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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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1)

君骑白马连云栈,我驾孤舟乱石滩。扬鞭举棹休相笑,烟波名利大家难。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黄榜招贤,大开选场。去这东京汴梁城内虎异营中,一秀才姓陈,名辛,字从善,年二十岁;故父是殿前太尉。这官人不幸父母蚤亡,只单身独自。自小好学,学得文武双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赛孙吴;五经三史,六韬三略,无所不晓。新娶得一个浑家,乃东京金梁桥下张待诏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鱼似水,且是说得着,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这陈辛一心向善,常好斋供僧道。

一日,与妻言说:“今黄榜招贤,我欲赴选,求得一官半职,改换门闾,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运不通,不得中举。”陈辛曰:“我正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数日,去赴选场,偕众伺候挂榜。旬日之间,金榜题名,已登三甲进士,琼林宴罢,谢恩,御笔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司巡检。回家说与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检之职,就要走马上任。我闻广东一路,千层峻岭,万叠高山,路途难行,盗贼烟瘴极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之奈何?”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险难,只得前去,何必忧心?”陈辛见妻如此说,心下稍宽。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当日,陈巡检唤当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广东南雄巡检之职,争奈路途险峻,好生艰难,你与我寻一个使唤的,一同前去。”王吉领命,往街市寻觅,不在话下。

却说陈巡检分付厨下使唤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设斋多备斋供。不问云游全真道人,都要斋他,不得有缺。”

不说这里斋主备办。且说大罗仙界有一真人,号曰紫阳真君,于仙界观见陈辛奉真斋道:“好生志诚!今投南雄巡检,争奈他妻有千日之灾。”分付大慧真人化作道童,“听吾法旨:你可假名罗童,权与陈辛作伴当,护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护送。”道童听旨,同真君到陈辛宅中,与陈巡检相见礼毕。斋罢,真君问陈辛曰:“何故往日设斋欢喜,今日如何烦恼?”陈辛叉手告曰:“听小生诉禀: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检;争奈路远难行,又无兄弟,因此忧闷也。”

真人曰:“我有这个道童,唤做罗童,年纪虽小,有些能处。今日权借与斋官,送到南雄沙角镇,便着他回来。”夫妻二人拜谢曰:“感蒙尊师降临,又赐道童相伴,此恩难报。”真君曰:“贫道物外之人,不思荣辱,岂图报恩?”拂袖而去了。陈辛曰:“且喜添得罗童做伴。”收拾琴、剑、书箱,辞了亲戚邻里,封锁门户,离了东京。十里长亭,五里短亭,迤逦而进。一路上,但见:村前茅舍,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沽酒客暂解担囊,趱路人不停车马。

陈巡检骑着马,如春乘着轿,王吉、罗童挑着书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罗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罗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阳真君法旨,教我跟陈巡检往南雄沙角镇去。吾故意妆风做痴,教他不识咱真相。”遂乃行走不动,上前退后。如春见罗童如此嫌迟,好生心恼,再三要赶回去,陈巡检不肯,恐背了真人重恩。罗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饭,哭哭啼啼不肯吃,连陈巡检也厌烦了。如春孺人执性,定要赶罗童回去。罗童越耍风,叫:“走不动!”王吉搀扶着行,不五里叫腰疼,大哭不止。如春说与陈巡检:“当初指望得罗童用,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陈巡检不合听了孺人言语,打发罗童回去。

有分教如春争些个做了失乡之鬼。正是:鹿迷郑相应难辨,蝶梦周公未可知。当日打发罗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净。陈巡检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说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申阳公,乃猢猻精也。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齐天大圣在洞中,观见岭下轿中,抬着一个佳人,娇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唤山神分付:“听吾号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

更深夜静,摄此妇人入洞中。”山神听令,化作一店;申阳公变作店主,坐在店中。却好至黄昏时分,陈巡检与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岭下,见天色黄昏,路逢一店,唤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门,店小二问曰:“客长有何勾当?”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检之任,到此赶不着馆驿,欲借店中一宿,来蚤便行。”

申阳公迎接陈巡检夫妻二人入店,头房安下。申阳公说与陈巡检曰:“老夫今年八十余岁,今晚多口,劝官人一句:前面梅岭,好生僻静!虎狼、劫盗极多;不如就老夫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来取,却好?”陈巡检答曰:“小官三代将门之子,通晓武艺;常怀报国之心,岂怕虎狼盗贼?”申公情知难劝,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说陈巡检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饭,却好一更。看看二更,陈巡检先上床,脱衣而卧。只见就中起一阵风,正是: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尘。那阵风过处,吹得灯半灭而复明。陈巡检大惊!急穿衣起来看时,就房中不见了孺人。开房门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将起来,不知头由,慌张失势。陈巡检说与王吉:“房中起一阵狂风,不见了孺人。”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时,叫不应了。仔细看时,和店房都不见了,连王吉也吃一惊。看时,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书箱行李并马在面前,并无灯火。客店、店主人皆无踪迹。只因此夜,直教陈巡检三年不见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雨里烟村雾里都,不分南北路程途。多疑看罢僧繇画,收起丹青一轴图。

陈巡检与王吉听谯楼更鼓,正打四更。当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前无客店,后无人家,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马,月光之下,依路径而行。在路,陈巡检寻思:“不知是何妖法,化作客店,摄了我妻去?从古至今,不见闻此异事!”巡检一头行,一头哭:“我妻不知着落。”迤逦而行,却好天明。王吉劝官人:“且休烦恼,理会正事。前面梅岭,望着好生险峻崎岖,凹凸难行。只得捱过此岭,且去沙角镇上了任,却来打听,寻取孺人不迟。”陈巡检听了王吉之言,只得勉强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