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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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2)

一日醉倦,小憩于栖霞岭下,遇一个道人,布袍羽扇,从岭下经过。见了贾似道,站定脚头,瞪目看了半晌,说道:“官人可自爱重,将来功名不在韩魏公之下。”那个韩魏公是韩蕲王讳世忠的,他位兼将相,夷夏钦仰,是何等样功名!古今有几个人及得他?贾似道闻此言,只道是戏侮之谈,全不准信。那道人自去了。过了数日,贾似道在平康巷赵二妈家,酒后与人赌博相争,失足跌于阶下,磕损其额,血流满面。虽然没事,额上结下一个瘢痕。一日,在酒肆中又遇了前日的道人,顿足而叹,说道:“可惜,可惜!天堂破损,虽然功名盖世,不得善终矣!”贾似道扯住道人衣服,问道:“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日称心满意,就死何恨?但目今流落无依,怎得个遭际?富贵从何而来?”道人又看了气色,便道:“滞色已开,只在三日内自有奇遇,平步登天。但官人得意之日,休与秀才作对。切记,切记!”说罢,道人自去了。贾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日,只见赌博场中的陈二郎来寻贾似道,对他说道:“朝廷近日册立了贾贵妃,十分宠爱,言无不从。贾贵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刘八太尉往台州访问亲族。你时常说有个姐姐在宫中,莫非正是贵妃?特此报知。果有瓜葛,可去投刘八太尉,定有好处。”贾似道闻言,如梦初觉!想道:“我父亲存日,常说曾在刘八太尉家作寓,往来甚厚;姐姐入宫近御,也亏刘八太尉扶持。一到临安,就该投奔他才是,却闲荡过许多日子,岂不好笑!虽然如此,我身上蓝缕,怎好去见刘八尉?”心生一计,在典铺里赁件新鲜衣服穿了,折一顶新头巾,大模大样,摇摆在刘八太尉府中去。自称:“故人之子台州姓贾的,有话求见。”

刘八太尉正待打点动身,往台州访问贾贵妃亲族。闻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而来的,唤个心腹亲随先叩来历分明,方准相见。不一时亲随回话道:“是贾涉之子贾似道。”刘八太尉道:“快请来。”原来内相衙门,规矩最大,寻常只是呼唤而已,那个“请”字,也不容易说的,此乃是贵妃面上。当时贾似道见了刘八太尉,慌忙下拜。太尉虽然答礼,心下尚然怀疑。细细盘问,方知是实。留了茶饭,送在书馆中安宿。

次早入宫,报与贾贵妃知道。贵妃向理宗皇帝说了,宣似道入宫,与贵妃相见。说起家常,姐弟二人抱头而哭。贵妃引贾似道就在宫中见驾,哭道:“妾只有这个兄弟,无家无室,伏乞圣恩,重瞳看觑。”理宗御笔,除授籍田令。即命刘八太尉在临安城中,拨置甲第一区;又选宫中美女十人,赐为妻妾;黄金三千两,白金十万两,以备家资。似道谢恩已毕,同刘八太尉出宫去了。似道叮嘱刘八太尉道:“蒙圣恩赐我住宅,必须近西湖一带,方称下怀。”此时刘八太尉在贵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贾似道,只拣湖上大宅院,自赔钱钞,倍价买来,与他做第宅。奴仆器用,色色皆备。

次日,宫中发出美女十名,贵妃又私赠金银宝玩器皿,共十余车。似道一朝富贵,将百金赏了陈二郎,谢了报信之故;又将百金赏赐典铺中,偿其赁衣。典铺中那里敢受?反备盛礼来贺喜。自此,贾贵妃不时宣召似道入宫相会。圣驾游湖,也时常幸其私第,或同饮博游戏,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无比!似道恃着椒房之宠,全然不惜体面,每日或轿或马,出入诸名妓家。遇着中意时,不拘一五一十,总拉到西湖上与宾客乘舟游玩。若宾客众多,分船并进。另有小艇往来,载酒肴不绝。你说贾似道起自寒微,有甚宾客?有句古诗说得好,道是;“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贾似道做了国戚,朝廷恩宠日隆,那一个不趋奉他?只要一人进身,转相荐引,自然其门如市了。文人如廖莹中、翁应龙、赵分如等,武臣如夏贵、孙虎臣等,这都是门客中出色有名的,其余不可尽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游苑,登凤皇山。至夜,望见西湖内灯火辉煌,一片光明,向左右说道:“此必贾似道也。”命飞骑探听,果然是似道游湖。天子对贵妃说了,又将金帛一车,赠为酒资。以此似道愈加肆恣,全无忌惮。诗曰:天子偷安无远猷,纵容贵戚恣遨游。问他无赛西湖景,可是安边第一筹?那时宋朝仗蒙古兵力,灭了金人。又听了赵范、赵葵之计,与蒙古构难,要守河据关,收复三京。蒙古引兵入寇,责我败盟,淮汉骚动,天子忧惶。贾似道自思:“无功受宠,怎能勾超官进爵?”又恐被人弹议,“要立个盖世功名,以取大位,除非是安边荡寇,方是目前第一个大题目。”乃自荐素谙韬略,愿往淮扬招兵破贼,为天子保障东南。理宗大喜!遂封为两淮制置大使,建节淮扬。贾似道谢恩辞朝,携了妻妾宾客,来淮扬赴任。

三日后,密差门下心腹访问生母胡氏。果然跟个石匠,在广陵驿东首住居。访得亲切,回复了似道。似道即差轿马人夫摆着仪从去迎接。本衙门听事官率领人夫,向胡氏磕头,到把胡氏险些唬倒。听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稳。胡氏道:“身既从夫,不可自专。”急教人去寻石匠回家,对他说了。石匠也要跟去,胡氏不能阻当,只得同行。胡氏乘轿在前,石匠骑马在后,前呼后拥,来到制使府。似道请母亲进私衙相见,抱头而哭。算来母子分散时,似道止三岁,胡氏二十余岁,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会面相识,岂不伤感?似道闻得石匠也跟随到来,不好相见。即将白金三百两,差个心腹人伴他往江上兴贩。暗地授计,半途中将石匠灌醉,推坠江中,只将病死回报。胡氏也感伤了一场。自此母子团圆,永无牵带。

似道镇守淮扬六年,侥幸东南无事。天子因贵妃思想兄弟,乃钦取似道还朝,加同枢密院事。此时,丁大全罢相,吴潜代之。那吴潜号履斋,为人豪隽自喜,引进兄弟俱为显职。贾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飞谣,教宫中小内侍于天子面前歌之。谣云:“大蜈公,小蜈公,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攀附百虫丛,若使飞天便食龙。”天子闻得,乃问似道云:“闻街坊小儿尽歌此谣,主何凶吉?”似道奏道:“谣言皆荧惑星化为小儿,教人间童子歌之,此乃天意,不可不察。‘蜈’与‘吴’同,以臣愚见推之,‘大蜈公,小蜈公’,乃指吴潜兄弟,专权乱国。若使养成其志,必为朝廷之害。陛下飞龙在天,故天意以食龙示警。为今之计,不若罢其相位,另择贤者居之,可以免咎。”天子听信了,即命翰林草制,贬吴潜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职。似道即代吴潜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刘宗申,日夜拾摭其短。吴潜被逼不过,伏毒而死。此乃似道狠毒处。却说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围鄂州、襄阳一带,人情汹惧。枢密院一日间连接了三道告急文书,朝廷大惊,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京湖宣抚大使,进师汉阳,以救鄂州之围。似道不敢推辞,只得拜命。闻得大学生郑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于门下。郑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难与共事,乃具名刺,先献一诗云:“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劝君高着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这首诗,明说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虚己下贤,小心做事。他若见了诗,欣然听纳,不枉在他门下走动一番。谁知似道见诗中有规谏之意,骂为狂生,把诗扯得粉碎。不在话下。

再说贾似道同了门下宾客,文有廖莹中、赵分如等,武有夏贵、孙虎臣等,精选羽林军二十万,器仗铠甲,任意取办,择日辞朝出师。真个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不一日,来到汉阳驻紥。此时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将破。似道心胆俱裂,那敢上前?乃与廖莹中诸人商议,修书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诣蒙古营中,求其退师,情愿称臣纳币,忽必烈不许。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合州钓鱼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无心恋战,遂从似道请和,每年纳币、称臣、奉贡。两下约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丧即位。

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鄂州围解,遂将议和、称臣、纳币之事,瞒过不题。上表夸张己功,只说蒙古惧己威名,闻风远遁。使廖莹中撰为露布,又撰《福华编》,以记鄂州之功。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软监于真州地方。只要蒙蔽朝廷,那顾失信夷虏?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诏褒美,加似道少师,赐予金帛无算;又赐葛岭周围田地,以广其居;母胡氏封两国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乐。四方贡献,络绎不绝。凡门客都布置显要,或为大郡,掌握兵权。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词颂美者,以数千计。似道一一亲览,第其高下。一时传诵誊写,为之纸贵。时陆景思《八声甘州》一词,称为绝唱。词云:“满清平世界,庆秋成,看斗米三钱。论从来,活国抡功第一,无过丰年。

办得民间安饱,馀事笑谈间。若问平戎策,微妙难传。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园。有茶炉丹灶,更有钓鱼船。觉秋风未曾吹着,但砌兰长倚北堂萱。千千岁,上天将相,平地神仙。”其他谄谀之词,不可尽述。

一日,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见有二书生,鲜衣羽扇,丰致翩翩,乘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声赞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愿嫁彼二人,当使彼聘汝。”此姬惶恐谢罪。不多时,似道唤集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似道说道:“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我已为彼受聘矣。”众姬不信,启盒视之,乃某姬之首也,众姬无不股栗。其待姬妾惨毒,悉如此类。又常差人贩盐百般,至临安发卖。太学生有诗云:“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似道又欲行富国强兵之策,御史陈尧道献计,要措办军饷,便国便民,无如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数。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干,其民户止该田若干。余在限外者,或回买,或派买,或官买。回买者,原系其人所卖,不拘年远,许其回赎。派买者,拣殷实人户,不满限者派去,要他用价买之。官买者,官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绪,然后各路照式举行。大率回买、派买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价抽税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买,又未免亏损原价。浙中大扰,无不破家者,其时怨声载道。太学生又诗云:“胡尘暗日鼓鼙鸣,高卧湖山不出征。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贾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将自己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朝中官员要奉承宰相,人人闻风献产。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又有著作郎陈著,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公田官陈茂濂目击其非,弃官而去。又有钱塘人叶李者,字太白,素与似道相知,上书切谏。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自此满朝箝口,谁敢道个“不”字。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书,查勘买卖来历,及质对四址明白。若对不来时,即系欺诳,没入其田,这便是推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余,即名隐匿田数,也要没入,这便是打量。行了这法,白白的没入人产,不知其数。太学生又有诗云:“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河寸寸量。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道过江南,泥墙粉壁,右具在前。述何县何乡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经界从来未必然。惟何甚?为官为己,不把人怜。

思量几许山川,况土地分张又百年。西蜀巉岩,云迷鸟道;两淮清野,日警狼烟。宰相弄权,奸人罔上,谁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须经理,万取千焉。”似道屡闻太学生讥讪,心中大怒!与御史陈伯大商议,奏立士籍:凡科场应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肄业于历首,执以赴举。过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乃密令人四下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能诗善词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谤,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故意黜罢。由是谄谀进身,文人丧气。时人有诗云:“戎马掀天动地来,荆襄一路哭声哀。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恼秀才。”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士籍令行,条件分明,逐一排连。问子孙何习,父兄何业,明经词赋,右具如前。最是中间,娶妻某氏,试问于妻何与焉?乡保举,那堪着押,开口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