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仙人羊角碧霄中,紫气真人独长雄。
丹洞朱帘摇斗极,翠华玉辂驾洪濛。
凌虚惯掠钧天乐,舒啸长披阊阖风。
为惜门徒姜氏女,锦囊三计妙无穷。
却说元帅请问国师这个水牛出阵是甚么缘故,国师道:“贫僧有所不知,但问天师便知端的。”元帅转身就来拜问天师。天师道:“这水牛不为大害。”元帅道:“怎见得不为大害?”天师道:“是贫道袖占一课,占得是个风天小畜。所畜者小,何大害之有?”元帅道:“昨日狼牙棒张千户、小将军王应袭两个出马,偏伤的是狼牙棒,这是个甚么缘故?”天师道:“这是偶尔,有个甚么缘故?”元帅道:“天师不弃,肯出一阵么?”天师道:“万里远来,岂恁闲散。既承元帅严命,贫道即行。”好一个天师,说一声“行”,即时左右摆列着两杆飞龙旗,两边旗下摆列着神乐观乐舞生、朝天宫道士,中间摆列着一杆皂纛,皂纛之上写着一行金字。皂纛之下坐着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剑,一匹青鬃马,竟出阵来。只见荒草坡前,真个是摆列着千百头有头、有角、有皮、有毛、有蹄、有尾、黑萎萎的水牛,一头牛背上一个小娃娃,一个娃娃手里一条丝鞭。姜金定坐在马上,鬼弄鬼弄,喝声:“走!”牛就走;喝声:“快!”牛就快。天师见之,心里才要想个主意,只见姜金定口里连喝递喝,那些牛就连跑递跑,一直跑过阵来。天师看见这些牛只要奔他,连忙的把个七星剑望空一撇,那一口剑掉下来,只伤得一头牛,比不得伤了一员大将,众将惊溃败阵。这一头牛伤与不伤,其余的牛哪里得知,一性儿只是奔着皂纛之下。姜金定又喝得狠,这些牛又跑得狠,正叫做个冰前刮雪,火上烧油,把个张天师没奈何,只得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腾空而起。天师心里想道:“这等一个阵头却就输着于他,何以复命元帅?”即时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飞符未尽,天上早已掉将一位天神下来。你看他:
铁作幞头连雾长,乌油袍袖峭寒生。喷花玉带腰间满,竹节钢鞭手内擎。坐着一只斑斓虎,还有四个鬼,左右相亲。
天师问道:“来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不知天师呼唤,有何道令?”天师道:“女将姜金定撮弄妖邪,装成牛阵,不知是真是假,相烦天神与我看来。”天神起眼一瞧,回复道:“牛是真的,牛背上娃子是假的。”天师道:“就烦天神与我破来。”赵元帅按落云头,喝一声:“孽畜,何敢无礼!”举起鞭就是一鞭。若是每常间赵元帅这一鞭,饶你是个人,打得你无情妻嫂笑苏秦;饶你是个鬼,打得你落花有意随流水;饶你是个怪,打得你鬼头欠下阎王债;饶你是个精,打得你扬花落地听无声。若是今日赵元帅这一鞭,打得就是个飞蛾扑火无头面,惹火烧身反受灾。怎么叫做惹火烧身反受灾?却说赵元帅狠着一鞭,那些牛哪里怕个鞭?一齐奔着赵元帅,就是个众犬攒羊的一个样子。赵元帅攒得没奈何,跨了斑斓猛虎,腾云而起,回复天师道:“小神告退。”天师道:“怎么连天神天将也不怕哩?”赵元帅说得好:“他是个牛,哪里晓得个甚么轻?甚么重?终不然我们也和它一般。”天师道:“多劳尊神,后会有请。”赵元帅飘然而去。
天师心里想道:“牛有千斤之力,人有倒牛之方。岂可坐视其猖獗,就没有个赢手?”好天师,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即时回阵,参谒元帅。元帅道:“今日天师功展何如?”天师却把个赵元帅的始末,说了一遍。元帅道:“似此天神也不怕,我和你将如之何?不如还去拜求国师罢。”天师道:“不要慌张,贫道还有一事奉禀元帅。”元帅道:“但说不妨。”天师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个我和你还不知他的根脚,故此不得其妙。”元帅道:“却怎么得他的根脚?”天师道:“须烦元帅传下将令,差出五十名夜不收,潜过彼阵,细访一番,得他的根脚,贫道才有个设施。”元帅道:“这个不难。”即时传下将令,差出五十名夜不收,前往金莲宝象国打探这水牛阵上的根脚,许星夜回报毋违。
夜不收去了一夜,直到次日天明时候,才到帐前回话。天师道:“这牛可是真的么?”夜不收说道:“牛是真的,只有牛背上的娃子,却是姜金定撮弄得是假的。”天师道:“这牛是哪里来的?”夜不收道:“这牛是个道地耕牛。”天师道:“既是道地耕牛,怎么有如许高大?”夜不收道:“原种是人家的耕牛,其后走入沿海山上,自生自长,—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年深日久,种类既繁,形势又大。约有一丈二三尺高,头上双角有合抱之围,身强力健,虽有水牛,却叫做个野水牛。”天师道:“怎么遣得它动?”夜不收道:“都是羊角道德真君锦囊计,姜金定依计而行,故有此阵。”天师道:“这牛连番攒住一个人,是个甚么术法使的?”夜不收说道:“不干术法使的。原来这个野水牛本性见不得穿青的,若还见了一个穿青的,它毕竟要追赶他,它毕竟要抵触他;不是你,便是我,直至死而后已。”三宝老爷听了,大笑两声,说道:“原来有此等缘故,昨日狼牙棒吃亏,狼牙棒是青。今日天师受亏,天师皂纛是青。赵元帅受亏,赵元帅又是青。哎!原来穿青的误皂。”马公在旁边说道:“只闻得穿青的护皂,哪有个穿青的误皂?”三宝老爷道:“为了穿青受了亏,却不是穿青的误皂?”
天师道:“不消取笑,待贫道出去赢他来。”今番天师不用飞龙旗,不用皂纛,不用青鬃马,只是自家一个披发跣足,仗剑步罡,如真武之状,高叫道:“泼贱婢,敢驾得畜牲装你的门面!”姜金定看见天师只身独自,他就起个不良之意,口里念念聒聒,喝一声:“走!”那些牛就走。喝一声:“快!”那些牛就快。连喝快,递喝快,那些牛连跑递跑,又奔着天师面前而来。天师拿定了主意,收定了元神,竟往海边上走。姜金定只说天师又要败阵,急忙的喝着牛来。天师到了海边上,跨上草龙,早已转在水牛后面,令牌一击,猛空里耀眼争光,一个大闪电,轰天划地,一个响雷公。那些水牛打急了,只得下水,就把些野水牛一并在海里面去了。水面上无万纸剪的小娃娃。天师令牌又击了两击,那雷公又在海水面上,扑冬,扑冬的又响了几响。直响半日,天师收下令牌,却才住了。可怜这些野水牛活活的水葬功果。
却说姜金定看见雷公、电母,地覆天翻,才晓得不是对头,一道火光,入地而走。天师剑头上烧了飞符,早已有个天将赶向前去,活捉将来,一直解上中军宝帐。元帅老爷骂道:“泼贱奴!敢如此倔强,费我们精力。”叫声旗牌官,推转辕门外枭首示众。旗牌官禀说道:“前番是他刀下走了,今番须得天师与他一个紧箍子咒,小的们方才下手得他。”天师道:“也不消紧箍子咒,只问他肯死不肯死就是。”马公道:“天师差矣!天下人岂有个自家肯死之理?”天师道:“王者之师,顺天应人,须得他肯死,才是个道理。”三宝老爷心上就明了,问说道:“你那泼贱婢,可肯死么?”姜金定说道:“国王之恩未报,杀父兄之仇未伸,怎么肯死?”天师道:“我晓得你还有两个锦囊计不曾行得,故此不肯心死。”姜金定说道:“是,是!”天师道:“你再行了那两个锦囊计,心可死么?”姜金定说道:“到了计穷力尽,心自是死的。”天师道:“既然如此,且放他回去罢。”元帅说道:“放他去罢。”姜金定得命而去。马公道:“这都是些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怎么下得海,收得番。”天师说道:“老公公岂不闻七擒七纵之事乎?”马公道:“七纵还不打紧的,七擒却也有些难处。”天师道:“都在贫道身上。”道犹未了,蓝旗官报说道:“姜金定又摆了有千百头水牛在荒草坡前,又来讨战。只是今番的水牛比前番不同些。”元帅道:“怎见得不同些?”蓝旗官报说道:“前番的水牛小,今番的水牛大;前番的水牛矮,今番的水牛高;前番的水牛两只角,今番的水牛一只角,生在鼻梁中间;前番的水牛有毛,今番的水牛有鳞;前番的水牛走,今番的水牛飞;前番的水牛是旱路,今番的水牛上山如虎,入海如龙。却有些不同处。”马公道:“这就是旧时的水牛,闷在水里,改变了此。”天师道:“哪里有个再生之理。”马公道:“若不再生,怎么又来出阵?”天师道:“这不是水牛。”元帅道:“怎见得不是水牛?”天师道:“老大的不一样,这决不是个甚么野牛。”马公道:“不论家牛、野牛,都在天师身上。”天师道:“贫道即时收服它来。”元帅道:“多劳了!”天师道:“说哪里话。”
即时披发仗剑,步行而出。只见荒草坡前果真有千百头野物,姜金定坐在马上,又是这等撮撮弄弄。天师心里想道:“我虽是龙虎山中第一家的人品,却不曾到这个海外,却不能办这些野兽。”心里又想道:“也罢,全凭我这双霹雳雷公手,哪怕他头角峥嵘异样人。”心里想定了,却叫道:“那泼贱婢又弄个甚么喧来?”姜金定道:“这不是弄喧,这都是俺本国道地兵,天造地设的,怎么就服输于你?”天师道:“你叫它过来就是。”姜金定说道:“今番却不让你,你那时休悔!”天师道:“我祖代天师的人,说个甚么反悔字面?你只管叫它过来。”天师站定了。姜金定手里拿着一条丝带儿,掣一掣,叫一声:“长!”那丝带儿就长有三五丈长,猛地里一声鞭响,只见那一群牛平地如飞,竟攒着天师的金面。天师就还它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竟回本阵而去。姜金定又是一鞭,一声响,那些牛又奔过阵来。天师又还它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又奔回阵去。天师心里想道:“这还不是个结果。”竟望海边沿上走。那些牛又飞赶将来。天师跨上草龙,转在牛背后,猛地里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竟奔下海而去。天师只道还是前番的故事,水面上又还它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反在水里奔上岸来。岸上一个雷公,它就在水里;水里一个雷公,它就在岸上。天师看见没有个赢手,只得跨上草龙而去。姜金定高叫道:“天师,你今番服输于我也!”天师大怒,骂说道:“今后拿住你,若不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姜金定说道:“你拿得我住,你不碎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