弃,总会有另一扇门悄悄为你而开。
苏静觉得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了。
她简单订了个计划,然后逐项实施。先在附近一个牧场打短工,同时恶补英语。还买了辆二手车,是辆白色菲亚特STILO多功能旅行车,才跑了一万多公里,只花了一千纽币,车子造型很漂亮,又很实用,她很喜欢,每到周末就开着它,带上水和食物,在北岛人少生僻的地方,走走看看歇歇,什么也不想,一玩就是一整天,第二天就宅在公寓,一觉睡到自然醒,简单梳洗一番然后吃早餐,主要是牛奶和水果,接着洗衣服,打扫卫生,看书,累了就迷糊会。醒来,便开车去超市,差不多把下一周的果蔬食品饮料杂用一起搬回,兴致好的时候,也飞去南岛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呆上一两天。半年后,她对英语有了信心,很快在一个从事农产品出口的公司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工作。这家公司主营乳制品和蜂产品出口,总共才十来个人,业务却遍布五洲。依靠自己多年从事外贸的经验,苏静适应业务很快,加上秀外慧中、沉静持重的特质逐渐展现,也赢得了同事们和老板的尊敬和喜欢……
六年后,她用全部积蓄在奥克兰大学附近买下一幢房子。房子近300平方米,独立的木制建筑,平层坡顶,外墙面是白色的,虽是二手房,室内装修很新,风格简约,很对苏静胃口。大门前用木栅栏围合成一个小花园,一块近百平方的草坪四季如茵,草坪上安放了一架铁制的秋千,苏静最喜欢月夜里坐在秋千上摇荡,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摇篮,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很快就会萌生睡意。
日子过得顺心、惬意。
然而越是顺意,越有种淡淡的情愫在心头萦绕,若风筝一般心总被牵着挂着,挂着家乡的亲人,牵着未了的情思。也许人生就这样,能够舍弃的,一转身就不存遗憾,不能忘却的,只要身躯未灭,终究还在心底。
可如今物是人非,重回故地,独立于此,自己所寻觅和守望的,还有别人能够感知吗?苏静站在宿舍门前,那些过往的酸楚如浪潮一般卷涌而来,淹过了眼帘……
如果不是林寒打来电话,苏静本也打算这个中秋回来探望父母。只是林寒的电话,让苏静着实吃了一惊:自己这个号码没留给过任何人,也几乎不用。当初决绝之下,房子也卖了,手机停了,几乎能丢的全弃了,在办理护照和签证的时候,还是要留号码联系,就在政务中心旁的广场上,随手买了一张卡,办所有手续时都留这个号码。待手续办完了,心想着以后总要回来探望亲人,还是留着方便,便没舍得扔掉。后来每次回国,飞机着陆后,用来与父母联系。也真的是无巧不成书,这天苏静旧手机坏了,在店里看到一款国产的双卡手机,觉得很漂亮也挺合用,便买回来。想到自己很快回国,随手把那张国内的卡也插上了。这晚就接到林寒的电话。
苏静移民后,世纪之交接踵而至。她已经适应下来了,恰巧父母先后退休,便换租一套三居室的公寓,回来帮父母办护照、签证,选在那年十月新西兰的初春接父母去奥克兰小住,暗存了父母能够喜欢这里的环境选择长住的期望。苏静是独女,自然想让父母留在身边,自己好多尽些女儿的义务,一家安享天伦。哪知道父母住了二十天,就提出要回去,苏静知道父亲的脾气,并没有多劝,便很快安排二老返程,一个月也没住满。第二年中秋,苏静回国时再邀双亲前往,父亲的一番话却让她放弃了这个念想。苏静父母同岁,都是四零年出生。父亲是本市东吴县乡下农家孩子,六十年代考取天堂师范学院念中文,毕业后留在本市一所高中做教师,不久结识了天堂老市区出生、念完医学院内科在同一所高中做校医的妈妈,两人恋爱结婚,近三十岁才生育了苏静,因此特别疼爱这个女儿,一直以来,几乎事事都顺着苏静。
父亲说,自己的人生,划作三段,可用三句话总结。第一段是“土路石路水泥路,路路皆行。”小时候跌跌爬爬,玩耍上学尽走泥路土路,后来到县城读书,走的差不多都是有历史的青石路,再后来上天堂师范,开始走水泥路,和你母亲不一样的,她是城里人,我是农民的儿子,多走了十几年的土路,不过,童年那些乐趣,你和母亲没法体会,没福气享受,也没法说清,你们读过鲁迅的《社戏》、《三味书屋》,再找出来细细读读吧;第二段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工作了,白天没课的时候,喜欢听窗外风声,看着四季景色变换,夜里坐在灯下批改作业或者备课,喜欢听雨打芭蕉,让人特别宁静。晨读晚读时分,听到不同教室不同方向不同内容的读书声,就像在听交响乐团的合奏……那是最令人陶醉的声音。教了三十年书,喜欢教师这个职业,主要原因有三个,其一,当老师纯粹,人际关系简单,符合自己的内向谨言的性格,其二,当老师充实,好比种庄稼,你肯投入,勤耕耘,收成就一定会多,看得到,听得见,你看见学生进步了,金榜题名了,事业有成了,都会很开心,桃李满天下那不是虚的,是实实在在的。其三,当老师热闹,不说当班主任了,只说每教一个班,总有五六十个学生,教两个班就百多个,这些学生就像自己的孩子,你想想,一荏一荏,多少孩子啊,成天这么多孩子围绕着你,多热闹啊;第三段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现在退休了,小区里面老人多啊,大家每天聚集在一起,聊天锻炼下棋听书,最热闹的是讨论,家长里短,邻里关系,柴米油盐,报纸电视电台的新闻,本市全省国内国外的,军事的科技的文化的,你一言我一语,别提多精神多热闹,简直就像古罗马议会开会。不是总说中国老龄化了吗?我看,根本不像有些专家说的那样,老龄化也有很多好处,老年人多了,不要人组织,也不花国家一分钱,大家自娱自乐,自得其乐,减轻了国家负担,又延年益寿。再说新西兰那儿吧,环境好空气好,这没说的。但是好环境好空气不能陪我和你母亲说话,也不能陪我们锻炼。我和你妈学的是俄语,语言不通不说了,买张纸、买枝笔就要去超市,去趟超市你开车还要走几十里路……你去上班了,我们想找个人聊聊天几乎就没指望,难得碰见个中国人吧,人家也不见得愿意理睬我们老头老太……我和你母亲去年住了二十多天,实在熬不住了,忍受不了,昼夜心烦气躁,再继续下去,不得抑郁症也会痴呆。一回来,就缓过来了。
去年再回来,父母已近七十。团聚的日子总是特别短暂,临别前,苏静趁父母高兴,又试着提起全家去奥克兰同住。父亲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小静,你也别再提这件事了。我们知道你孝顺,让我们去呢也是为我们好……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不离开这里,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了,在这儿我们能够接地气,再说了,叶落归根,我们的根在这里。年纪再大些,不能自理了,就去住养老院,养老院我们都看好了,经济上你就更别担心,国家给我和你妈的养老金足够花了。我们知道你喜欢那里,也不劝你了,你就安心地呆着,有空回来看看我们。不过有句话,小静,我和你母亲念叨几年了,一直想说,过去的坎伤了你,你躲起来躲到那么远,是为了去养伤,如果伤养好了,还是要面对生活,面对现实。我们的意思是,你还年轻,今年才四十出头,不能一辈子这样……
父亲很平静地说话,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十多年过去,苏静对旧伤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可想到自己四十多岁还让双亲这样操心,心里难受极了,含着泪水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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