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灵异死亡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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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梅子之死

回家的路上我就一直琢磨高僧的话,越想越害怕,怕的是以后还有劫数,可下一个劫数又是什么?对于我这个只有一只眼睛和没有双脚的高度残疾人来说,劫数已经不是什么陌生的词儿了,下一步会是什么?我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这对我重要吗?我忽然觉得我不必再害怕,大不了一死,与其那么悲惨地活下去,不如死了倒干净,反正白菊和小菊都没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好再牵挂的人了,唯独军子,是的,唯独军子,我的好哥们,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么他就连一个朋友都没了,他也只能守着疯疯癫癫的小梅子过一辈子了。他曾经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是跟我还能说说知心话。

回到家,我倒头便睡,却梦见自己又变年轻了,回到了自己二十多岁的光景,我梦见自己就在军子家的院子里,一抹刺眼的阳光把他家整个小院照得亮堂堂的,小梅子还是那么清纯可人,她就站在军子家堂屋门口的台阶上,害羞地低着头,用穿着白色球鞋的小脚轻轻摩擦着石板缝里冒出来的小草,我大着胆子走近她,拉着她的小手,她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紧张地抬起头来望着我,害羞地看着我说,“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我幸福极了,一把把小梅子拥在怀里,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小梅子的身体好轻好软,我就这么紧紧地拥抱着她。等到早起醒来的时候,我才发觉抱了一整晚的小梅子居然是我自己的枕头,不觉得哈哈大笑起来,又想起梦中小梅子的话,“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心里不觉得酥酥麻麻,有点飘飘然了,可是这点酥酥麻麻转眼之间又变成了酸酸涩涩,一想到小梅子这个我心目中昔日女神,我就有点心驰神往,可是她现在疯疯癫癫的样子又让我觉得实在难以接受,她在梦中对我说的话会是真的吗?她真正喜欢的人会是我吗?我用手抹着自己嘴角的哈喇子,傻呵呵地想。

“起床啦!今天您可是赖床了。”金花笑呵呵地推门进来了,她手里还端着洗脸盆,胳膊肘上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

“知道我晚了,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兴许是昨夜梦着小梅子的缘故,我心情大好,扶着床沿,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那怎么行,您昨天刚回北京,怎么也得好好休息一下啊。”金花说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屋外明媚的阳光顿时把我的卧室照个透亮,夹杂浓郁青草味道的清新空气也立刻钻进了我的鼻孔,楼下传来割草机的轰鸣声,还有幼稚园小朋友嬉闹的声音,这一切都清晰地提醒着我——新的一天开始了。

“说的也是,今天天气怎么这么好。”我懒洋洋地望着窗外,金花则麻利地帮我换好衣服,又用温水把我的脸洗干净,然后抹上面霜。

“金花啊,现在天儿热,以后用凉水给我洗脸就成,不用老是温水了,还有啊,我一个大老爷们,不用抹面霜了。”我望着端着洗脸盆走向浴室的金花,提醒着,其实我是不想太多麻烦她,对照顾我的程序,越少越好,她也就少点麻烦事。

浴室里传来金花开水龙头的声音,估计她是在把我的洗脸水倒掉,在涮洗脸盆,“那哪行啊,现在天气还是有点凉呢,再说了,你们男人脸上爱出油,只有热水才可以洗干净,我给你抹的是男士面霜,适合你用的,男人也要保养啊。”

“哎,总是麻烦你。”我是真觉得不好意思了,因为从前我洗脸都是清水一呼喇,哪那么讲究啊,白菊也没那么关心过我,金花来了之后,我的家和我这个人彻彻底底地干净利索了不少。

“那么客气干嘛,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嘛。好了,准备开饭了。”利索的金花说罢,走进卧室,把我抱上轮椅,然后推到客厅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点,一碗小米粥,一小碟八宝菜,还有一小碗黄橙橙的炸馒头片,还有一只剥了皮儿的鸡蛋,“真丰盛啊,都是我爱吃的。”其实我原来一直爱吃油条,就是街上卖的那种,金花来了以后,坚持说街上的油条都是地沟油炸的,知道我爱吃油炸的东西,就每天早上炸馒头片给我吃,现在我发现最好吃是炸馒头片,可惜白菊从来没给我炸过。想到白菊,我叹了口气,她什么都好,就是做饭不太好吃,我夹了块馒头片放进嘴里,果然又酥又脆,香啊,然后再就一口小米粥,这早点就得这么吃才香呢,我哼着小曲,喝着小米粥,心里别提多舒服了,什么狗屁劫数,随便吧,我今儿活着,今儿高兴比什么都强。金花看我吃美了,笑眯眯地到厨房收拾去了。

这时候,我家那部老旧的红色电话机响了起来,我正打算把轮椅转到茶几那边就接电话,利索的金花早抢先了几步,从厨房紧走几步,接起了电话,“哦,您找周先生,他在吃饭呢,让他接电话?哦,好,您稍等。”金花把电话挪过来放在饭桌上,然后把电话递给了我。

“谁啊?一大早的。”我吃兴正高,有点惊讶地看着金花。

“军子。”金花的语气可不容乐观。

“军子?出什么事了?”我从金花脸上读出的讯息告诉我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很紧张地接过听筒,放在耳边,就听见电话那边,一个男人正在哭泣,他的哭声压抑低沉沙哑,似乎是淤积了很多痛苦,终于爆发了的那种难过,可是由于男人的自尊,他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放声大哭,所以便压低了自己嗓门,可是却压抑不住自己的悲痛,那声音在我听来有点陌生,可我还是能听出来是军子在哭,他一定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怎么了?军子?你哭什么?怎么了你?”我一抓过电话,就没头没脑地嚷了起来,我最讨厌的就是军子这种有话不说瞎呜呜的主儿,“你******说话!别哭了!再哭我挂电话了!”隔着电话,听着军子哭声,我实在忍不住了,大早起来的,打过电话来,干哭不说话,搁谁谁受得了啊,我真的快急了。

军子看我实在是急了,兴许他也哼唧够了,才呜呜囔囔地说,“小——梅——子——死——了——”刚说完,又接着哭了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桌子上的粥碗都被我打翻了,小米粥顺着桌面流到了地板上,“滴答滴答”一滴滴地顺着桌子角往下滴着。

“她死了!”军子鼓起勇气大声说了一遍,“小梅子死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嚎出来的,震得我耳朵发麻。

“死了?”我木呆呆地坐在轮椅上,手指神经质地绕着电话线,“怎么会?”我实在难以相信,原来昨晚我梦见小梅子不是偶然的,她一定是想在梦里跟我道个别,我知道,那么多年了,她一定知道我喜欢她,只是她是军子的女人,我最好哥们的女人,我这辈子都不能碰她一下,连想一下都属于精神出轨,是绝对不可以的。我心里抓着电话,失声痛哭起来,小梅子呀小梅子,你喜欢我怎么不早说呢,你要是跟了我,结局或许会不一样呢,我一定好好照顾你,我趴在桌子上,小米粥糊了我一身一脸,我也全然不在乎,小梅子去世的噩耗彻底击垮了我,我感觉自己完全崩溃了,我曾经觉得从小梅子发疯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死去了,活着的只是她的躯壳,她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没想到到了真正失去的那一天,我还是那么难过,我的脑子里留下的全部都是我第一次遇见她时的回忆,在我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个在夏日午后与我邂逅在军子家院子里的那个清纯的女神,我从未触碰过她身上的一寸肌肤,不过我猜想她一定有着柔软的双手和温润的唇。如今这个女神彻底地消失了,可是她却残忍地把美好的记忆留给了我,那虚无缥缈的记忆,毫无意义的记忆,供我这个重度残疾人在无聊的夏日午后孤独地想念着她。此刻,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军子,尽管每次我出事的时候,他都在我身边,轮到我安慰他的时候,没想到自己居然比他还要脆弱,我拿着电话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感觉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你怎么样?”我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明白的话,后来想想可能我是想问他现在是不是太伤心了,想要安慰他罢了。可是不知怎的,无数安慰的话居然就咽在喉咙里面了,只剩下一句苍白的“你怎么样?”紧接着泪水就涌了出来,我很想放声大哭,可是却觉得喉咙里像卡着一个饭团子,噎得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咳了几下,又使劲地抽了几下鼻子,终于还是哭出来了。

“你!别着急啊!”电话那边,军子听见我哭了,也没了主意,倒是安慰起我来了,“咱俩就是难兄难弟,没一个过得好的,我算看了,老天爷就是诚心挤兑咱俩呢。小梅子她活得太遭罪了,她走了也好,走了就消停了,我算明白了,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我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军子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军子的哭倒使我想起了自己还攥着电话呢,电话那端军子声嘶力竭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刺激着我脆弱的鼓膜,我们这俩老爷们就这么隔着电话哭着,不知道哭了多久,军子那边的电话忽然断了,“军子!军子!”我大喊着,一边把耳朵使劲贴近了话筒,可是电话那端除了忙音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了。“军子!军子!”我慌乱起来,扔掉了手中的电话,军子他不会想不开做傻事吧?啊!我怎么这么样想,我愈加不安起来,我这一想法连自己都觉得紧张起来了,军子一直跟疯疯癫癫的小梅子相依为命,虽然小梅子一直给他添麻烦,可是他始终是深爱着她的,他心甘情愿地照顾着小梅子,虽然我看不见他们是如何在一起生活的,可是我想象得到军子和小梅子在一起有多辛苦,照顾一个疯女人有多麻烦,尤其是还是自己深爱过的女人,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从一个清纯可爱的姑娘变成一个邋遢得无法见人的女疯子,那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我可以躲在自己家里不用去面对疯了的小梅子,可是军子不能,军子必须面对她,因为军子是她的丈夫,她生命中注定的男人,也是注定了他要为她那么付出,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忽然羡慕起军子来了,因为他可以无怨无悔地疼爱和照顾小梅子,而我,只能以一个好友的身份去窥伺着那一份属于他们的爱情,那一刻,我也终于明白,爱其实就是一种付出和牺牲,很多人把爱情想象得很浪漫,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懂爱情,爱情表面上是和玫瑰花、香水、巧克力一类甜美的物品联系在一起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当你真的爱进去之后,你会明白真正的爱情是把那些虚无缥缈在天上飞的东西落到实处,在你真正对一个人死心塌地,爱到无法自拔,甘愿为她付出一切的时候,你才会真正地明白什么是爱情。这一点,军子比我强多了,他为小梅子付出了一切,而我呢,我只是个旁观者,相较于军子,我甚至什么都没付出过,我除了偶尔想念一下风华正茂的小梅子当年的倩影之外,什么都没做过,小梅子昨晚不该来向我道别,我根本不值得她在离开人世间之前来向我道别,我算什么!我对小梅子的爱情甚至不及军子付出的一个小手指头。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凶了。

“您没事吧?别太伤心了。”一直没言语的金花,早就被我举动给吓傻了,此刻她站在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想把糊在我脸上的粥和泪水擦干净,却无从下手。

“收拾下,咱们走!”我猛地擦了一把眼泪说道。

“哪儿去?”金花有点不明就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问道。

“去军子家,去哪?这前儿还能去哪儿!我这是担心军子别出了什么事儿!快!赶紧,给我洗把脸,换身衣服。”这个金花,真有点木,这会子我还能去哪里?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我是去军子家,平日子里挺机灵的一个人,今儿怎么这么木呀,我看着金花叹了口气。

“那您得再吃点东西吧,这粥您可都给撒了,一点没喝下去呀。”金花关心地问。

“哪儿还有时间啊,赶紧收拾收拾,咱们走!”我有点不耐烦了,这个金花,今儿怎么那么木,都看不出我什么心情吗?我最喜欢的女人死了,我最好的哥们死了老婆,我还能吃得下饭吗?

金花应了一声,就赶紧准备去了,一会儿功夫帮我重新洗了脸,换了衣服,等我们搭上出租来到军子家门口,已经快十一点多了,我按了门铃,半天没人应,我心慌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冲上我的脑门子,军子他不会真的干了傻事吧?我干脆用力地砸着门,“军子!你丫快开门!我知道你丫挺的就在屋里呢!你赶紧开门!快!”我砸得手都疼了,嗓子也快喊哑了,可是门依旧纹丝不动,我贴在门上听听,一点儿动静没有,我真的慌了,我忽然觉得已经出事了,我真的后悔在家墨迹了半天才出门,早知道我应该挂了电话就直接奔这里,洗什么脸,换什么衣服啊,我这个后悔呀,“军子,你丫挺的装孙子是吧!我知道你丫挺的诚心不给我开门,你丫赶紧给我开门,要不然我就直奔派出所了,你丫听见没听见!别******装孙子!”我嘴里继续骂着,可是心里早就发了虚,我边骂边祈祷着军子他没有喝毒药。

“这是怎么了?吵吵什么呀!小点声啊!”

“真是不自觉!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

我这一喊一闹不要紧,军子家的门没给敲开,他家隔壁邻居的三姑六婆倒是都把门开了个缝,冲着我发牢骚呢。

“嘛呀!这层楼你们丫的都给包圆了是吗?还不许人说话怎的!大爷我就嚷嚷了,怎么着吧!一帮碎嘴的老娘们,真他妈烦!”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这么一骂,从门缝里探出来的那几个脑袋总算是缩回去了,哼!真是欺弱怕强,我要是个软蛋子,客客气气的,估计还不定被这几个娘们骂成什么样儿呢。

我这儿正气哼哼地琢磨怎么办呢,(实际上我也没好办法,军子要是真的出事了,我只好打电话把警察叫来,没别的招儿。)这时候,只听见吱呀一声,军子家的门开了一条缝,门缝处,露出一张憔悴的无法形容的脸。

我看见那张憔悴的脸真的是又惊又喜,惊得是那张憔悴至极的脸跟死人脸没什么区别,惨白惨白的,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肿的就只剩下一条缝,头发像鸡窝般地随便顶在头顶上,下巴上的胡茬子看得出有半拉月没刮了,虽然我跟军子那么熟了,可是一下子还是没能认出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军子,的确是他,我最好的哥们,“军子!你丫没事吧!”我一把抓住军子的胳膊,从门缝儿里挤了进去,他并没有反抗,只是眼神空洞地往旁边一让,金花推着我就进了军子的家。

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印象中军子的家应该是又脏又乱,还有一股子馊臭味,因为小梅子疯了之后,这个家就乱成了一团糟,可是此刻我看见的是干净整洁的客厅,饭桌中间还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花瓶中还插着几支怒放的玫瑰,红艳艳的,好看极了,真皮沙发显然刚被打了油,看上去油光铮亮的,跟新的似的,地板也被擦得亮亮的,这么说吧,这整个儿的屋子里,就属军子看上去不那么精神利索了,所有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仔细地打量着军子,仿佛在看着一个外星来客,“军子,你丫请小时工了?”其实这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就军子那点工资,怎么可能请得起小时工呢?那这屋子怎么那么干净利索呢?

“是她弄的。”军子看出我脸上的疑问。

“谁?”我愕然了,我实在想不出这个“她”会是谁?

“小梅子,除了她还有谁会帮我收拾屋子呢。”军子说罢,叹了口气,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用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沙发光滑的真皮纹理,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小梅子?”那一刻,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是她?难道是她临死前回光返照了不成?

“不用怀疑,是小梅子,一切都是小梅子亲手打扫的,”军子看着我苦笑了一下,“昨天,她忽然清醒了,她抱着我哭了很久,她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这个家,她说自己不该就这么疯了,把这个烂摊子一样的家交给我一个人承受,等她哭够了,她就起床把家里擦了个遍,把我所有衣服都洗了,然后叠好放在柜子里,昨天她忙了一整天,你知道我多开心吗?我觉得自己的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我的小梅子又活过来了,看着干净整洁的家,我觉得自己又重找回了跟小梅子刚结婚时的感觉,那时候,我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可以喝一碗热汤,她知道我胃不好,特意给我煮的,我还天真地以为我又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中去了,我还是那个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直到今天早晨,我醒来后,发现小梅子她并不在床上,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等待着我,等我到隔壁的卧室一看……”话说到这里,军子忽然哽咽起来。

我不忍心打断他的话,只是看着他强忍住自己的泪水,我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了,因为军子在电话里已经全部告诉我了,我知道他在隔壁的卧室里看见的只能是小梅子的尸体,我完全可以理解军子的感受,他眼见着小梅子清醒过来,满以为好日子马上就要向他招手,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幸福来得何其短暂,仅仅是一天的幸福而已,小梅子就用死亡终止了这一切,从小梅子死亡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对与错,幸福或者磨难,都画上了永久的休止符,这一切将变得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毕竟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终结者,也只有死神才可以不露痕迹地带有所有的一切,在死神来临之际,一切美好的、丑陋的、幸福的、痛苦的都不将再具有任何意义,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在死神面前,人的生命居然是那么脆弱,死神轻轻地翻动一下手指,一个人的生命就如同一粒尘埃般瞬间消失了。对于死亡,我并不陌生,妹妹的死、我父母的死、大明的死、还有我妻子和女儿的死,我都亲眼目睹过,我自己不也差点丧生在火车轮子下面吗?对于死亡,早就麻木的我,面对小梅子的死,还是觉得痛心无比,毕竟我曾经那么地爱过她,她是知道的,她都知道,所以昨晚她特意托梦给我来跟我道别,虽然我并不值得她那么做。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军子似乎哭够了,他的呜咽声渐渐地平息下来,只有脖子上粗大的喉结还不甘心地抖动着。

“好点了吗?”我低声问道,并且惊讶于自己的嗓子也完全哑了,我发出的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沙哑声,并且我感到自己的喉头生疼,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咽了口唾沫。

军子默默地点点头,那双呆滞的眼睛似乎在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小梅子,她是不会离开我的,她一定会留在这个屋子里陪着我的。”军子说罢,嘴角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人死了就得赶紧火化!你说什么痴话呢!小梅子她现在在哪儿!”听着军子的话,我感觉头皮发麻,我现在担心的不是军子想不开要自杀了,看着军子嘴角浮现的诡异笑容,我担心军子会不会跟小梅子一样——疯了!我抓住轮椅的手柄,把轮椅摇向军子,靠近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才发现他浑身冰凉,就连的他的目光也冷冰冰的,我吓了一跳,急忙松开了手。

“你丫挺的是人是鬼!可别吓唬我!”我把轮椅摇到离军子足有两米远的地方,才停下里,喘着气骂道。我感到四周一股子冰冷的东西在包围着我,我回头看了看金花,她也有点脸色发白,很多老人说刚死的人家里会有魂魄在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在冰窖里一般的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个小梅子她昨晚找过我,她现在不会就在我身边站着吧?我这么想着,汗珠子却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军子依旧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面无表情,如同一尊蜡像般地端坐在沙发上,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我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我的心脏“嘭嘭嘭”地几乎快要从我的胸腔里跳出去了,就这么僵持着,我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十分钟,或者半个钟头,我没有概念,我以为就会这么僵持下去了。

“呵呵……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军子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这笑就像一颗炸弹般地打破了空气中的宁静,我感觉那笑声像把利刃瞬间切开了裹着我的那层冰膜,冰膜外的热气顺着那个利刃的切口呼喇一下子涌了进来,我的身体很快就被一团热气包围住了,这团热气提醒着我现在不过是早夏,因着这团热气,我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了,鸡皮疙瘩下去了的我胆子也壮了许多。

“小梅子呢?她人呢?”我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我听出来自己的声音近似于吼叫,也许别人听上去会觉得很凶,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苍白的虚张声势的吼叫罢了,其实我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我的吼叫声终于惊动了正在狂笑不止的军子,他努力止住笑,终于把他那双该死的空洞的眼睛转向了我,然后又诡异地笑了一下,“请跟我来吧。”他这次的笑倒像是小时候那种顽劣的笑,如同他做了什么恶作剧,打算展示给我看一般的表情,他这种瘆人的笑让我身上刚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重新又鼓了出来,对于我的反应,他似乎是毫无知觉的,只见他从沙发上慢慢起身,走向侧卧,在推开门之前,回头冲着我又是一笑,我汗!这下子我周身的鸡皮疙瘩完全起来了,我哆嗦了一下,似乎那股子冷气又再度向我袭来。他回头看着我,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来啊!来啊!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我虽然怀着巨大的恐惧感,紧张得到了极点,我知道那间侧卧里一定躺着小梅子的尸体,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刹那间加速了,连血液都冲上了脑门子,我开始想象她的死状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是平躺在床上,七窍流血,五官扭曲,身体由于死前的痛楚而拧成麻花状,她的眼睛一定还睁开着,目光空洞,眼角正在往下流着血,我想象着种种可怕的画面,几乎无法挪动轮椅半步,可是实际上,我却如同被催眠了一般转动着轮椅的手柄紧跟着来到了那间侧卧的门口。

军子在那间侧卧的门口,站了半天,似乎是默哀的样子,然后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小梅子,建国来看你了!”说完,他又回头冲着我再度诡异地一笑,“准备好了吗?”这次,军子的脸离我十分近,我们几乎是鼻尖对鼻尖那么近,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观察军子的眼睛,只见他混浊的眼眸里有种深深的痛苦一闪而过,那是种经历过无法形容的磨难之后的解脱和释然,我无法用文字形容它,因为没有经历过这种磨难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其中酿造着何等的痛楚。我痛苦地点点头,军子边开门边喊,“那我们进来了,你也不应声。”

侧卧的门缓缓被打开了,扑鼻而来却是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道,那是女人特有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的嗅觉一下子复苏了,灵巧地捕捉着香气的来源,侧卧本身就不大,一进门就看见穿着白色长裙躺在床上的女人,那是小梅子!毫无疑问,床上躺着的女人只能是小梅子,可是我却不敢认了,小梅子疯了之后,一直是邋里邋遢的,一头长发像乱草般地披在肩上,可是眼前的小梅子如同仙女一般,我惊讶地转动轮椅以便离得她更近一点,我看清楚了,小梅子她身上的白裙子是件婚纱,这件洁白的婚纱礼服把小梅子苗条的身材演绎得恰到好处,她的脸上化着淡妆,皮肤依旧白皙细嫩,黑亮顺滑的长发自然地垂在双肩上,成了她美丽脸庞的最好装饰,修长的双手静静地垂在身体的两侧,她就像睡着了一般,如果不是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和放在床头柜上一只已经空了安眠药瓶子,我绝对会以为小梅子她只是睡着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我看得出,她离开的时候,是开开心心地走的,看着小梅子美丽安静的脸庞,我忽然有一种释然,于释然之中,又有一点点小小的怨恨,她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抛下两个深爱她的男人走了,谁能料到疯了那么多年的小梅子,一朝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自杀呢?谁能想象的到呢?我抓着头皮想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个洁身自爱的漂亮女人无法容忍自己疯疯癫癫了那么多年,她以毁灭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令人叹息的句号,她最后选择盛装而逝是因为这才是她自己,一个穿着婚纱的纯洁美丽的女人,这才像她自己,以前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所期望她自己的样子。

“这件婚纱是我们当初结婚的时候拍婚纱照时小梅子穿的,那时候我特别穷,拍照的时候我就看出小梅子特别喜欢这件婚纱,我说买了送给她,她不肯,后来我还是一咬牙偷偷买给她了,这件婚纱花了我三个月的工资呢!你知道小梅子她看见我把这件婚纱拿回家送给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吗?她哭了!她当时立刻就把这件婚纱穿在身上,抱着我哭了!我当时开心极了,我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只要小梅子开心,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军子说完,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昨天一整天,我一直在傻笑,笑得合不拢嘴,我开心是因为我的小梅子她又回来了,就像出了趟远门,刚刚回家的感觉,以前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她,她昨天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煮饭给我吃,今天早上,我在厨房里发现一罐还温乎着的鸡汤,我知道,那是她特意给我做的,我就爱喝她煲的鸡汤。昨晚我一高兴,还多喝了几杯酒,早知道她会走这一步,我根本不该喝酒的,也根本不该睡着的,我哪里会想到她会走这一步呢?都怪我,都怪我!”军子说着,跪在小梅子的床前,抚摸着小梅子尚未僵直的手臂,放声大哭起来。

我忽然开始羡慕军子了,确切地说,是嫉妒!我嫉妒小梅子为她做的一切,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的爱情,而我,只是个躲在他们幸福角落里的一只蟑螂,窥伺着他们的爱情,焦急地徘徊在他们的生活之外,可是我知道,我永远没有机会,小梅子只能是军子的,甚至当我看着憔悴的军子抱着小梅子哭得死去活来,也嫉妒得几乎要发疯了,因为我无法像军子那样在人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而军子可以,因为军子才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我痛苦地抓紧轮椅的手柄,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是的,如果我在这个时候痛哭流涕,军子会如何看?金花又会作何感想?我当然不希望他们看出我对小梅子的感情,那一刻,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在家里哭得有点失态,金花虽然五大三粗,可绝对不是个笨蛋,她一定会奇怪,我最好哥们的老婆死了,我缘何会哭得那么伤心?我回头看了眼金花,发现她只是垂着眼睛立在一旁,那张黑里透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哀伤,甚至也看不到一丝同情,这与平时的她大相径庭,我一直认为金花是个善良细心的女人,可是眼下她的反应有点怪异,我又想起了五台山法师的话——“这名女子一脸杀气,不可久留。”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法师所言,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在这种场合,一个女人很容易感同身受,伤心落泪,眼前的金花倒显得有点冷血另类了,她甚至连眼圈都没红,她静静地立在那儿,就像是一个古罗马时期的雕像,除了严肃还是严肃。可是转念又一想,死的人只是我哥们的老婆,跟人家金花素不相识,人家金花没必要哭哭啼啼啊?我是不是太多心了?还有那个法师是不是有点言重了呢?他只是看了金花一眼就断定有杀气,是不是有点过了。我盯着金花那张土里土气的大脸盘足有五分钟,最后还是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想多了。人家金花凭什么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梅子掉眼泪呢?她只是我花钱雇来的保姆,她根本没有哀悼小梅子的义务。我又仔细地看了看金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终于读懂了,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漠然,也许她见惯了生离死别吧,我猛然惊觉,她的眼神居然比军子还要空洞,看着我仔细地盯着她看,她稍微局促地笑了一下,那笑很浅,如同微风吹过池塘,池水微微涟漪后即刻归于平静。那是我所不熟悉的笑,反正我认识金花那么久了,她从来没那么笑过,笑过后,金花立刻垂下脑袋,看着自己那双穿着大号运动鞋的脚,我忽然觉得金花是个很陌生的女人,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女人,我跟她要身份证,她一直推来推去,我终究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以前是做什么的,她的以前我全然不知道,就是她的现在我也有点看不懂了,不过她平时对我的照顾真的是尽心尽力,这样的一个人,我叹了口气,再次认定自己是想多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经历过太多事情而变得神经质了。

军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转为哽咽,躺在床上的小梅子如同睡美人般的期待着青蛙王子的亲吻,军子紧紧握住小梅子那已经毫无血色的手,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期望她会忽然醒过来喊他一句老公,可是期望终归是期望,身穿白色婚纱的小梅子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芭比娃娃,安安静静,沉睡在那里。

“军子,你打算怎么办?”看着军子渐渐平静下来,我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我能感觉的到他的身体还在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着。

军子根本没有答话,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我忽然发现军子的后脑勺上几乎没什么头发了,夹杂着很多白发的头发无力地搭垂在他的耳边,我的心仿佛被什么猛刺了一下似的,缩回了手,是的,我们都老了,我从旁边大衣柜上的穿衣镜中仔细地打量着我自己,感觉这是个我不认识的男人,镜中是个坐在轮椅上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曾经强壮的身体如今变得像我父亲一样干瘦,厚厚的眼镜片早就把我原本明亮的大眼睛遮得严严实实,我挑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瘦削的脸颊,几乎捉腮,空空荡荡的裤管似乎在嘲笑着我残余的生命,我有两年没有照过镜子了,自从我妻子女儿去世之后,我似乎就再也没照过镜子,每次金花给我洗完脸,想给我照镜子时,我总是拒绝了,我不想看见自己样子,反正再也不会有人关心我会是什么样子,爱我的人一个个地离开了人世,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也不关心自己会成什么样子了,可是当我在军子家的穿衣镜里看见自己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我不敢相信镜中的那个头发花白、瘦瘦干干、戴着厚厚镜片近视镜的男人就是我!“不!不!”我忽然发疯似地在轮椅上扭动起来,想要竭力摆脱这个禁锢着我的代步工具,摆脱这个陪伴着我足足有两年的最亲近我的兄弟。

“怎么了?”我疯狂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军子的注意,他缓缓转过脸来,惊讶地注视着我,“建国!你这是怎么的了?你干什么你!快停下!”军子强有力的大手紧紧按住了我双手,他强壮的身子紧紧压在我身上,我又使劲挣扎了几下,终于拗不过军子,停了下来,放弃了,“咱们都老了!军子!咱俩什么时候老成这样了!”我像个孩子般地抱紧了军子,放声大哭起来。

“别想那么多了,人都会老的。”军子像个大哥哥般地安慰着我。

“不!我不要那么老!那不是我!那个镜子里的人不是我!”我哽咽着说,眼泪全部糊在了军子白色的大背心上,我任性地抱紧了军子,我忽然发现小梅子脸上也有着些许的皱纹,那些皱纹如同细瓷上裂纹一般,慢慢地渗透到她的鬓角,然后消失不见了。不!连小梅子她也老了,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谁都可以变老,可是小梅子,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她应该是完美无瑕的,不该有皱纹,这该死的岁月,拿走了人世界一切的美好,只留下让人哀叹的沧桑和无奈,那一刻,我又觉得浑身冰冷,我紧紧贴着军子,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他的心跳,是缓慢而沉重的。

“我得料理后事了。”军子说罢,轻轻地推开了我,我看着他缓慢地走向客厅的电话机,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要求开死亡证明,还听着他预约了火葬场的车子。奇怪的是,他预约的时间都是明天,我诧异地望着他,他眨了下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想和小梅子待最后一晚。”

“那我陪着你。”我想也没想就说。

军子点点头,似乎还微笑了一下,那笑是那么勉强,几乎是从脸上挤出来。笑完之后的他很快又走回到床边坐下来,紧握着小梅子的手。

派出所的警察并没有像约定的那样——明天过来,而是很快就到了军子家的门口,我们听见奋力地砸门声,“开门!快开门!”他们的喊声听上去很焦急的样子。

“我去开门。”军子缓缓放下小梅子的手,然后把它轻轻放在她的胸口上,像是不忍心打搅熟睡中的她。然后军子起身,拍拍她的小脸蛋,微笑着朝着大门走去了。

我有点不放心,于是坐着轮椅也来到了客厅,隔着门,我听得见门外人声嘈杂,感觉外面似乎站着一群人。

“不是约好了明天过来吗?”军子把门拉开一条缝,语气带着点不高兴。

打头的那个警察一把推开门,把军子挤到一边,然后几个警察一拥而入,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门开了,我看得见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个街坊邻居在探头探脑。一有点什么事,这些长舌妇们总是跑在第一线,我看着门外那些正在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的几个妇女,长叹了一口气,要是在二十年前,我肯定会冲上去揪住其中一个,给她一个大嘴巴,还得是抡圆了搧,一下子就得让丫半边脸肿起来,看丫再碎嘴唠叨,可是现在我不行了,我只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我除了使劲瞪他们几眼之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好徒然地接受着他们的白眼和飞溅到我身上的唾沫星子,哎!人哪!我深叹了一口气。

“人呢?”打头的那个警察大声问道。

“在卧室呢。不是说好让你们明天过来吗?”军子看见这阵势显然吓得脚软了。

“明天?”一个警察笑道,“你当是上饭馆叫外卖呢,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人死了,我们得确定她是自然死亡还是被谋杀的,然后才能开死亡证明,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说罢,他白了军子一眼,军子软了半截,低下了头。紧接着,他又把脑袋转向挤在门口看热闹的那帮邻居,“行了,这没什么好看的,该干嘛干嘛去!别跟这儿添乱了!小李,把门关上吧。”他的话音刚落,房门就哐当一声关严实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被关在门外,不过可以断定,他们还是站在门口呢,因为门外那嗡嗡的议论声只是变得微弱了,可是并没有消失,打探到这个小区头等大事的他们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继续听新闻的机会呢,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每个人真应该换换职业,也许做个新闻记者或者娱乐记者更适合他们,在那个领域里,他们有着无可比拟的用武之地,只是他们自己还没发觉罢了。

关上门之后,屋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狭小的空间里一下子挤了那么多人,而且各个都紧张不堪,警察们大约有见到尸体前的紧张感,而我和军子对于警察们的突然到访,则有猝不及防的紧张感,毕竟接下来他们打算怎么处理小梅子的尸体,我和军子心里是没底的。我和军子、还有几个警察把客厅占得满满登登,我几乎闻得见男人们身上特有的汗臭味,我尽量把轮椅转到客厅的角落里。

“人呢?”几个警察站在客厅中央,听他们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军子看着眼前的几个警察叹了口气,缓缓走向侧卧的门,门刚一打开,几个警察就一拥而入。

“这个瓶子里装的是氰化物!”一个警察说着,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扔在床头柜上的空瓶子装进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

“那么她是自杀了?”

“应该是,你看她的嘴角还有些许血迹正在往外流呢。”另一个警察指着小梅子嘴角的血丝说道。

“那还用把尸体带走解剖吗?”

“这个再检查看看,瓶子上的指纹还得检验吧。”

几个警察正在按照自己平时的工作程序进行检查取证。

解剖?这个词听得我心惊肉跳,他们真的要把小梅子带走解剖吗?一说到解剖,我会立刻联想到小时候生物课本上那些毫无生气的人体模型图片,胸腔被完全打开,里面的五脏六腑、肠子肚子一目了然,不!绝对不能对小梅子这么做,我紧张地转动轮椅,也挤进了军子家那间不大的侧卧。我看不见他们在床前做些什么,两个高大的刑警正趴在小梅子的床头找寻着什么,还有几个人在检查卧室和衣柜。

军子一直呆呆地傻站在门口,木然地看着那几个警察,当他听见“解剖”二字的时候,忽然像是清醒了般地跳起来,冲了进去,一把抱住床上的小梅子,紧紧搂在怀里,大吼道,“你们谁也不许碰她!你们休想带走她!谁也不许解剖她!”

“我们只是确认下死因,完了还给您送回来。”那几个警察显然没料到军子会是这种反应,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确认死因?你们这帮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就是猪也能看出来她是自杀的!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带走她去解剖!休想!”军子后来的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那双不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射出一抹愤怒的火焰,这团火焰直烧得那个警察脸上发红。我看得出他绝对是急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大声地说过话。我清楚地看见军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浑身颤抖的,他紧紧地搂着小梅子如同麻雀妈妈在护卫着一只一不留神从窝里掉出来的小麻雀,这种护卫既执着又苍白无力,让人看着心疼。

“你们别太过分了!这是自杀!你们给开个死亡证明就算了,别再搞什么解剖了,这根本不是谋杀,没必要调查什么!”一旁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挪动着轮椅,挤到了军子身边,军子感激地看着我,忽然搂紧了小梅子,放声大哭起来。

几个警察完全傻了眼,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一个年长的警察上前,“是这样,我们只是确认她的死因,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说着,他把手轻轻地放在军子的肩膀上。

军子一扭身,甩掉那个警察的手,“你们不许过来!你们再靠近一步,我就……”军子说着,从小梅子的枕头下面摸出一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他的喉结由于紧张而剧烈地抖动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像极了农村的风箱,此刻他浑身颤抖着,我清楚地看见,他拿着匕首的那只手抖得厉害,那把匕首灵巧地在他的咽喉上游移着,匕首锋利的尖儿先是抵着他翕动的喉结,看得人揪心,他只需轻轻一用力那把匕首就会刺入他的咽喉,那把匕首如同一个淘气的孩子在他的颈部来回跳动着,最后那把匕首尖所指向的位置正好是他的颈动脉!并且停在了那儿,颈动脉!众所周知,匕首一旦刺入颈动脉,血液将如同喷泉般地四溅,伤者将会很快失血致死。(那把匕首是军子刚刚放在枕头下面还是小梅子之前放在那里,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更怀疑是军子一直藏在身上,刚刚放在枕头下面的,因为小梅子已经选择服毒自杀完全没必要在准备一把匕首了,那把匕首是军子和我一起去云南旅游时买的,是军子最喜欢的匕首,也许是军子早就想到警察会想带走小梅子的尸体做检验,所以提前在枕头下面藏了把匕首。这把匕首就是他打算做殊死抗拒的证明,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碰小梅子一下的,绝对不会!)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我看着军子的举动完全惊呆了,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那几个警察也完全呆愣住了。大约两分钟后,终于有一个警察打破了沉默,“你的心情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不过你这样做的话,我们只好强制执行!”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刑警,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直视着军子,大概想给军子点压力,逼他就范。

军子看着那个年轻的刑警半天没有说话,在场所有的人都盯着军子,那几个警察大概觉得军子这下没招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军子忽然爆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他的笑完全是皮笑肉不笑,那是种麻木的笑,笑到最后,居然变成了哭声,等他哭声渐渐变成呜咽,他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的刑警。

“你当我是开玩笑呢吗?实话告诉你,这个女人是我的命根子,谁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豁出这老条命来跟丫拼了!”

军子说罢,握紧了那把匕首,那把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抓紧它把它轻轻地往喉咙上一划,一丝血迹顺着伤口就流了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那个年轻的刑警慌乱起来,他想上前阻止,又怕军子会有更加极端的举动,只好徒劳地喊叫着不敢上前。

“军子!你别干傻事!”我心疼地上前,顺手扯过床边的枕巾想给他包扎,却被他轻轻地拒绝了。

“不碍事!只是点皮肉伤!”军子说完,又把目光转向那几个警察。

“我可以向天发誓,我老婆是自杀的,我现在需要的是你们开张死亡证明,明天我好去火化她,大家都是成年人,我相信你们也有老婆,也有自己的家庭,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感受,我是个没本事的男人,这辈子,我除了娶了个好女人之外,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她!只有她!可是她昨晚自杀了,这辈子她跟着我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我对不起她,她是个贤惠的女人,对我百依百顺,娶到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她现在死了,我只求给她留个全尸!全尸!你们能明白吗?”

军子最后的几句话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我听着他那已经走了调的声音,看着他极端痛苦的表情,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看见那几个刑警脸色微变,有两个人的眼圈甚至开始发红了。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色。

“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今晚守她一整晚,明天我会亲自把她送去火化,在这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碰她一下,我以人格担保,她是自杀的,我求求各位大爷了,千万不要带走她,今晚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最后一晚!你们明白吗?今后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今后我只能在梦里见到她!我这辈子就只爱过这一个女人!我求求各位大爷了,不要带走她!算我求求各位,我这辈子没求过人,”军子说着,抱着小梅子的尸体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算是我跟我老婆一起求你们的,我老婆生前特别爱漂亮,她绝对不能接受人家把她开膛破肚,我求求各位,就让我老婆留个全尸,别让她做鬼也不安生。”穿着洁白婚纱的小梅子如同精致的布娃娃般地依靠在军子的怀里,夏日的暖阳懒懒地照在这对苦命的夫妻身上,苍老憔悴的军子和美丽安详的小梅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任谁看,他们也不像是一对夫妻,可他们偏偏就是夫妻,还爱得死去活来,这便是爱情吧。爱情就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那一刻,我也被感动得失声痛哭起来。

我看见有两个警察背转身去,他们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剩下的几个眼圈都是红的,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色,然后年长的那个警察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飞速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盖了戳,恭恭敬敬地递给军子,“节哀顺变,望早日入土为安!”在我和军子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几个人一呼啦地从军子家陆续地离开了。我知道,那张纸一定就是死亡证明了。据说有了那张纸,火葬场才敢火化尸体。

“谢谢各位了,我代我老婆谢谢各位了!”那几个警察人都走了,军子还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最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就像是一个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浑身完全松懈下来,可是他仍然紧紧搂着小梅子,像是搂着个绝世单传的宝贝一般,“小梅子,你累了吧,咱们上床上躺着。”军子说罢,把小梅子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把她弄皱的婚纱拉拉直,然后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蛋,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他跪在床头呆呆地凝视着她,用他那粗笨的大手抚摸着小梅子已经僵直的小手,“现在好了,没人再来打搅咱们了,你好好睡吧,明天咱俩就正式分别了。”军子跪在小梅子的床边,喃喃地低语着,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相信此刻那双眼睛一定饱含着泪水,有什么样的悲伤能比得上一对恩爱夫妻的生离死别呢?一直以来,他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可是如今,死亡将会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分开,从此之后,他们将只能在梦里相会。

我也仔细地端详着小梅子,她秀气的眉,丰润的唇,以及她苗条纤瘦的身体,我是看一眼少一眼了,明天,小梅子将被送进火葬场,届时焚尸炉的熊熊大火将把她化为灰烬,想想我已经死去的妹妹、父母、还有我的妻子女儿,他们最后不都只剩下一盒子骨灰了吗?早晚我也会轮到那一天,每个人都是一样,都是一样的结局,进焚尸炉,化作一堆骨灰,这是任谁也抗拒不了的自然规律。我始终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它给了人们美好、欢乐,也给了人们痛苦和死亡,可是无论如何,时间终将会带走一切,时间一到,死神将把一切画上句号,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都将画上句号,任何强悍执着的生命,都将被死神撕得粉碎。我木然地坐在轮椅上,感到周身无比的寒意,从来没有感觉到死神离我如此之近,就连第三次车祸我坐着轮椅被卡在铁轨上,望着飞驰而至的火车时的惊恐也远不及现在,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包括我自己,我时时刻刻都可以感受到死神就在我身边,闻到死神身上那股子腐烂发酵的臭味,那臭味就淤积在我的胸口,阻塞着我的呼吸道,刺激着我脆弱的鼻粘膜,压抑得我几乎窒息,一阵头晕袭来,我抓牢了轮椅的扶手,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了,建国?你不舒服吧?”一直抓着小梅子手的军子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

“哦,没事,有点儿头晕。”我掩饰着自己已经发虚的身子,毕竟军子现在全力照顾的人应该是小梅子,不是我,我很清楚这一点,如果火化的时间是在明早九点的话,那么他跟小梅子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足二十四小时了,在这个时候,我怎么可以再让军子分出时间来照顾我呢?为了表示我确实没事,我甚至努力地微笑了一下,即使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笑是多么的苍白无力,那笑一看就是从脸上硬挤出来的。

军子盯着我看了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轻轻放下小梅子的手,“你饿了?”然后他站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不!我不饿!你别张罗了!”我赶紧阻止军子,我知道军子一定是打算给我弄点吃的,虽然从早上到现在,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肚子也的确咕咕直叫,可是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麻烦军子,何况床上就躺着小梅子的尸体,教我怎么吃得下呢?

军子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而是径直走进了厨房,我听见他叮呤当啷地在厨房忙活上了,我赶紧转动轮椅跟到厨房,“军子,我说,你别张罗了,瞎忙活半天,谁吃得下呢?”可是进了厨房,我就傻眼了,灶台上摆着好几个菜呢,都没动过,不过显然已经凉了,一盘炸花生米、一盘凉拌腐竹、还有一盘京酱肉丝,旁边一个白色砂锅里似乎还有一大罐汤。

军子已经打开了煤气,铁锅丝丝地冒着热气,“其实不用做,饭,小梅子早就做好了,我就没吃,你很久没吃小梅子做的饭了吧,正好尝尝她的手艺,反正你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她炖好了一只鸡,还弄了几个菜,咱们正好吃了它,否则倒了太可惜了,这可是小梅子最后的心意啊。”军子一边翻动着锅里的菜,一边抹着眼泪。

这种情况之下,我知道阻止是无用的,我转动轮椅默默地回到侧卧,发现金花如同石雕般地立在墙角,我才猛然想起金花是跟我一起来的,难道刚才几个警察在屋里闹闹嚷嚷了半天,她居然就什么反应都没有吗?我仔细想了想,似乎她还真的一句话都没说过,否则我不可能到现在看见她才想起来她在屋里呢,她还是那么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如同军子卧室中的一张床、一个茶杯或者一个电话,总而言之,就像是一个静态的物体一般,完全没有生命力的静态物体,就连她的眼神都是静止不动的,难不成是这个金花在这屋里站了半天,已经被物化了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转动轮椅来到金花面前,努力把右手举高,在金花眼前晃了晃,金花方才回过神般地看着我,依旧是毫无表情,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去帮帮军子吧,他累了。”金花头一次这么没有眼力架,我只好提醒她了。金花不好意地笑了一下,点点头,往厨房走去了。

忙活了一会儿,三个人终于坐下来吃饭了,军子还特意摆了副碗筷给小梅子,这顿饭吃的很闷,我和军子谁都没说话,菜的味道的确不错,尤其是那只鸡炖的的确香,大概是因为饿了的缘故,我们三个人一会儿功夫就把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的,完了,金花收拾盘子碗,我和军子又回到了侧卧,守着小梅子发愣。

“其实,建国,如果小梅子当初不是我的女朋友,你会不会追她?”傻坐在小梅子床前的军子忽然回过头来问了这么个我猝不及防的问题。

“你可真行,人都没了,怎么说这个。”我故意想把问题敷衍过去。

“我说真的,如果小梅子不是我女朋友,咱俩同时认识她,你说她会选谁?”军子依旧一脸严肃地望着我。“我说真的,我没开玩笑。”末了,他又加上这么一句。

军子这句话我忽然觉得很难回答了,难道军子看出了我一直喜欢他的老婆小梅子吗?没可能吧,我可从来没表露过啊,这一点,我自认为除了我妈之外,没别人能看出来,那么他现在忽然这么问,难道是因为他看出了小梅子喜欢的人是我?这怎么可能?我有点懵了?可是昨晚那个梦,在梦里,小梅子可是亲口对我说其实她喜欢的人是我,这会是真的吗?我有点慌乱了,我无法直视军子期待的眼神,他并没有转过脸去,他在等着我的回答。

“你说她会选谁?是你还是我?”军子不是一个很容易放弃的人。

我知道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军子是我最好的哥们,“是你!当然是你!”我轻轻地说,旋即就转过脸去,佯作看着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除了星星点点寂寞的霓虹灯以外,就剩下墨一般的黑暗,我原本认为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没想到我轻而易举地说了答案,然后我看着军子先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而后他又面露喜色地转过脸去,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小梅子,如同守候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公主,我知道这个答案终于使他放心了,他大概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就是他爱的女人喜欢的男人是他最好的哥们,现在他可以完全放心了,而我呢,其实我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如果小梅子当初不是军子的女朋友,是我和军子同时认识她的话,我一定不会输给军子,我也有把握一定可以得到小梅子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