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明日上,蓝旗官又来报道:“番将讨战。”元帅心上有些吃恼,说道:“西洋地面,专一出这等一个女人,倒有些费嘴。”洪公公道:“这女人都是些邪术,何不去请天师来作—区处?”去问天师,天师道:“还是国师。”又问国师,国师道:“要贫僧擒此女人,先要选下一员好汉,听贫僧的号令。”元帅道:“要个甚么好汉?”国师道:“要个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里水去、火里火去,这等一个好汉才去得。”元帅道:“帐下诸将哪个去得?”道犹未了,只狼牙棒张柏大叫道:“末将不才,其实去得。”元帅道:“怎见得你去得?”张柏道:“末交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里水去、火里火去,故此去得。”国师道:“这个女总兵善能人水,他每番诈败佯输,跳到海里去。你明日和他交手之时,他在前面跳下海,你在后面也要跳下海。又要在海里面和他大杀一场,且要拿得他上来,才算你去得。”张狼牙想一想说道:“跳下海去不至紧,却不淹死了我?我做个魍魉之鬼,怎么能够再来斩将立功?怎么能够再生还大明国?这个事成不得。”心里不肯去,口里不作声。国师早已知其意,笑一笑说道:“你这个人有勇无谋,成不得甚么大事。再有哪个好汉去得?”道犹未了,黄凤仙跪着禀道:“末将不才,勉强去得。”国师道:“那女将下海,你也要下海,须是不怕死,才去得哩!”黄凤仙道:“既然有心为国,一死何辞?”国师看见他英雄慷慨,心里老大的服他,即时间袖儿里取出一件宝贝来,交与黄凤仙。黄凤仙接在手里一看,只见是个滴溜圆圆眼大的一颗珠儿。黄凤仙道:“国师老爷在上,敢问这个宝贝叫做甚么名字?”国师道:“叫做个碧水分鱼。”黄凤仙道:“甚么叫做个碧水分鱼?”国师道:“拿它在手里,跳下水时,水分两开,中间让出—条大路。凡是蛟龙鱼鳖,无所不见,故此叫做个碧水分鱼。我南朝算命的先生,都写它做个抬牌,正取它这一段好处。”黄凤仙道:“我那个女总兵还会驾雾腾云哩!”国师道:“我别有调度,你只管放心前去。”黄凤仙拜谢国师,拿了宝贝儿去。张狼牙说道:“我的胆子略小了些些儿,哪里晓得有这等的宝贝。”这叫做是个当场不展,背后兴兵。国师又请过天师来相见,请他驾起草龙,专等海里的妖精腾云上来,擒拿着他,不可轻放。
安排已毕,到了明日早晨,王莲英又来讨战。黄凤仙单刀出马,两个人杀做一砣儿。杀了一会,五莲英还是昨日的旧谱子,照着个海边上只是一跑。黄凤仙大笑了三声,说道:“你今番再走到哪里去也!”王莲英连人带马跳下海里去了。黄凤仙道:“泼贱人,你会下海,偏我不会下海么?”连人带马,也跑下海去。王莲英心里想道:“这个贱人,今日自送其死。”勒转马来,两家子在海里面,又大战了二十多合。王莲英看见海里水每每的分开去,不淹着个黄凤仙,黄凤仙在水里越战越精爽,他心里就晓得有些不停当,念动真言,宣动密语,连人带马,一驾黑云,腾空而起。黄凤仙大怒,说道:“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哩!”也是一驾黑云,腾空而起。王莲英在头里,张天师看见他起来,一个九龙神帕扑的一声响,罩将下来。黄凤仙听见扑的一声响,怕有个甚么疏失,急忙的落下云来,先在地上。只见王莲英一罩罩着,掉将下来。刚刚的掉将下来,黄凤仙就走近前去,照头一刀,砍下一颗首级。天师落下了草龙来,黄凤仙已是提着个鲜血淋漓的一颗首级。黄凤仙道:“不知天师在上,小将僭了。”天师收了宝贝,说道:“斩将搴旗,怎么论得一僭字。”见了元帅,献上首级。元帅大喜,重颁赏赐,大设筵宴。元帅道:“今番女人国再没有这等一个对头了。”众将官道:“眼见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哪晓得那个女王,听知道总兵官砍了头,倒吓得兢兢战战,吩咐女学士撰下降书降表,吩咐女尚书备办进贡礼物,吩咐女百姓安排香炉花瓶,迎接天使。猛然间,东宫里闪出一个红莲宫主来,朝着女王行了一个礼,说道:“父王有何事烦恼?何不说与孩儿得知。”女王却把个南朝宝船,黄凤仙投降,总兵官被杀各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红莲宫主道:“些小之事,何足挂怀!”女王道:“你怎么看得这等容易?”宫主道:“不是孩儿夸口所说,仗着父王的洪福,凭着孩儿的本领,拿过黄凤仙来,砍他万段,抓过他宝船来,碎为齑粉,此有何难?”女王道:“他船上还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他船上还有一个僧家,拜为护国国师,能怀揣日月,袖囤乾坤。你还在那里做梦哩!”宫主道:“不要说个做梦,我把那个道士,杀得他九梁星里不见了冠儿;我把那个僧家,杀得他南无阿弥不见了圆帽。”女王道:“你生长闺门,深居庭院,怎晓得个厮杀的事?”宫主道:“孩儿不省,自幼儿幽闲无事,精通六韬三略;长大时曾遇天仙,传授我一千兵法。正是幼而学,壮而行,今番却是该我施展的日子。”女王道:“孩儿,你若武艺不精,不可自送其死。”宫主道:“蝼蚁尚且贪生,岂可孩儿不忖量,自送一个死?”女王道:“既如此,全仗你这一功。”
红莲宫主辞了父王,点齐一枝兵马,竟出白云关而来。蓝旗官报上中军。元帅道:“怎么又有一个甚么女将?”蓝旗官道:“他自称红莲宫主,口出不逊之言。”王爷道:“既是口出不逊之言,一定是有胆本领。”老爷道:“叫过黄凤仙来,问他一个端的,就见明白。”问到黄凤仙,他说道:“有便有一个红莲宫主,并不曾晓得他有甚么本领。”元帅道:“帐下哪一员将官领兵出阵?”道犹未了,左先锋张计应声道:“未将不才,愿领兵出阵,擒此夷女。”元帅道:“这又是一个新来的女将,你不可易视于他,恐失威望。”张先锋道:“谨依将令,不敢疏虞。”提起一张大杆豹头刀,骑一匹银鬃抓雪马,领了一枝铁甲夜寒兵,飞阵而去。摆一摆虎头,睁一睁环眼,只见番阵上站着一个女将军:
巧样佳人鬓挽云,金装掼甲越精神。
眉分柳叶一弯翠,脸带桃花两朵春。
勒马自知心上事,迎风谁是意中人?
西洋绝域偏孤零,云雨巫山认未真。
张先峰高叫道:“来者何人?敢拦我的去路?”那女将道:“吾乃西洋女儿国国王位下东官侍御红莲宫主是也。你是何人?”张先锋道:“我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前部左先锋张计是也。”宫主道:“你既是南朝大明国钦差官,也该晓得三分道理,怎么苦苦的上门欺负人?”张先锋道:“你这蕞尔小国,偏敢抗拒天兵,怎么说个欺负二字?”宫主道:“怎见得是个抗拒?”张先锋道:“你不抗拒,怎不早早的递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献上传国玉玺?”红莲宫主大怒,说道:“你无故侵犯我的国土,还讲甚么降书降表!”道犹未了,照头就是一刀。张先锋就还他一刀。自古道:“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一往一来,一上一下,大战三五十合,不分胜负。红莲宫主心生巧计,故意的把个刀虚晃几晃,败阵而走。张先锋看见他的刀法错乱,只说他是真,放心大胆,赶他下去。只见官主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口里说道:“佛爷爷!佛爷爷!你便把个宝贝儿与我,不知它灵也不灵?”连忙的举起来,望空一撇。那宝贝就现出万道争光,千层瑞气,呼一声响,正照着张先锋的头上落将下来,把个张先锋打得东歪西倒,支架不住,滚在地上。番阵上一声梆响,一群女将拥走了一个张先锋。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讨战。元帅道:“陷了左先锋;老大的没趣。”只见右先锋刘荫朝着元帅打个拱,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兵出阵,报复左先锋之仇。”元帅道:“这女将军都是些术法,你们出阵的最要提防他。”右先锋道:“末将知道。”拽起一杆雁翎刀,跨着匹五明马,领了一枝新选锋,飞跑出阵,喝声道:“泼贱婢,你可认得我刘爷么?”抡起那一口刀,就像舞流星的一般,呼呼的只听见响。红莲宫主挡不得手,不上两三回,撇一下刀,败阵而走。刘先锋道:“这又是个赚法,我只是一个不赶他,看他把我怎么。”红莲宫主一径而去了,渐渐的去得远,渐渐的进了关。刘先锋道:“我也且回船再来。”停鞭缓辔,迤逦而行。哪晓得红莲宫主悄悄的在后面赶将来,拿起个宝贝,吹了一口,手里一撇。那一吹不至紧,就像轰天划地的一个响雷公,那一撇不至紧,早已万道金光,千条瑞气。一个响雷公就落在刘先锋的头上,任你就是个孔夫子,也迅雷风烈必变,番阵上一声梆响,又拥走了一个刘先锋。
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讨战。元帅还不曾开口,只见狼牙棒张柏高叫道:“蛙虫小辈,何足道哉!饶他就是爪哇国的王神姑,也不过如此!”把个铁幞头往下捺一捺,把个牛角带往上掐一掐,把个狼牙棒手里摆一摆,说道:“元帅少坐片时,容末将擒此妖婢。”攀鞍上马,跑出阵前,劈头就扯开喉咙来,大喝一声:“唗!”就像半天中一声霹雳。喝声未绝,雨点般的狼牙钉捣将去。那张千户人又黑,马又乌,力又大,势又凶,狼牙钉又重,捣得个红莲宫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个倒栽葱,翻在马鞍鞒下。只听见他口里叫道:“菩萨!菩萨!你这个可灵验么?”张狼牙只说是捣得他慌了,口里叫“菩萨”,哪晓得他手里还在鬼弄。张狼牙看见他滚在地上,提起刀来取他的首级。只见豁喇一声响,爆出万道金光,千条紫雾,一座泰山压在张狼牙头上。番阵上一声梆响,又拥走了一个张狼牙。解上女王,女王道:“权且寄监。”红莲宫主怕他监里作吵,吩咐道:“杀了罢。”刚刚的拿出力来,张狼牙照像前番火烧的故事,尽着气力吆喝一声。吆喝这一声不至紧,浑身上的绳索,又是逐寸逐分的断了。掣过狼牙钉来,左冲右突,前滚后掀,恰像个搜山的罗刹,哪一个敢近他的身边。抓住了乌锥马,只是一走如飞。见了元帅,把这些厮杀的事说了一遍。元帅道:“你还卤莽了些。”张狼牙道:“那时节若得两个帮手,也不遭他的毒害。”元帅道:“今番多差几员大将去。”
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两员大将:左边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右边是征西前营大都督公子王良。高叫道:“你是甚么样的泼贱婢?有多大的本领,敢生擒我上邦的大将么?”两员将,两骑马,两般兵器,杀得天花乱落如红雨,海水翻腾作雪飞。只见红莲宫主白白嫩嫩,面如出水荷花;袅袅婷婷,身似风中细柳。坐在那马上,虽然有一种风情,肚子里包藏的都是些杀人的肝胆。他看见南阵上来得凶,晓得不是个好相识,哪里敢交手?拨转马只是望本阵而逃。这两个将军杀得性起,也不记得他有甚么妖术,跑着马赶向前去,一心只是要拿住他。
毕竟不知这一赶还是输,还是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