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三宝太监西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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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摩诃萨先自归宗 迦摩阿后来复命(1)

诗曰:

四月八日日迟迟,雨后熏风拂面吹。

鱼跃乱随新长水,鸟啼争占最高枝。

纱厨冰簟难成梦,羽扇纶巾渐及时。

净梵中天今日诞,好将檀越拜阶墀。

却说碧峰长老任他们道“何事削发留须”,他只是还他一个不答应。口儿里须然不答应,他心儿里却自有个归除。且喜的这一日就是四月初八日浴佛之辰,“碧峰会”上听讲的堆山塞海,席地幕天。好个碧峰长老,心里想道:“今日中间,若不把这个削发留须的因果剖破了,如入宝山空手回。”你看他起先时,端正在碧峰会莲花宝座之上,顷刻里金光起处,早已不见了个碧峰长老。众弟子们只是个磕头礼拜,都说道:“老爷的法门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弟子四众人等,实指望拔离了苦海,永不蹉地狱之门。今日圆满,尚且未修,怎么就起身而去?伏乞老爷返旆回轮。”祷告未了,只听得走路的都说道:“六和塔上一个老爷,金光万道,好现化人也。”众弟子闻知碧峰老爷在六和塔上,只是虔诚礼拜,念佛恳求。碧峰长老心里想道:“这回却好点破他们了。”金光一起,翻身又在碧峰会上宝莲禅座中间,端端正正的坐了。四众人等齐声上启道:“老爷何事见弃众生?”碧峰长老道:“我见你众生们班次混乱,污我的眼睛,故此到那塔上去亮一亮这个眼珠儿。”四众人等又齐声上启道:“望乞老爷指教,哪些儿班次混乱?”碧峰长老道:“你众生们有有须的,有没须的,有须多的,有须少的,都站在那一坨儿,怎么不是混乱?”四众人等又齐声上启道:“望乞老爷指教,怎的样几分班?”碧峰长老道:“有须的站一边,无须的站一边。”好个四众人等,即时间分作左右两班:有须的居左,无须的居右。碧峰长老又说道:“须多的站一边,须少的站一边。”四众人等,即时间又分作上下两班:须多的居上,须少的居下。碧峰长老道:“分得齐不齐?”四众人等齐声道:“班齐。”

碧峰长老弄了一个神通,问声道:“那丹墀里左侧站的甚么人?”四众人等起头看时,果真丹墀里左侧站着一位圣贤,身长十尺,面似抹朱,凤眼蚕眉,美髯绛帻。碧峰长老道:“你甚么圣贤?”那圣贤道:“手擎三国,脚踏五湖,人人道我,美髯丈夫。”碧峰长老道:“既是美髯公,请回罢。”划喇一声响,早已不见了这位圣贤。碧峰长老又问道:“那丹墀里右侧又站着甚么人?”四众人等起头看时,又只见丹墀里右侧也站着一位圣贤,身长十尺,面似靛青,环眼剑眉,虬髯绛帻。碧峰长老问道:“你是甚么圣贤?”那圣贤道:“不提汉末,只说唐初,人人认我,虬髯丈夫。”碧峰长老道:“既是虬髯公,请回罢。”也划喇一声响,就不见了这位圣贤。

四众人等站在班上,齐声道:“阿弥陀佛,无量功德。”碧峰长老道:“不是阿弥陀佛,一个是美髯丈夫,一个是虬髯丈夫。尔众生哪个像丈夫?”四众人等齐声上启道:“左班有须的像丈夫,右班无须的便不像丈夫。上班须多的像丈夫,下班须少的便不像丈夫。”碧峰长老得了众生这句话便起,一手捻着自己的须,一手指定了众生,问声道:“我的这须,可也像丈夫么?”四众人等如梦初醒,如醉初醒,齐声道:“弟子们今番却解脱了,老爷是‘留须表丈夫’。”只这句话,虽则是个五字偶联,传之万古千秋,都解得碧峰长老削发除烦恼,留须表丈夫。有诗为证。诗曰:

名山阅万古,明月来几时?

顾游属中秋,万里云雾披。

心闲境亦静,月满山不移。

况兹飞来峰,秀削清涟漪。

下有碧峰会,飒飒仙风吹。

主者碧峰老,昆玉不磷缁。

兹山暂寄逸,所至琴且诗。

削发除烦恼,跻彼仙翁毗。

留须表丈夫,怡然大雅姿。

云骈与风驭,来往谁可知?

但闻山桂香,缤纷落残卮。

愧我羁轩冕,妄意皋与夔。

那知涉幻境,百岁黍一炊。

风波世上险,日月壶中迟。

何如归此山,相从为解颐。

朝霞且沆瀣,火齐兼交梨。

晨夕当供给,足以慰渴饥。

此事未易谈,耸耳听者谁?

洗盏酹山灵,吾誓不尔欺。

天空万籁起,为奏埙与篪。

却说碧峰长老剖破了这个留须表丈夫的哑谜儿,莫说是四众人等念声阿弥陀佛,就是毗沙门子、三藐三佛陀,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弗把提、泥犁陀,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优婆塞、优婆夷,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陀罗尼、诸檀越,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僧纲、僧纪、茶头、饭头、菜头、火头、净头,一个个的念声阿弥陀佛。碧峰长老照旧个登台说法,四众弟子们照旧个听讲皈依。

却不知鸟飞兔走,寒往暑来,人人道讲经的讲到妙处,好做圆满哩;个个道听经的听到妙处,好做圆满哩。哪晓得“佛门无了又无休,刻刻时时上水舟”。怎见得“刻刻时时上水舟”?却说四众人等弟子,要做圆满,便就有个弄神通、阐法力的那谟来了。只见碧峰长老坐在上面,那些四众弟子列在左右上下四班。每日家这些弟子进门时,刚刚的坐下,一个人怀儿里一匹三汗绢,或是一匹四汗绢;傍晚出门时,一个个又不见了这一匹绢。因此上街坊上嘈嘈杂杂,都说道碧峰会上听经的失了绢。正是“尊前说话全无准,路上行人口似飞”,一下子讲到了碧峰长老的耳朵里面去了。碧峰长老心里想道:“听经的失了绢,这绢从何而来?从何而失?中间一定有个缘故。待我明日与他处分。”到了明日天明之时,只见四众弟子一个个的鱼贯而来。刚刚坐下,分了左班、右班、上班、下班。长老微开善口,讲了几句经,说了几句典,问声道:“尔众生怀袖里可有甚么没有?”那些四众人等听知长老问道,连忙的把个怀袖儿里揣一揣来,还是昨日的那匹绢,齐声答应道:“弟子们怀袖里一个人一匹绢。”长老道:“果是一匹绢么?”四众人等齐声道:“果是一个人一匹绢。”长老道:“你们都交到我这里来。”这些弟子们一个人交了一匹绢。长老道:“你们还坐定了。”这些四众弟子们仍旧的分了四班。长老又讲了几句经,说了几句典。长老道:“这是甚么时候?”左班领班的弟子,就是那个迟再。迟再立起身来,走到时辰牌下一看,已自是午末未初,转身回复长老道:“此时已是午末未初。”长老道:“既是午末未初,尔众生趁早散罢。”长老说一声散,众弟子们起得一个身,长老面前那些绢却又不见了。长老道:“你们且慢去,待我来一个个的验下过。”好个长老,高张慧眼,上元神,一站站在门首,把这些弟子们排头儿数过,唱名而去。一数数到一个弟子,原是个出家人:

几载栖云祗树林,琅琅清梵发余音。

三乘悟彻玄机妙,万法通明觉海深。

玉麈挥时龙虎伏,宝花飘处鬼神钦。

红炉一点鹅毛雪,消却尘襟万虑心。

碧峰长老看见这个弟子有些仙风,有些骨气,心里自忖道:“端的就是这个陀罗卖弄也!”狠着的喝上一声,正是:

巫峡中霄动,沧江二月雷。

龙蛇不成蛰,天地划争回。

那个弟子看见这个长老来得凶哩,掣身便走。这个长老看见那个弟子去得紧哩,金光一耸,飕地里赶将来。那个弟子却不是走,却是会飞。这个长老又不是会飞,又不是腾云,又不是驾雾,一道金光就在半天之上。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叫做个紧赶上,赶得个弟子没奈何。那弟子情知是走不出杭州城来,却也又是有些家所的,把个眼儿一睁,只见桑园之内一个小小的人家,两扇篱门儿,一个高高的架子,那架子上一簇的青头虫儿。是个甚么虫儿:

吐丝不羡蜘蛛巧,饲叶频催织女忙。

三起三眠时化运,一生一死命天常。

却原来是个蚕妇养的蚕虫儿。那蚕虫儿一个个的顶着一个丝窝儿。是个甚么窝儿?只见它:

小小弹刃浑造化,一黄一白色相当。

待看献与盆缫后,先奉君王作衮裳。

却原来是个蚕虫儿作的丝茧儿。好个弟子,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蚕,坐在那茧儿里面去了。

这碧峰长老却又是积惯的,翻身就赶将进去。赶将进去不至紧,反又遇着一个禅师。那禅师道:“来者何人?”碧峰道:“在下金碧峰便是。”那禅师道:“来此何干?”碧峰道:“适来有个法门弟子,卖弄神通,是我赶将他来,故此轻造。”禅师道:“那弟子转身就出去了。”碧峰道:“老禅师尊名大号?愿闻其详。”那禅师道:“不足是法名慧达。”碧峰道:“何事宿于茧室之中?”慧达道:“我昼则坐高塔上去说法,夜则借蚕茧里面栖身。”碧峰道:“怎么说法要到塔上去?”慧达道:“云崖天乐,不鼓自鸣。”碧峰道:“栖身怎么要到蚕茧中去?”慧达道:“石室金谷,无形留影。”碧峰道:“谢教了。”好个长老,刚说得“谢教”两个字出口,已自浑身上金光万道,腾踏到了半天,高张慧眼,只见西湖之上陆宣公祠堂左侧,有一爿小小的杂店儿,那店儿里摆着两路红油油的架儿,那架儿上铺堆着几枝白白净净、有节有孔的果品儿。是个甚么样的果品?它:

家谱分从泰华峰,冰姿不染俗尘红。

体含春茧千丝合,天赋心胸七窍通。

入口忽惊寒凛烈,沾唇犹惜玉玲珑。

暑天得此真风味,献纳须知傍衮龙。

却原来是一枝藕。那弟子又弄了一个神通,闪在那藕丝孔儿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