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再见了!我还要继续去战斗,向生命讨还我的一刻、一分、一秒……
您的儿子敬上
泪水撒落在信纸上,信纸很快将泪水吸收到纸层里,信纸上的言语也象泪水被吸收,被默默地吸入到少女的心坎里。
小莉哭了,也许是生平第一次,背着人伤伤心心地埋头哭了。
“他,他原来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一个人心理上的变化,往往导致思想深刻的变化。而思想深处的变化又往往促进言行上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任何力量,任何高压都不可阻挡的,更改的,动摇的……
说来也怪,几天以后,周明居然收到了父亲的回信。
信很简练,行文是这样的:
明儿,来信收到了!
为什么首先想到死呢?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更多地想到活,活着是为了更好地战斗,唯有战斗才能获得由衷的幸福。
人之所异于牲畜,是因为人有思想啊!
请你相信,你绝不是孤立的。如果这封信也像你写的信一样很快地转交到你的手中,那就更证明了这点真理,中国人民不仅能够继续前进,而且也必定赢得胜利,迎来未来。
你的父亲X年X月
送信的人是谁呢?
周明看过这封回信后,真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奋,差一点放声大吼起来。
“这是为什么?这,这难道是敌人的花招吗?”
他竭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一次又一次端详着,回想着父亲那熟悉的笔迹,特别是那更为熟悉的话语。
他清楚地记得这封信,是用一个重重的石子包着从窗口给他扔进屋里的。可以预想,送信人是冒着很大危险才这样作呀!这是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想象的,也是毫无办法做到的。
“难道是她?……”
朱小莉的笑颜匆匆闪过。
他心里蓦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是他又很快地打消了这样一个念头。
“她身居要职,中毒不浅呀?”
尽管周明这样认为,但是过了几天后,这个问题得到了完全的证实。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天上落着毛毛细雨,地上的狗隐隐狂吠,群专部整个牢房显得分外的静,静得出奇……
周明被突然提审。不过,这次提审与往常不同,没有任何陪审,是她,也只有小莉一个人坐在主审席上。
“周明!”少女猛然在桌上狠击一拳:“近来交待得怎么样?”
“我没有什么可交待的!”
“不许狡赖!”少女双眼闪动了一下,疾声怒吼:“你挺胸偏头干啥?你回过头来!我命令你回过头来!”
“回过头来你能把我吞掉!”周明心里是这样想的,嘴里却没有骂出声来,他毫无惧色地把头猛地转向小莉,真想骂上一句:“妖……”
小莉双眼泪光闪闪,一动不动,霎时间她竟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塑像。
周明张口结舌了。
“果然是她!”
“好了!我了解你!我了解你!”突然,少女高声呐喊:“来人,赶快把他给我押下去写交待!”
周明回牢房后,交待没有写,整夜失了眠。天刚微明的时候,倒是另一封奇特的“交待”同上次一样用石子包着从窗口飞了进来,展纸一看,信中还包着一朵玉兰花儿。
老师,我了解你。
这种了解,比我们共同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深刻得多,深刻得多。
你写给亲人的信我看过了,也可以讲是审阅罢了吧!
当我读到:“人生是值得留恋的……但是,他怎么能够放弃自己坚定的信念,找一个‘世外桃源’的小天地里去谈情说爱”时,我的心渐渐再也无法平静,我流泪了!
这不是懦弱,这是觉醒,是一种坦言的自白。
你讲得过分悲观了一点,虽然你的处境不佳,但是谈到此,我认为你未免估计得太严重了一些。希望你坚强,她做为你的学生,将愿为你早日获得自由奔走,愿在任何艰难曲折中陪你等待到天明……
我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我曾经被许多革命的口号迷惑,也曾为一种高尚的信仰而奋进,真正的高尚信仰不能只凭一个人的嘴巴去叫喊,而应该让千百人的实践去证明,更应该检验它是为个人的权利去争夺,还是为了大多数人的解放去战斗……
你想得真美,讲得太好!
学生此时此地想得很多,很多,我是多么想把我满腹的话儿向您倾吐,但我又觉得在你未能完全了解我以前,此时此刻,是不是太早一点了呢?……
老师,让时间来为我们真正的互相了解而增进这……
春天来了,你身居囚笼,不能同我分享春光的明媚,这里给你捎来一朵洁白的玉兰花儿相伴……
你看,她开得多美,多可爱!那脏尘污垢总想让她蓬头垢面,玷污她芬芳的蕊心,又怎奈雨露阳光给了她滋润,让她绽放,使她开得更鲜,长得更美……
老师,振作起来吧!
你应该坚信,病树前头万木春,残冬已尽,春天即来,那繁花似锦,小鸟比翼双飞的自由日子还会长久?
亲爱的老师啊,您想过么一天吗?……
您的学生X月X日
“小莉变了!”这是周明看完信后的结论。
为此,他留下了这朵不平常的迎春花儿。
他很快撕碎那封信,虽然他很不愿意撕毁,很想将它长期保留下来做为纪念。但是,这是什么地方啊!更何况他对这个激情洋溢的女孩子,还不能从根本上给以完全信任。
他清醒地知道,他的主要对手是县革委会副主任,以及在暗地里为这个贾XX撑腰的几个人间丑类,他更清楚地明白,他所反对的那个头发脱落的光头人物,而这个非凡的人到目前为止正红得发紫!这一切怎么能够使他过伸展日子呢?更何况这个小莉,几年来一直和那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长期共处。谁能断定她会不会对他怀有另外的企图和目的呢?
为此,周明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了。
六
俗话讲:没有不透风的墙。
小莉虽然做得小心谨慎,但是在那人妖巅倒、群魔乱舞的年代,由于层层监视,终究露出了破绽——在一次审讯中,因为周明“不老实”,陪审人要叫打手动手,她却一再制止,而且是严厉的制止,这就引起人们对她的更进一步的注视了,或者说是警觉了。
严酷的事实证明:情况并不像她所预想的那么“残冬已尽”,她虽然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给了周明某种特殊优待,然而周明身上的伤痕依然悄悄在激增,她虽然在她力所能及的极限里给过周明一些自由,可是越是这样周明越紧紧地被控制在严密的囚禁之中,愿与人违,少女的心啊,渐渐被刺激得麻木了,也随之阵阵痛楚,变得一阵阵忧郁,希望啊,你在哪里?!
“我有何错?为什么想救我正直的老师,连自己也快要遭到****?茫茫中国,难道说这样的悲剧就只能无休止上演下去了吗?”
不!历史的车轮决不会倒转,人民的意向不能强改,一切逆历史潮流,违人民意向的跳梁小丑到头来只能落个粉身碎骨的无耻下场。
“九?一三”事件后,中国的大地上开始出现了曙光……
那么,“春天即近”了吧?
“怎么样?……”
正当少女的心情从沉闷中刚刚有所好转的时候,久不露面的孟大彪笑哈哈地走进了她住的屋子,关切地问道:“这些日子的工作还算顺昨吧?”
小莉回身怔了一下,不太自然地笑笑:“老孟,为啥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我以前托人转给你的材料,你仔细看过了吗?”
孟大彪没有回答前文,却很注意后文:“甚么材料?”
“有关周明一案的审理报告。”
“当然看了!当然看了!”孟大彪哈哈大笑一阵:“我今天正是为这件事来的。”
“当真?”小莉心里一动:“你有啥看法?”
“我们是战友,彼此了解,当然和你的看法基本一致罗!”孟大彪谈得很恳切很真诚:“前一段时间我的处境也难呀!为这个案子,我曾专门找到县革委的贾付主任汇报……”
“他怎样讲?”小莉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他那个人还不就是这么一个样儿,爱理不理。”孟大彪低下头来,叹了口气,颇有怨言地说:“这人虽然是我们造反派的领袖人物,但我总觉得他有私心杂念不少。他明明可以表态处理,可他却再三推说要研究研究,叫我们这些做下事脚的不好当啊!……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开始亲自理料这起案子来……”
“是吗?”小莉轻轻问了一句。孟大彪又一阵哈哈大笑,仿佛他有十分把握,能扭转乾坤似的:“还是让我去!我是这里的总头头,我说比你说强十倍。再说,有人公开议论你和周明的师生关系有些暧昧,对吧?”
小莉低头沉默了,专政大王讲的是实话呀!
“怎么办?怎么办?”
小莉暗暗自问了两句以后,抬起头来,目视着窗外的苍空,耐心地等待起来。
三天以后,孟大彪又来到了她住的小屋子里,这次他显得特别高兴。
“小莉,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快说”,小莉的心儿激动地奔跳起来:“是什么样的好消息?”
“随着****集团的彻底完蛋”,孟大彪手舞足蹈:“周明的案子,已列入了县革委会讨论的议事日程,看样子,很快就要澄清了。通过三天的努力,我觉得这回嘛,老贾的姿态还算比较高……”
小莉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她对他很有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已经比师生关系更进一步了!”
“看一个人的眼睛,往往能解剖她的内心。”
这是孟大彪观察的结论。至此,他的任务似乎已经出色地告一个段落,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偷偷地挂上了他的嘴角,他竟迈开大步走去了……
“老孟,你……”
“还有啥事吗?”孟大彪回过头来。
“你,你今天为啥不多坐一会儿?”
小莉上前追了一步,不知为什么。此时,竟对这个战友吐出了这样一句平素从来未曾想到的话儿。
“不用了”,孟大彪不无矛盾地一笑,理解地点点头:“谢谢你的好意。”继后,认真地叮咛道:“不过,从今天起,你对周老师的态度上应该大改变了,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也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小莉痴痴地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默默地目视着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
“……在适当的时候,也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不,我应该想法尽快地告诉给他!”
小莉想到这里,心儿禁不住地一阵猛烈的狂跳,她如花似玉的脸面也烫得烤人。她像所有天真烂漫的女学生一样诚实、幼稚、纯洁、无邪——在她看来,自己的老师从此可以获得自由了!将来也能获得幸福,他那悲哀的“我还不及恋爱,更谈不上结婚和有小孩”怪论,从此可以见鬼去了!
“天无绝人之路,生活的大门是永向勇士而开!”
小莉笑了,笑得这么坦然,如此妩媚,她笑着笑着,双手慢慢合在心窝上,此时,他竟然如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祈祷一样,相信这些颇带迷信色彩,自编自造的口头禅来……
七
在一个暮色茫茫的黄昏,师生终于在牢房里单独相见。
“周老师!”少女激动得几乎要扑上去。
“小莉!你……”周明自然感到意外和突然,他虽然已经好久未见到她,但是仍然很警觉,“你怎么能在这种复杂不明的情况下,这种时候一个人来了?并且,还叫……”
“周老师……”少女真的激动得扑了上去,她紧紧地抓住了周明的双手,好久未见一种难言的苦楚不断地袭击着她的心头,她落泪了,她将发抖的右手抬了起来要去抚摸老师脸上的伤口和肩上的鞭痕,但是被周明轻轻地推开了。
“朱小莉”,周明的态度是沉静的:“你究竟来做啥?你这样做那些人能饶过你吗?……”
“老师,****集团完蛋了!……少女急切切地、简单地把她得到的消息向周明做了一个交待,然后极度兴奋地祝福:你快胜利了!快胜利了!”
“我快胜利了?……”
周明自问了一句之后,突然变得沉默了。
此刻,周明是多么地想把昨天孟大彪独自审讯他的原话告诉给自己的学生,但是,他又将涌到喉头的话吞了下去,虽然如此,孟大彪的话依然回响在他脑海中:“周明,你别高兴太早了,****虽死,但你是在****生前犯的罪,你不可能比党中央比毛主席更英明,现在你照样是反革命!……”
“真的!真的!”小莉哪管,也不可能联想到周明的心里面所想到的。“老师,你为啥不讲话儿?”
“我……”周明欲言又止,强装自若。
“你不应该太难过。”少女几乎是用一种歌唱似的低音在劝慰周明。随即伸手在背包里掏出了许多纸包:“这是我托人给你捎的鸡蛋糕、三角酥、芝麻饼,这是妈妈给我送来的珍珠园子……”她一个劲地说这说那,不断地从胀鼓鼓的背包里泄负担,到最后她才从背包的拉链夹层中掏出一块方正的大纸封,托着递给自己的老师,柔声地说道:“还有,请你收下学生熬夜给你做一件黑毛线背心,好加冷热……”
“好加冷热……”周明的思绪被搅乱了,他完全被少女这种纯贞的情谊所征服所感动了。他竟失意地痴痴地凝视着这位曾很熟悉的女学生,像初次相识一样,或者说比初次相识更进一步。他发现了这位学生极美——她内心的美,更衬突了容颜的美,这种美是实在的不是抽象的,这是一种难得的高尚的美!这种美是征服的力量,是一种热能的核扩散。
小莉在老师的直视下,羞了,低头了……
她不敢抬头正视老师的那种火热的目光,她也不曾预见过老师会有这种火热的目光,确切地说,她或许不曾理解,不曾经受过这种火热的目光。在她看来,她年纪很轻,她发育刚刚才成熟,她虽然在某些沉闷的日子里心头也曾滚动过爱恋的轰轰春雷,但是,那只是一种隐隐的,飘缈的,一闪即逝的情感,而今天,这种感情几乎是到了触即发的地步……
“老师,我对你照顾很差,希你能原谅……”
“小莉,你真好!”
周明想这么直说,更想坦率地赞美这女学生几句,把她拥在怀中,但是,他克制自己不能这么作,他只好把美好的言语留给自己长久去回味罢了,他捧着这些东西如捧着千斤重压,泪水像雨般长河一样在面颊上奔流起来……
他完凝住了,久久地一动不动。
“周老师”,少女猛然发现了这一情况,心里不由得十分焦急起来:“你哭了?你怎么哭了?你应该为你不久就会重见光明高兴呀!”
“是的,应该高兴!”周明此时心里极为矛盾,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他的问题决不会这样就会完结,更不会怎样“胜利”,因为还有活着的贾X们在继续作崇。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体谅和满足少女在情理中的合理要求而强颜欢笑:“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和帮助,我愿在我有限的余生,永远永远地记住你对我的真正的感情。”
“老师,老师,你怎么这样说话?”少女不解地瞪大了双眼:“你为啥把前途估计得这样暗淡,告诉我吧,给我讲吧!你为什么还要哭呀?”
周明破涕为笑了,而且这次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自然,都亲切,都美好。虽然,这是在悲苦中发出的矛盾的笑,但是,他认为笑着总比哭着强,也只有这样才能抚慰抚慰那颗热诚的心……
单纯的少女满足了,她也由衷地笑了。在她看来,老师之所以刚才落泪,这应该解释为乐极生悲!在她的心灵中她也许能够懂得人世间的笑会有许多含义,许多种。在短暂的变化中,她也曾意识到老师的笑似乎在太突然,然而在她看来这笑是真诚,是一种无言的安慰和体贴,她此时感情已好像狂奔的骏马,再也收不住缰索,她毫无顾忌地上前用双手为老师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喜盈盈地说了一句:
“老师,看见你笑我心里真高兴极了!”
少女的情怀突然敞开了,她感到了阵阵紧张,又同时感到一阵阵惶乱,她想靠上去,紧紧依托在老师心上,想再进一步倾吐她胸海中隐秘的情感,她的双唇湿润了,一种阻止不住的好奇,鼓舞着大胆地迎上去欲品味生活,去体验这早到的爱恋……
周明惊异地凝望着步步走近的少女欲上又下,欲进又退,他惊奇,他又不惊奇,他理解,又不能理解,他痴痴地呆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