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道:“番官此来何意?”王爷道:“来意不善。”老爷道:“怎见得?”王爷道:“既有好意,国王亲自会来。国王不来,便以礼来。岂有单差一个官!况兼应对之间,尽觉得便利,其来意可知矣。”老爷道:“只有八千兵,怕他做甚么。”王爷道:“再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何如?”老爷道:“蕞尔之国,针穿纸过的,要这等细作做甚么。”王爷道:“先差几员游击,假扮番子摸进城去,里应外合何如?”老爷道:“割鸡焉用牛刀,哪要这等的秘谋奇计。”王爷道:“老公公意下何如?”老爷道:“今日安排筵宴,合家欢乐一番,到明日再处。”王爷道:“这也通得。”到了日西,旗牌官报道:“阿丹国四门紧闭,满城上一片旌旗,不知是何主意?”老爷道:“各人固守城门,你怎禁得他么?只是明日之时不能投降,再作道理。”蓝旗官散班已毕。
二位元帅即时赴宴,请到天师、国师,各随荤素,各有铺设。四个公公各宴各船,各将官各宴各营。酒行数巡,老爷道:“军中无以为乐,叫帐下勇士们来舞剑为寿。”即时勇士们齐到,分班逐队,舞一会剑,奉一回酒。舞剑已毕,老爷吩咐军中有善歌者,名营公举举歌为寿。即时善歌放举到,也是这等分班、逐队举一回歌、奉一回酒。老爷道:“军中有能楚歌么?”王爷道:“怎叫做楚歌?”老爷道:“昔日汉王围着项羽在垓下,项羽夜闻楚歌,拔剑起舞,这不是个楚歌?”道犹未了,班中走出一个军士来,磕了头,禀说道:“小的是和阳卫的军家,住在乌江渡口桥里左侧,自小儿传得有个楚歌,不知可中老爷听么?”老爷道:“只要喉嗓儿好就是,歌之文字与你无干。”那军士遂高歌一绝,歌曰:
泰山兮土一丘,沧海兮一叶舟。鲈鱼正美好归也,空戴儒冠学楚囚。
歌罢,老爷道:“这正是楚歌思归之意,盈然在耳,列位请酒。”酒尚未干,三宝老爷一时肚腹疼痛,如霍乱吐泻之状,告辞众位,说道:“王老先生作主相陪,二位老师宽坐一会。咱学生陡然间有些贱恙,禀过列位就寝少许,即时奉陪。”国师道:“贫僧告退罢。”天师道:“贫道告退罢。”老爷道:“二位老师若不见爱,咱学生就不敢进去。”天师道:“此时已二鼓矣,夜尽更深,不劳赐坐罢。”老爷道:“咱学生今夜有个通宵之兴,王老先生在这里作主,舞的自舞,舞的奉酒;歌的自歌,歌的奉酒。舞罢继之以歌,歌罢继之以舞。循还相生,周而复始。我明日重重有赏。我暂时告退,少得安息,即就出来。若出来之时,有一名不在者,军法从事。”两边歌舞的毛发竦然。又说道:“二位老师若不久坐,是重咱学生之罪。王老先生若不久坐,就是扫咱学生之兴。”好三宝老爷,把个言话都收煞得定定儿的,却才起身。
起身后来,酒未一巡,老爷差人出来,禀说道:“公公多拜上列位老爷,宽坐一会,宽饮一杯,疼痛少止些,即来奉陪。”顷刻间,酒未一巡,老爷又传令出来,说道:“歌的要歌,舞的要舞,敢有违误,即时枭首。”顷刻之间,酒未一巡,老爷差人出来,禀王爷道:“公公多多拜上王爷,相陪二位老爷,宽坐一会,饮一杯。疼痛少可些,即来奉陪。”顷刻之间,酒未一巡,老爷又差人出来,禀说道:“公公在里面肚腹疼痛,霍乱吐泻,听见列位老爷肯久坐,听见列位老爷肯饮酒,即时间就病减一半;若说道不肯久坐,不肯饮酒,即时就添出十分病来。”王爷回复道:“你去拜上公公,有我在这里作主,相陪二位老爷。公公放心调理,我们直饮到天亮就是。”王爷又差人去问候三宝老爷,回来说道:“老爷贵恙觉得好些,即刻就要出来。”
老爷虽不在外面,一会儿差人留坐劝酒,一会儿传令责备歌者、舞者。国师、天师也不好告辞,王爷也只得勉强作主。歌者、舞者吓得只是抖战,生怕有些不到处,自取罪戾,岂敢有个懈怠之时,只是这等留坐劝酒,只是这等再歌再舞,不觉就是五更,不觉就已天亮。天师道:“元帅老爷说是有个通宵之兴,果真是天亮了。”王爷道:“老爷昨夜不该要个甚么楚歌。一个楚歌不至紧,肚子里楚歌了一夜。”道犹未了,蓝旗官禀说道:“元帅有命,请列位老爷进城赴宴,赔夜来疏慢之罪。”王爷还不敢信,问道:“元帅这如今还在哪里?”蓝旗官道:“元帅老爷昨夜三更时分,已自进了阿丹城。这如今大排筵宴,在阿丹国国王朝堂之上,相请三位老爷。”王爷道:“元帅神机妙算,人所不及。”
即时都进到阿丹国国王堂上相见。老爷道:“夜来失陪,专此谢罪。”天师、国师都说道:“元帅有鬼神不测之机,唾手功成,可贺!”王爷道:“我学生还不得知,只说老元帅不该唱甚么楚歌,致使肚子里楚歌一夜。”老爷道:“咱原是个意思,阿丹国有精兵八千,咱要唱个楚歌,用个楚歌吹散八千兵之兆。”王爷道:“今果然也,可谓奇哉!”老爷道:“仗赖余庇,仅免罪戾耳。”马公公这一干人不知道个详细,赶着来问。老爷道:“是个掩袭之计。”马公公道:“愿闻其详。”老爷道:“因国王先差下一个番官通问于我,我就借着这个因头,也差下一个将官通问于彼。这是个往还之礼,他又何疑?我却就中使上一个计较,差参将周元泰假扮做办事官、外面顶冠束带,里面披细甲,藏利刀,进朝里通问番王。又差都司吴成扮做个跟随小军,站在朝门上伺候;四门里藏下四个游击,教场里藏下两个水军都督、两个游击将军,约炮响为号。周参将相见番王,叙话已毕,临行之时,一手抓过番王来。两边文武番官上前相救。周参将一手取出刀来,喝声道:‘唗,番王之命悬于我手,你们顺我则吉,逆我则凶!’这一声喝,就是个号头。朝门上吴都司就是一声炮响。四门上四个游击,早已杀了四处把门官,大开城门。我们军马一拥而进。教场里两个都督,两个游击,一齐砍门而入,把四个番总兵官,一个只一条索。及至咱学生进城之时,已经百事停妥,只待咱学生发落。咱学生未敢擅便,请王老先生同来。”马公公道:“夜半蔡州城,不能如此之周悉。”王爷道:“连我学生也瞒了!我说里应外合,老元帅还哄我割鸡焉用牛刀。”老爷道:“恕罪了!兵机贵密,不得不然。”王爷道:“怎么敢说个‘罪’字?才见得老元帅之高。”
老爷吩咐请番王来相见。相见之时,王爷待以宾礼,番王甚喜。王爷又吩咐他几句,说道:“王国僻处西洋,不知夷夏之分。自古到今,有中国才有夷狄。夷狄事中国如子事父,天分然也。我们领了钦差,来此抚夷取宝,别无事端。你昨日差下一个甚么总兵官,你既不能以礼自处,那总兵官语言恣肆,又不能以礼处人,故此我们元帅教道你这一番。还是我们元帅体恤你们,幸免涂炭之苦。你可知道么?”番王道:“卑末知道,已经禀知元帅来,望乞宽容两三日,修下书表,备办礼物。再有二三,愿以颈血洗元帅之刀,万死无怨。”二位元帅俱各依允,厚待番王,放了四员番将,大宴一场,各自收兵归营。坐犹未稳,只见军政司跪下,禀说道:“离京日久,赏赐浩繁,目今库藏里面缺少了钱粮。”老爷道:“可支消得清白么?”军政司道:“监守自盗,律有明条,岂可支消敢不清白之理?”老爷道:“还余下多少?”军政司道:“昨日稽查,止剩下得一千二百多两。”老爷道:“有上千还可作用。”王爷道:“我们多少船只?多少军马?自古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千两银子,够哪个食用?厚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有赏赐,叫哪个肯用力?这一千两银子,够哪里赏赐?”老爷道:“粮草还有哩!”王爷道:“前程还远,万一缺少,从何而来。”老爷初然还不觉得,听见王爷说了这些利害,心上就吃了些慌,说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只一件,在此穷途中,无所措办,万一有缺,怎么前行?怎么捱延岁月?不如转南京罢。”王爷道:“我们离南京已经五载,即今转去,也得周年。这一千两银子,可足周年之用么?”侯公公道:“怪不得钱粮缺少,遭凡有些礼物,只做清官,毫厘不受。这如今却也腿肚子里转筋了。”
老爷道:“既往不咎。只是为今之计,要个长处。”王爷道:“老公公不必焦心,学生有个挪移之法。”老爷道:“怎么挪移得?”王爷道:“天地生财,止有此数,不在官,则在民。普天下的银子,也只在官、民两处。何况我船上的银子,这库藏里面的钱粮,不过是赏赐所用,却不还在船上么?”老爷道:“好去取回他的来?”王爷道:“怎么取回他的?只是老公公这里传下一面转牌,晓谕各船大小将校知悉,凭他肯多少的献出多少来,俟归朝之日,奏闻朝廷,见一还二,有十两,还二十两;有一百两,还二百两;有一千两,还二千两。这却不是个挪移之法?”老爷道:“妙哉!妙哉!”即时写下转牌,传示各船大小将士知悉。
传到后营船上,唐状元接着牌,对着黄凤仙说道:“我们收拾起来,不知有多少银子?”黄凤仙道:“三五百两像是有了。”唐状元道:“倒不如王明那狗头,前番两三日之间,得了三千多两。”黄凤仙道:“没事讲起银子来,岂为国忘家之道?”唐状元道:“不是我讲银子。只因元帅一曲转牌,传示各船大小将校,借办钱粮。这如今凡有多少银子,尽多少献出去,等到回朝之日,奏闻朝廷,一两还二两。”黄风仙道:“有这话来?”唐状元道:“现有转牌在这里。”黄凤仙接过牌来,果真是牌上说道:
征西大元帅郑为公务事:照得宝船,离京日久,赏赐浩繁,以致钱钞匮乏。为此传谕各船大小将校,凡一切前赏赐银两,除花费外,现在若干,据实转呈帅府登簿,充办军用,凯旋之日,奏闻朝廷,见一还二。不愿银两者,许计银两多寡,给官大小。转移之术,公私两利。各官务宜悉体,从实具呈,毋得隐瞒遗漏,亦不许因而别生事端,取罪不便。须至牌者。
看牌已毕,黄凤仙道:“只要银两有何难哉?待我亲自去见元帅,愿送银两公用,不愿取还。”唐状元不知他的意思,说道:“夫人差矣!我和你有不过三五百两,毡上毫何补于用?”黄凤仙也不说破,只说道:“一个三五百,十个三五千,百个三五万,积少成多,岂不为美!”唐状元只说是真,同了黄凤仙到中军帐外。只见帐外竖着一面牌,牌上写着:“借办银两者,抱此牌进”。黄凤仙即时抱牌而进。元帅道:“黄将军借办银两么?”黄凤仙道:“是小将因见元帅转牌,知得军中缺乏银两,故此特到帐前来输纳。”元帅知道输纳银两,不胜之喜,即时叫政司取过文簿来,把黄凤仙的银两数目登簿。老爷道:“借办官银,是黄将军破簿,也算一个头功。”取过簿来,王爷道:“你是多少银两?拿过来对过,好登录文簿。”
毕竟不知黄凤仙果是多少银两,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