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交光日月炼金英,一颗灵珠透室明。
摆动乾坤知道合,逃移生死见功神。
逍遥四海留踪迹,归去三清立姓名。
直上五云云路稳,紫鸾朱凤自来迎。
这都是说道家的诗儿。
却说天师大怒,喝令圆牌校尉拿送礼部祠祭司。长老微微而笑,说道:“拿我到祠祭司却待怎么?”天师道:“追你的度牒,发你边远充军。”长老心里想道:“我生时还没有日月,哪里有天地?这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后辈,何况一张真人乎!”心里虽是这等想,却又不可漏泄天机,问说道:“你莫是个张真人么?”天师道:“我是与天地同休的天师,麒麟殿上无双士,龙虎山中第一家。你岂不知道?”长老道:“你也只是这等一个人物。”天师道:“你又是甚么样的人物?”长老道:“我们出家人,也不支架子,也不贪真痴,也不欺心灭哪一教。是法平等,无有高低。但不知你有何能,欺心灭我佛教?”天师道:你还不晓得我的道法:
独处乾坤万象中,从头历历运元功。
纵横北斗心机大,颠倒南辰胆气雄。
鬼哭神号金鼎结,鸡飞犬化玉炉空。
如何俗士寻常觅,到得希夷第一宫?
你还不晓得我的修炼:
水府寻铅合火铅,黑红红黑又玄玄。
气中生气肌肤换,精里含精性命团。
药返便为真道士,丹还本是圣胎仙。
歹僧入定虚华事,徒费工夫万万年。
你哪晓得我的丹砂:
谁知神小玉华池,中有长生性命基。
运用须凭龙与虎,抽添全仗坎兼离。
晨昏炼就黄金粉,顷刻修成白玉脂。
斋戒饵之千日后,等闲轻举上云梯。
你哪里晓得我的结证:
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
腰下剑锋横紫气,鼎中丹药起云烟。
才骑白鹿过沧海,又跨青牛入洞天。
假使无为三净在,也应联辔共争先。
你哪里晓得我的住家:
举世何人悟我家?我家别是一年华。
盈箱贮积登仙禄,满鼎收藏伏火砂。
解饮长生天上酒,闲栽不死洞中花。
门前不但蹲龙虎,遍地纷纷五彩霞。
你哪里晓得我的神剑:
金水刚柔出上曹,凌晨开匣玉龙嚎。
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奸血点随流水尽,凶豪气逐渎痕消。
削除尘世不平事,惟我相将上九霄。
你哪里晓得我的玉印:
朝散红光夜食砂,家传玉玺最堪夸。
精神命脉归三要,南北东西共一家。
天地变同飞白雪,阴阳会合产金花。
须知一印千张纸,跨凤骑龙谒紫霞。
你哪里晓得我的符验:
篆却龙文片纸间,飞传地轴与天关。
呼风唤雨浑能事,遣将驱兵只等闲。
关动须弥翻转过,拿来日月逆周旋。
若还鬼怪妖魔也,敛手归降敢撒蛮。
你还不晓得宋仁宗皇帝御制一篇赋,单道三教之内,惟道为尊:
三教之内,惟道至尊。上不朝于天子,下不谒于公卿。避凡笼而隐籍,脱俗网以似真。乐林泉兮,绝名绝利;隐岩谷兮,忘辱忘荣。顶星冠而耀日,披布褐以长春。或蓬头而跣足,或丫髻以包巾。摘鲜花而砌笠,折野草以成茵。吸甘泉而漱齿,嚼松柏以延龄。歌阑鼓掌,舞罢遏云。遇仙客兮,则求玄问道;会道友兮,则诗酒讲文。笑奢华之浊富,乐自在之清贫。岂一毫之挂碍,无半点之牵缠。或三三而参同悟契,或两两以话古谈今。话古谈今兮,叹前朝之兴废;参同悟契兮,究性命之根因。任寒暑更变,随乌兔逡巡。苍颜返少,白发还青。携单箕兮临清流,洁斋粮炊爨以充饥;提篮锄兮入山林,采药饵遍世以济人。解安人而利物,或起死以回生。修生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判吉凶兮,开通易象;定祸福兮,密察人心。阐道法揭太上之正教,书符篆除人世之妖氛。降邪魔于雷上,步罡气于雷门。扣玄关天昏地暗,激地户鬼伏神蹲。默坐静室,存神夺天地之秀气;闲游通衢,过处采日月之精英。运阴阳而炼性,养水火以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按四时而采取,弄九转以丹成。跨青鸾直冲紫府,骑白鹤遍游玉京。参乾坤之正色,表妙道之殷勤。比儒教兮,官高职显,富贵浮云;比释教兮,寂灭为乐,岂脱凡尘。朕观三教,惟道至尊。
张天师这一席话,也不是个漫言无当,也不是个斗靡夸多,大抵只是要压倒个僧家,好灭和尚的。长老心里想道:“我若是开言,便伤了和气,却也又没个甚么大进益,不如稳口深藏舌,权做个痴呆懵懂人。”故此只作一个不知。
天师看见个长老不开口,他又把个言话儿挑他一挑,说道:“你做和尚的,也自说出你和尚的家数来。”长老满拚着输的,自己说道:“我们游方僧有个甚么大家数哩,住的不过是个庵堂破庙,穿的不过是个百衲鹑衣;左手不离是个钵盂,右手不离是根禅杖。”天师得了他的输着,好不欢喜,也说道:“可知是和尚的家数了。住的庵堂破庙,就只是个花子的伴当;穿的百衲鹑衣,半风子也有几斗。左手的钵盂,是个讨饭的家伙;右手的禅仗,是个打狗的本钱。”天师嘴里说着倒不至紧,两边文武百官也觉得天师犯了个忒字儿。可可的姚太师又驰驿还乡去了,故此天师放心大口说话。长老道:“既是天师的道法精,可肯见教小僧么?”天师道:“凭你说个题目来。”长老道:“就请教个出神游览罢。”天师道:“此有何难?”万岁爷看见这个天师发怒生嗔,恐有疏失,即时传旨,着僧道各显神通,毋得粗糙生事。
天师得了旨意,越加精神,就于金阶之下,闭目定息,出了元神。多官起眼看时,只见天师面部失色,形若死尸,去了半晌尚然不回。及至回来,心上觉得有些不快;心里虽则是有些不快,皮面儿上做个洋洋得志的说道:“我适来出神,分明要远去,偶过扬州,只见琼花观里琼花盛开,是我细细的玩赏一番。”长老道:“怎么回得迟?”天师道:“遇着后土元君,又进去拜谒太守,又从海上戏耍一番,故此来迟。”长老道:“想是带得琼花来了?”天师道:“人之神气出游,止可见物知事而已,何能带得物件来也?和尚既出此言,想是你也会出神?想是你的出神,会带得物件来也?”长老道:“贫僧也晓得几分。”天师道:“你今番却出神游览来我看着。”长老道:“贫僧已经随着天师去游览琼花观来。”天师道:“你带得琼花在哪里?”长老把个瓢帽儿挺一挺,取出两瓣琼花来。天师接手看着,果是琼花。百官见之,果是琼花。即时献上万岁爷爷,说道:“天师此行好像个打双陆的,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原来天师出神去了,长老站在丹墀之中,眼若垂帘,半醒半睡,也在出神,只是去得快,来得快,人不及知。天师出神,只到得扬州,去了许久,都是长老把根九环锡杖横在半路中间,天师的元神遇着个毒龙作耗,沿路稽迟,及至长老收起了锡杖,天师才得回来。
却说天师吃了亏,心里明白,只是口里不好说得,其实的岂肯认输?说道:“和尚,你既是有些神通,我和你同去罢。”长老道:“但凭天师尊意。”天师道:“先讲过了,不许蛊毒魇魅。”长老道:“出家人怎么敢!”却说天师依旧在金阶之上闭目定息,出了元神。长老眼不曾闭,早已收了神,笑吟吟的站在丹墀里面。天师又去了,热多时,方才一身冷汗,睁开眼来。天师又是强说道:“今番和尚出神,曾在哪里游览来?”长老道:“天师到哪里,贫僧也到哪里。”天师道:“我已经在杭州城里西湖之上游览一番。”长老道:“贫僧也在西湖上来。”天师道:“我已带得一朵莲花为证。和尚,你带些甚么物件来?”长老道:“贫僧带的是—枝藕。”天师道:“你的藕是哪里得来的?”长老道:“就是天师花下的。”天师道:“你试拿来我看着。”及至长老拿出藕来,还有个小蒂儿在上面,却是接着天师莲花的。这百官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天师得的还是妍华,长老得的倒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