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道:“来头差矣!你前日可曾到天堂极乐国么?”王明道:“已经到来。”判官道:“天堂国是西海尽头处。我这里叫酆都鬼国,是西天尽头处。你走到这个尽头路上来,怎么转侧?况兼阴司里面有许多魍魉之鬼,纷纷的告状说道,是甚么抚夷取宝的人,枉杀了他。原来就是大舅。你这船上还好,喜得见了你,你又和我至亲。”王明看见判官口里说话不干净,相问说道:“这些魍魉之鬼,要怎么哩?”判官道:“枉杀了他,他们要一命填一命,你们就不得还乡。”
王明听见“不得还乡”四个字,肚里就是刀割,安身不住,告辞要去。判官道:“尊舅,你好不近人情,千难万难,难得到这里,怎么就说个‘去’字?今日天晚,我已自吩咐你的令姐,安排些薄酌,权当作接风,草榻了这一宵。明日该我巡司,带你到各司狱里面去看一看,也不枉到我这里一遭。”王明道:“少不得有一遭到大人这里。”判官道:“那时节就不得回去告诉世上人一番。”道犹未了,酒肴齐到。虽然崔判官敬着王明,其实王明的心里吞不下这个香醪美酝,当不过这个贤主情浓,强支吾了一夜。
到了明日,判官道:“尊舅,你来,我和你同进了城里面去走一走儿。”崔判官前走,王明后随。走到了城门口,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一边走出一个鬼来:左一边是个青脸獠牙鬼,右一边是个五花琉璃鬼。看见王明,喝声道:“唗!你是个生人,走到哪里去?”崔判官回转头来,说道:“胡说!他是我一个大舅子,你怎敢阻挡于他?”鬼说道:“既是令舅,只管请去罢。”
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会,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四周围都是石头叠起的,约有十丈之高。左右两边两路脚擦步儿,左边的是上路,右边的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去的上,下来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忧心忡忡,下来的着实是两泪汪汪。王明低低的问说道:“姐夫,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有许多的人在那里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之时,头一日,都在当方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仁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我这酆都鬼国。到了这里之时,他心还不死。阎君原有个号令,都许他上到这个台上,遥望家乡。各人大哭一场,却才死心塌地。以此这个台,叫做望乡台。”
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也是石头叠起的,也有十丈之高,却只是左一边有一路脚擦步儿,却不见个人在上面走。王明问道:“姐夫,右边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没有个人走哩?”判官道:“大舅,你听我说。为人在世,只有善恶两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着赏善分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却才这个台上上去。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王明道:“怎么只一条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此只一条路。”王明道:“怎么人走的稀少?”判官道:“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王明道:“上天台是个美事,怎么又做在右边?”判官道:“左入右出,依次序而行,原无所分别。”
走了一会,只望见左右两座高山,一边山上烟飞火爆,烈焰腾空。王明问道:“姐夫,那座山怎么这等火发?”判官道:“叫做火焰山。为人在世,肚肠冷不念人苦,手冷不还人钱,冷痒风发,不带长性;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火焰山上来烧,烧得他筋酥骨碎,拨尽寒炉一夜灰。”那一边山上刀枪剑戟,布列森森。王明问道:“那座山怎么有许多凶器?”判官道:“那叫做枪刀山。为人在世,两面三刀,背前面后,暗箭伤人,暗刀杀人,口蜜腹剑,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枪刀山上来,乱刀乱枪,乱砍做一团肉泥,问君认得刀枪否?”
再走一会,王明原是出门之时吃了两钟早酒,走到这里,口里有些作渴,只见前面一个老妈妈儿坐在芦席篷里,热汤汤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去吃钟茶来。”判官笑笑儿,说道:“我这里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么不是好吃的?不过只是要钱罢了。”判官道:“只是要钱,说他做甚么?这个老妈妈原旧姓贪,在阳间七世为娼,死了之时,阎君不许投托人身。他却摸在这里,搭个篷儿,舍着茶儿。哪里真个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即时心迷窍塞,也就不晓得我自家姓甚么,名甚么,家乡住处是甚么。”王明道:“这茶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汤。要晓得娼家的事,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
再走了一会,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上面架着一根独木桥,围圆不出一尺之外,圆又圆、滑又滑。王明走到桥边,只见桥上也有走的,幢幡宝盖,后拥前呼。桥下也有淹着血水里的;淹着的,身边又有一等金龙银蝎子,铁狗铜蛇,攒着那个人,咬的咬、伤的伤。王明问道:“姐夫,这叫做甚么桥,这等凶险?却又有走得的,却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这叫做奈何桥。做鬼的都要走一遭。若是为人在世,心术光明,举动正大,平生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与天知。这等正人君子,死在阴司之中,阎君都是钦敬的,不敢怠慢,即时吩咐金童玉女,长幡宝盖,导引于前,拥护于后,来过此桥,如履平地。你方才看见走的,就是这一等好人。若是为人在世心术暗昧,举动诡谲,伤坏人伦,背逆天理,这等阴邪小人,死在阴司之中,阎君叱之来渡此桥,即时跌在桥下血水河里,却就有那一班金银蝎子,铁狗铜蛇,都来攒着咬害于他。你方才看见淹着的,就是这一等歹人。”王明说道:“果真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走一会,走到一条孤埂上,四望寂寥,阴风刮面,冷雨淋头,好凄惶人也!王明问道:“姐夫,这条埂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这叫做凄惶埂。凡在阴司之间,走过这条埂上,两泪双重偏惨切,伤心一片倍凄惶,故此叫做凄惶埂。”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东歪西倒,手风脚斜,一个口里叫说道:“三枚。”一个口里叫说道:“两谎。”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个衣衫褴褛,脸青口黄,一个一手攒着一个大拳头,两手攒着一双拳头。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又一群五七个,眉不展,眼不开,头往东,脚又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又不死,活又不活,崚崚峥峥。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五七个,一个一头拳,撞到东,一个一头拳,撞到西,一个逢着人,打个失惊,喝声道:“唗!”一个逢着人,也不管认得认不得,招下手,叫声:“来!”一个支支舞舞,一个吆吆喝喝。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冒失鬼。”又一群七八十来个,都生得嘴唇短,牙齿长,里多外少,扯拽不来,包裹不过。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呲牙鬼。”又一群八九十数个,仰叉着睡在地上,手又撑,脚又蹬,眼又眨,口又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挣命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个儿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裙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梢来,没下梢;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个椰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肩上据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一条绵索。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二三十个,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线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成群结党而来。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那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鬼儿。凄惶埂虽然是长,走的鬼多,样数又多,王明见一样问一样,判官问一样答应一样,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
王明抬头一看,前面又是一个总门,门楼上匾额题着“灵曜之府”四个大字。进了总门,却是一带的殿宇峥嵘,朱门高敞,俨然是个王者所居气象。走近前去,一连十层宫殿,一字儿摆着。一层宫殿上一面匾额,一面匾额上一行大字。从右数过左去:第一,秦广王之殿;第二,楚江王之殿;第三,宋帝王之殿;第四,五官王之殿;第五,阎罗王之殿;第六,变成王之殿;第七,泰山王之殿;第八,平等王之殿;第九,都市王之殿;第十,转轮王之殿。王明道:“这些殿宇,都是些怎么府里?”判官道:“轻些讲来。这正是我们十帝阎君之殿。”王明道:“两廊下都是些甚么衙门?”判官道:“左一边是赏善行台,右边是罚恶行台。”
王明道:“可看得看儿?”判官道:“我和你同去看看。”判官前走,王明随后。先到左一边赏善行台。进了行台的总门里面,只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牵手一路,又是八所宫殿,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宫殿,朱牌上写着:“笃孝之府”四个大字。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左右两边彩幢绛节,羽葆花旌,天花飞舞,瑞气缤纷,异香馥郁,仙乐铿锵,那里说个甚么神仙洞府也?判官到了府堂上,请出几位来相见。出来的都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左有仙童,右有玉女。分宾主坐下,叙话献茶,一一如礼。判官道:“内弟王明是大明国征西军士,因为宝船走错了路,误入阴司,斗胆进来相探。”那几位说道:“我们同是大明国,但有幽冥之隔耳。”王明道:“在下肉眼不识列位老先生。”判官道:列位都是事父母能竭其力,笃孝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刘,尊讳殷,孝养祖母,天雨粟五十钟,官至太保;这一位姓严,尊讳震,割股疗父,天赐舜孝草,涂所割处,即时血止痛除;这一位姓高,尊讳上达,未冠时割股愈母疾,官至右佥都御史;这一位姓顾,尊讳仲礼,事母至孝,母卒,庐墓三年,得朝廷旌表,赐金十斤;这一位姓王,尊讳延,事继母至孝,官至尚书左丞相;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这个‘笃孝之府。’王明诺诺连声。判官领着他告辞而出,王明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么不轮回出世?判官道:这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气,无了无休,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府受天福。王明道:“平生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孝子尊。”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
毕竟不知这个“悌弟之府”是些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