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将军远发凤凰城,日月回看帝座明。
岂是仙槎穷异域,将因驷牡急王城。
阳当九五飞龙出,甲拥三千跨海行。
底事岭呼为吸铁,顽贪当为圣人清。
却说各船上人夫,各船上军士,得了将令,径投西崖之上百步内抬锚。锚便是有无数的在那里,只是一个也抬不起来。即时报与元帅老爷。老爷道:“这个锚抬不起来,也在国师身上。”长老道:“喜得不是驴鞍儿。”叫声云谷近前来,吩咐他:“取过甲马一百张,交与抬锚的,令他一个锚上贴一张甲马,抬了这一回,又将这一百张甲马,贴在那一百个锚上,抬将回来。周而复始,抬完了交付还我。”众人得了长老的甲马,一会儿尽数抬来,还了甲马。船上军人哪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佛法无边,哪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无量功德。王尚书道:“只此一事,莫大之功。”
即时拽篷开船。长老吩咐道:“目今已是西洋大海,前哨的务要小心,不得模糊,误事不便。”各船传示已毕。恰好行了这等一二日之间,只见海面宽阔,路径不明,且又是浮云蔽天,太阳不见。前面嘹哨的两眼昏花,也不知何为天,也不知何为水,也不知哪是东、哪是西,也不知哪是南、哪是北。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眼花难认路高低。前哨的传与中军,中军的禀了元帅。三宝老爷心上又慌了。王尚书道:“老公公不消这等耽烦耽恼,纵有甚么不骼节处,还有国师担当。”道犹未了,只见乌天黑地,浪滚涛翻,正西上一阵狂风刮地而到。正是:
来无踪迹去无形,不辨渠从那处生。
费尽宝船多少力,颠南倒北乱蓬瀛。
这一阵风不至紧,把这些前后船只打开了不成队伍,连天师的船也不在帮,连国师的船也不在帮,只是两只军船还在一帮。三宝老爷就埋怨王尚书,说道:“王老先儿,你只道是个国师,今番你去寻个国师来也。”尚书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怎怕得这许多哩!”两位元帅虽强在辩论,风却是狂,浪却又大,船却也有些不骼节处。三宝老爷道:“怎么处哩?”王尚书道:“付之天命而已!”老爷道:“与其付之天命?不如拜天恳求他一番。”尚书道:“这也说得有理。”二位元帅即时跪着,稽首顿首,说道:“信士弟子郑某、王某,恭奉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前往西洋,抚夷取宝,不料海洋之上风狂浪大,宝船将危,望乞天神俯垂护佑,回朝之日,永奉香灯。”祷告已毕,只见半空中划喇一声响,响声里掉下一个天神。天神手里拿着一笼红灯,明明白白听见那个天神喝道:“甚么人作风哩?”又喝声道:“甚么人作浪哩?”那天神却就有些妙处,喝声风,风就不见了风;喝声浪,浪就不见了浪。一会儿风平浪静,大小宝船渐渐的归帮。二位元帅又跪着说道:“多谢神力扶持,再生之恩,报答不尽。伏望天神通一个名姓,待弟子等回朝之日,表奏朝廷,敕建祠宇,永受万年香火,以表弟子等区区之心。”只听得半空中那位尊神说道:“吾神天妃宫主是也。奉玉帝敕旨,永护大明国宝船。汝等日间瞻视太阳所行,夜来观看红灯所在,永无疏失,福国庇民。”刚道了几句话儿,却又不见了这个红灯。须臾之间,太阳朗照,大小宝船齐来拢帮。天师、国师重聚。二位元帅叩头伸谢而起。这一节可见的朱皇帝万岁爷是个真命天子,宝船所在,百神护呵。正是:
天开景运,笃有道之曾孙;
电绕神枢,受介福于王母。
觚棱瑞蔼,闾阖胪传;
诞绍洪图,丕承骏命。
至仁有物,待秋而万宝来;
盛德在躬,居所而众星拱。
当立纲陈纪之始,为施仁发政之规。
广文王有声之诗,载歌律吕;
衍周公无逸之寿,虔祝华嵩。
却说行了数日,只见蓝旗官跪在中军帐下,禀道:“落篷下锚。”三宝老爷只说道:“又是甚么跷蹊险峻?”吃了一惊,也就不会答应。当有王公公在傍,问道:“甚么事落篷下锚?”蓝旗官道:“如今到了一个海口上,口上有许多的民船,岸上有一座石塔,塔下有许多的茅檐草舍,想必是个西洋国土了。故此禀过元帅爷,早早的落篷下锚罢。”老爷听知道到了西洋国土,却才放心,发放了蓝旗官,传下将令。收船之时,仍旧的前后左右四哨,仍旧的中军,即时请到王尚书、天师、国师,大家商议征进之策。尚书道:“须先差人体访一番,才议征进。”天师道:“老总兵之言有理。”老爷道:“似此一掌之地、何用体访他。”长老道:“贫僧适来问到土民了,此处只是个海口,叫做哈密西关,往来番船舣舶之所。进西南上去,有百里之遥,才是个大国。怎么不要人去探访?”老爷道:“既是如此,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去访。”那五十名夜不收,钻天踏地,一会儿去,一会儿来,一齐复命。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这个崖上,中间是一条小汊港儿,两岸上有百十家店房。那店房都是茅草盖的,房檐不过三尺之高,出入的低着头钻出钻入。路头上是一个石头砌的关,关门上写着‘哈密西关’四个大字。从关门而人,望西南上行,还有百十余里路,却才有个城郭。是小的们走到那个城门之下,只见他叠石为城,城下开着一个门,城上是个楼,城楼上挂着一面黑葳葳的牌,牌上粉写‘金莲宝象国’五个大字。是小的们要进城去,那把门的眼儿且是溜煞,就认着是远方来的,盘诘来历。小的们怕泄漏军情,取罪不便,故此就跑将回来。”老爷道:“看起来这是个金莲宝象国了。”即时传令诸将:兵分水、陆二营,大张旗帜,昼则擂鼓摇旗,夜则高招挂起,朗唱更筹,务在缜密,比在南朝时倍加严谨,如违,军令施行。诸将得令,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扎做一个大营,中军坐着是两位元帅,左先锋另下一营在左,右先锋另下一营在右,为犄角之势。四哨副都督仍旧在船上扎做一个水寨,分前后左右,中军坐着是国师、天师。
说两位元帅高升中军宝帐,只见:
蓝对白,黑对红,鹅黄对魏紫,绿柳对青葱。角声悲塞月,旗影卷秋风。宝剑横天外,飞枪出海中。干戈横碧落,矛盾贵重瞳。弩箭缠星舍,雕弓失塞鸿。绿巍巍荷叶擎秋露,红灼灼夭桃破故丛。一对对紫袍金带南山虎,一个个铁甲银盔北海龙。坐纛辉前,摆列着七十二层回子手;中军帐里,端坐下无天无地一元戎。
三宝老爷传下将令,说道:“哪一位将官统领上国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建立这一阵头功?”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膀阔三停,黑面鬈髯,虎头环眼,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声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首报效朝廷。”元帅老爷起头看时,只见是个现任征西左先锋,挂大将军之印,姓张名计,别号西塘,定元人也。原任南京羽林左卫都指挥。他是个将门之子,世胄之家,业擅韬钤,才兼文武。三宝老爷见之,满心欢喜,说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丑夷叵测,黠虏难驯,张先锋你此行务在小心,免致疏虞,有伤国体。”张计道:“元帅放心,不劳嘱咐。”三宝老爷递酒三杯,军政司点付京军五百。只见一声炮响,擂鼓三通,扯起一面行军旗号,各哨官各按各方,各竖各方旗帜,吹动了惊天声的喇叭,各军呐喊三声。正是:
鼓角连天震,威风动地来。
竟奔金莲宝象国哈密西关而进。却早有个巡关的小番叫做田田,吓得滚下关去,报与巡逻番总兵占的里。占的里正坐在牛皮帐下调遣小西飞,只见小番连声报道:“祸从天降,灾涌地来。”占的里道:“怎叫做‘祸从天降,灾涌地来’?”田田道:“小的职掌巡关,只见沿海一带有宝船千号,名将千员,大军百万,说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甚么抚夷取宝。早有一员大将,统领着一彪人马,杀进关来,逼城而近,好怕人也。”占的里也是个晓得世事的,闻着这一场的凶报,沉思了半晌,说道:“没有此理。他南朝和我西番,隔着一个软水洋八百里,又隔着一个吸铁岭五百里,饶他插翅也是难飞。”道犹未了,只见又有一个细作小番叫做区连儿,跪着报道:“是小番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两个大元帅,坐着两号‘帅’字船,就是山么样儿长,就有山来样大,扯着两杆‘帅’字旗号,就有数百丈高,就有数百丈阔。一个元帅叫做个甚么三宝老爷,原是个出入禁闼,近侍龙颜,不当小可的。一个元帅叫做个甚么兵部王尚书,原是个职掌兵权,出生入死,又不是个小可的。”道犹未了,只见又有一个细作小番叫做奴文儿,忙忙的跪着报道:“是小番又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还有一个道士,叫做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那天师虽不曾看见他的本领,只是宝船头上立着两面大长牌,左边一面写着:‘天下诸神免见’,右边一面写着:‘四海龙王免朝’。这个还不至紧,中间还有一面沉香木雕的鱼尾团牌,牌上写着一行朱砂大字,说道:‘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道犹未了,又只见一个细作小番叫做海弟宁儿,忙忙的跑将来,跪着说道:“小番也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还有一个和尚。那和尚头上光秃秃,项下毛簇簇,叫做个甚么金碧峰,比道士还厉害几十分哩!”占的里说道:“还厉害几十分,不过是会吃人罢!”海弟宁儿说道:“说甚么吃人的话,他有拆天补地之才,他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风唤雨,役鬼驱神,袖囤乾坤,怀揣日月。他前日出门之时,那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护国国师。故此他的宝船上有三面大牌,中间牌上写着‘国师行台’,左边牌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右边牌上写着‘九天应元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