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大将原从将种生,英雄勇略镇边城。
阵师颇牧机尤密,法授孙吴智更精。
色动风云驱虎旅,声先雷电拥天兵。
西洋一扫天山定,百万军中显姓名。
却说张西塘擂鼓摇旗,布成阵势,问声番将道:“你可认得我的阵么?”姜老星道:“俺夷人不认得甚么阵,全凭着画杆方天戟,杀得你血涌蓝关马不前。”张先锋道:“即是如此,你敢杀进来么?”姜老星掣过方天戟,一直杀过阵来。三公子姜尽牙说道:“杀过阵去,可曾预备着宝贝儿么?”姜老星一边厮杀,一边答应道:“齐整,齐整!”须臾之间,南阵上皂旗一展,单摆开两声,只见黑雾障天,狂风大作,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掌。张先锋传下将令,活捉姜老星。姜老星左冲右突,不得脱身,却被南兵活活的捉将来了。捉了姜老星,天清气朗。姜老星把个斗大的头来摇了两摇,只见肩膊子上喀嚓一声响,响里掉出九口飞刀,一齐奔着南军的身上。这些南军看见个事势不谐,各人奔命,各自逃生,哪里又管个甚么老星忽刺。恰好的猫儿踏破油瓶盖,一场快活一场空。张先锋听知道走了番将,恨了几声,问众军道:“他的飞刀从何而来?”众军道:“只看见他斗大的头摆了两摆,却就肩膊子上喀嚓一声响,响里掉出这九口飞刀来,竟奔到小的们身上。”先锋道:“甚么还不曾伤人?”众军人道:“是小的们舍命而跑,跑得快些,故此不曾受他的亏苦。”张先锋道:“怪道临阵之时,他儿子说要预备宝贝,原来就是九口飞刀的宝贝。自今以后,我与他交战,只看见他头摇脖子动,许多鸟铳手、火箭手一齐奔他。他说道是个宝贝,我们偏要坏他的宝贝。”
道犹未了,只见姜老星又来讨战。张先锋勒马相迎,两军对阵,射住阵脚。张先锋道:“为人在世上,既叫做个总兵官,怎么又抱头鼠窜而走?”姜老星道:“今后只是将对将,兵对兵,枪对枪,剑对剑,再不和你打甚么阵势,你看我再走也不走?”张先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说得个番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条画杆方天戟,杀将过来。张先锋一把大杆雁翎刀,杀将过去。战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姜老星心生一计,拨转马头,落坡而走,口里说道:“张先锋,我且让你这一阵罢。”放开马径跑。张先锋心里想道:“要追将下去,怕他九口飞刀;若不追将下去,又不得成功。”为人都是贪名逐利的心胜,顾不得甚么刀,竟自追将下去。这一追,好似三星月下追韩信,九里山前捉霸王。那番将听得后面马铃儿渐渐的响,料是追我者近也,把个头儿摇了一摇。喜的是张先锋眼儿溜煞,看见他的头摇,拨转马头便走。及至九口飞刀迸将出来,张先锋连人连马,不知走到了哪里,那里却又是鸟铳、火箭一齐而发。番官叹上一口气,叫一声天,竟自回去。几番讨战,几番诈败,几番飞刀,只是不奈张先锋何。却是张先锋也不及奈何得他哩。一连数日,迄无成功,张先锋道:“似此难嬴,怎么下得番,取得宝?不免去见元帅,别选良将,别出奇兵,才是个道理。”张先锋回船,一面留下将令,不许诸将擅自离营厮杀,如违军令施行。
先锋才去,番将就来讨战,营里虚张旗鼓,并没有个将官出来。姜老星说道:“你们怕厮杀,不如安稳在南朝罢,却又到俺西番来寻个甚么死哩!”他就来来往往,絮絮叨叨。营里却有一班招募的子弟兵,人人雄壮,个个英明,听不得他的琐碎,大家说道:“似此番狗奴,敢说这等大话!自古道:‘三拳不敌四手,四手不敌人多。’我和你拚命杀他一场。”说起一个“杀”字儿来,正叫做是出兵不由将,一拥而出。人多马众,将勇兵强,黄草坡前摇旗呐喊,把那老星忽刺一裹,裹在垓心里面。就是众虎攒羊,哪消个张牙露爪;飞虫触火,不过是损灭其身。倒是亏了这个姜老星,困在垓心里面,一匹马横冲四下,一杆戟混战八方。正在危急之时,只听得西南角上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当先一员番将口里说道:“休得伤俺父亲,还有俺姜尽牙在这里。”道犹未了,东南角上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当先一员番将,口里说道:“休得伤俺父亲,还有俺姜代牙在这里。”三员番将内外夹攻,方才救得个姜老星出去。
姜老星得了命,出了重围,放开马,望坡下只是一个跑。这些子弟兵却又不肯放他,你也指望拿了姜老星,你是头功,我也指望拿了姜老星,我是头功。哪晓得姜老星是个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他算计着这些追俺的将次近身,就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头儿略节的摇了一下,只见明晃晃九口飞刀望空而起。这些子弟兵看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唬得心旌摇拽,意树昏迷。心旌摇拽随风荡,意树昏迷带雨沉。拨回马便走。一时间哪里走得这许多?及到了本营,原是十六个子弟兵赶将去,就只有七个子弟兵没伤,这九个也有砍了盔的,也有砍了甲的,也有伤了指头的,也有伤了膀子的,也有伤了耳朵的,也有伤了鼻子的,也有伤了枪杆的,也有伤了刀鞘的。这叫做是个有兴而去,没兴而回。
坐犹未定,只见姜老星又在阵前讨战,口里不干不净,就短道长。这十六个子弟兵你也说道去,我也说道去,身子儿却是你也懒丝丝,我也懒丝丝。早已激发了一个金吾前卫指挥王明,他听不过姜老星的闲言碎语,激得他就暴跳如雷。他一条枪,一匹马,竟奔阵外杀去。那姜老星飕地来迎。两个人不通名姓,不叙闲话,只是厮杀。杀到五十合,姜老星力气不加,画戟乱戮。王明越加精神,越加细密,那一条枪像是个银龙护体,玉蟒遮身,实指望一枪戳透了番奴的肋。哪晓得姜老星不是个对头,拨马便走。王明促马相追。走的走得紧,追的追得紧;走的走得忙,追的追得忙。姜老星却又弄了一个术法,只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王明不曾预备得,看见九口飞刀一齐奔他,他便勒住了马不走,只凭着这一杆枪,团团转转,就像一面藤牌。那九口飞刀,他就架一个七打八,只有末后一口刀独下得迟,他只说是飞刀尽了,不曾支持,却就吃了这一苦,把只左手伤了一下,虽不为害,终是护疼,举止不便。却说姜老星看见王明一杆枪架住了九口飞刀,吓得他魂飘天外,魄散九霄,声声说道:“南朝好将官也!饶我们通神会法,也没奈他何。”收了九口飞刀,回阵而去。
这两场厮杀不至紧,早有蓝旗官报上宝船上来。元帅说道:“故违军令,王法无私。”一时间,拿到了一班子弟并王明等,限即时枭首示众。刀尚未开,早已帐下闪出一个年小的将,跑将过来,未曾跪下,先自两眼泪抛,鹤唳猿啼,号天大哭,高叫道:“元帅老爷刀下留人!屈情上诉。”元帅道:“你是甚么人,敢在这里号啕大哭?”小将道:“小的是南京金吾前卫指挥王明之子王良。今有杀父之冤,不得不诉。”元帅道:“你父亲故违军令,理应枭首示众,何得为冤?”王良道:“将以当先为勇,军以克敌为功。方今元帅老爷提兵海外,不惮勤劳,却实指望万里封侯,立功异域。这金莲宝象国不过是一个番国,这姜老星忽刺不过是一个番将,这九口飞刀不过是一个妖术,他敢于如此倔强,阻我去路去?老元帅为九重之股肱,三军之司命,独不思悬重赏,募异材,破拘挛,殄兹凶顽,用彰天伐,而反执小令,守小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且今日之功甚大,败之易,成之难;天之生才有数,杀之易,得之难。伏乞元帅天恩,赦宥诸臣死罪,容其立功异日,自赎前愆,小的不胜战栗待命之至。”三宝老爷道:“赏罚是公事,救父是私情。你话儿虽说得好,也难道以私害公?”王良道:“缇萦一女子且能上书,没身救父,况兼小的是个男儿,略通武艺,岂可坐视父兄之死而不救乎!小的情愿单枪出马,生擒番将,报父之仇,赎父之罪,伏乞元帅天恩。”三宝老爷道:“将功赎罪的话儿还说得通。”即时传下将令,违令将官免死,应袭王良出马立功。王良即时披挂,绰枪上马,你看他:
生长将门有种,孙吴妙算胸藏。青年武艺实高强,寇贼闻风胆丧。上阵能骑劣马,冲锋惯用长枪。千军万马怎拦当,梓潼帝君模样。
好个王良,浑身披挂,绰枪上马,竟奔前来。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大喝一声:“番将何在?”姜老星早已画戟相迎,说道:“小将军是哪里来的?愿通姓名。”王良喝一声道:“唗!番狗奴,你岂不认得我是南朝总兵大元帅麾下都指挥王明长公子应袭王良?”姜老星道:“就说是王良便罢,说了这许多根脚怎的?”王良骂道:“我和你南山之竹,节节是仇;东海之涛,声声是恨!为你这个番狗奴,险些儿丧了我父亲一命。”道犹未了,掣出那一杆嵌银枪,直取姜老星首级。好个姜老星,看见他的枪来,即时举起那杆方天戟,架住了他的枪。王良道:“番狗奴,这一枪是你输了。”番官道:“未曾举手交锋,怎见得是俺输?”王良道:“你既不输,为何双手架住?”姜老星道:“不是俺双手架住,适来看见你年方一十四五岁,口上乳腥尚臭,顶上胎发犹存,我欲待杀了你这个小畜生,肉不中吃,血不中饮。昨日汝父尚然受我一亏,量汝何足道哉!饶汝性命回去,报与总兵官知道,叫他早早退下宝船,招回人马,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俺即时攻上船来,把你这些大小官军,俱为刀下之鬼。”王应袭大怒,喝声道:“唗!你这番狗奴,焉敢小觑于我。”掣过嵌银枪来,照着番官便戳。番官说道:“俺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俺道昨日既伤其父,不可今日又伤其子,谁想你这个小冤家反要来讨死。”连忙的举起画戟,劈面相迎。两军摇旗擂鼓,呐喊连天,真好一场大杀也。你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