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留东外史
22874000000175

第175章 往事思量悔其何及 全书结束意余于言(2)

黄文汉一个人靠着门柱,是这样前前后后的想个不止。猛听得远远的木屐声响,仔细听去,听得出是女人的木屐声。此时街上久无行人,料定是下女回了。听得是一个人的声响,知道不曾遇见圆子。木屐越响越近,转眼就到了门首,一看果是下女。黄文汉忙举步开门,不提防立久了,一双脚麻木得失了知觉,不举步尚不觉着,一提脚才发起软来,往地下一跪,几乎跌倒。下女已自推开门进来。黄文汉连忙扶了门柱立起来问道:“简直没有影子吗?”下女一边拴好了门,一边脱木屐说道:“我找了四五处,只有一处说太太今晚十点多钟的时候到那里,说要借纸笔写封信。拿了纸笔给她,她一个人关了房门,写了好一会,写完了并没有坐,就走了。我本想再找几家,因为太晚了,人家都睡了,天又冷,怕人家讨厌,我就回来了。”说着进房。见黄文汉扶着壁,一颠一颠的走,便问:“怎么?”黄文汉摇头道:“不相干,立久了,两脚都麻了。”说完,颠进房中坐下,望着下女道:“此刻已四点多钟了,你且去睡一觉。明日一早起来,不要弄饭,就到外面去找。带点钱在身边,饿了就到馆子里去吃饭。平日和你太太好的朋友,你就托她也大家帮着找。找着了,我一定重重的谢她。就是你找着了,我也做一套很好的衣服给你。若找着了,她不肯回来时,你就拼死也要拉着她同回。你太太的性格是这样,你只要苦苦的哀求她,说得十分可怜,她心上就过不去,定肯同你回来的。你要记在心上,万不可遇了她又放她走了。我拼着半月的工夫,只要她没离开东京,没有个找不着的。你就去睡罢!”下女望着黄文汉道:“你不睡吗?”黄文汉道:“我如何不睡?我明日也要去找。”下女道:“你睡,我和你铺好了床再去睡。”

说着,将围襟解下来撂在席子上,打开柜抽出铺盖来,就房中铺好了。笑道:“火炉里的火熄了,也不添一点炭,从外面回来,吹得一副脸、一双手都和铁一样,你摸摸看好冷。”说时伸脸和手给黄文汉摸。黄文汉只得胡乱摸了一下。下女笑道:“冷么?”黄文汉随意答道:“冷。”下女道:“你脱衣睡?”黄文汉点了点头。下女道:“四点多钟了,还不睡等什么时候?”黄文汉点头道:“你去睡,我也就要睡了。”下女才笑着慢慢的拾起围襟,照着电光看了一看道:“你买给我这条围襟太不牢实了,还不曾围得两个月,你看这边子都花了。”说时又送给黄文汉看。黄文汉立起身来,胡乱看了一看道:“你去睡罢。不牢实,你明日找着了太太,再买条牢实的给你就是。”下女听了,提着围襟的一端用力一抖,掉转身冲到隔壁房里去了,随手将隔门用力一关。黄文汉也不理会,解衣就寝。心中不知道有多少事,如何睡得着呢?下女又在隔壁房里咳嗽叹气,擦得席子响,拖得被卧响。黄文汉心中更加烦躁,看看到了六点钟,下女才没了声息,自己也渐渐的入了睡乡。

刚睡了一觉,被一阵后门响惊醒转来。睁眼一看,窗缝里已透进阳光来,电灯光都变成了红的。听得有人敲得后门响,知道不是小菜店,便是油盐店来兜生意的。忙叫下女起来开门。

连叫了几声叫不应,只得自己爬起来披了衣,推开门走到厨房里,将后门开了,果是小菜店的店伙。见了黄文汉,连忙行礼问道:“先生家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晏?我已来过三次了,此刻是第四次敲门。”黄文汉惊道:“此刻什么时候了?”店伙道:“已差不多十二点钟了。”黄文汉笑道:“笑话,笑话!我们因为昨夜有事,睡迟了些儿,所以醒得这么晏。”店伙问要什么菜,黄文汉随意说了几样,店伙去了。

黄文汉回到下女房里,推了几下。下女哼了几声,才醒了。

黄文汉道:“还不快起来,十二点钟了。昨夜嘱咐你,教你早些起来去寻太太,直睡得这般死!”下女伸伸懒腰,坐了起来,揉眼睛。黄文汉催着她快洗脸就去,不要在家里吃饭,家里的事,你不要管。下女见已是十二点钟,也有些心慌,匆匆忙忙的穿了衣,洗了洗脸。黄文汉拿了一块钱,给她坐电车,买饭吃,下女收着急急的去了。

黄文汉打开了窗门,收了铺盖,盥漱已毕,一个人也懒得弄饭。换了衣服,恰好小菜店送了菜来。黄文汉便将后门关了,自己也出来锁了前门,往各处去寻找。直寻到下午七点钟,也不见一些影子,只得回家。下女早已回来,坐在隔壁人家等。

见了黄文汉,即出来迎着说道:“太太昨晚睡的地方,我已找着了。我去的时候已是一点多钟,他家说太太住了一夜,今早十点钟的时候就出去了。我便问他知道去甚些地方么,他家说太太说,要去看房子,看好了房子就要搬家,不知道去哪一带看。我便将太太的事情对他家说,托他再遇着太太,务必送她回来。我又将这里的地名番地,写给他家了。他家说”既是闹脾气出来的,那很容易,她再来的时候,我一定教她回来。”

黄文汉连忙说道:“他教她回来,她如何肯回来?你快些再去一趟。”下女摇手说道:“我已说了,我家太太既决裂了出来,必不肯容易再回家的,务必扭着她同来。他家已答应了。”黄文汉道:“你说了我重重的谢他没有?”下女道:“我已说过了。”黄文汉摇头道:“不妥,不妥!他家必不会扭着她同来。他家姓什么,是做什么事的,平日和你太太交情何如?”下女道:“他家是教音乐的。姓持田。就只母女两个,和太太交情很好。”黄文汉道:“住在什么地方?”下女道:“住在喜久井町。”黄文汉道:“你吃了晚饭没有?”下女道:“不曾吃。”黄文汉道:“我也不曾吃晚饭。你就去叫两碗亲子井来(白饭和蛋共煮一大腕,名亲子井)我们同吃了,我再和你去持田家一趟,就坐在他家中等。你太太来了更好,即不来,我也好当面托托她母女。多几个人找,尽找得着的。”下女答应着,便不进屋,折过身跑去了。黄文汉这才拿出钥匙来开了锁进房。

一会儿,下女同着一个人送了两碗亲子井来。二人一同吃了,复锁了门,坐电车到喜久井町。下女引黄文汉走到一家门首,下女先推开门进去。里面一个年老的声音问:“是谁?”

下女答道:“我家太太再来你这里没有?”里面即走出一个女人来,黄文汉就电光看去,约莫有四十多岁的光景。出来看了看下女道:“你怎么又来了,后面的那位是谁呢?”黄文汉即走进一步,脱了帽子行礼。下女指着黄文汉道:“这就是我的老爷,姓黄。”那持田女人连忙回礼笑答道:“原来是黄先生,请进来坐!”下女又问道:“我家太太没来么?”持田女人道:“还是上午去的,不曾再来。黄先生请进来坐。”黄文汉卸了木屐上去,随着持田女人到里面房中行礼坐下。下女跟着进来,坐下问道:“小姐不在家么?”持田女人道:“刚才同一个朋友去看夜市去了。”黄文汉先向持田女人客气了几句,才问道:“内人昨夜在府上叨扰了,今早出去的时候,不知曾对夫人说去什么地方没有?今晚不知可再来这里?”持田女人道:“圆子君并不曾对我说去什么地方。只听得问小女说要去寻一个贷间,寻着了,今日就搬家。昨夜来这里的时候已是十二点多钟了,我们母女都已睡了许久。她说看活动写真看晚了,天冷又没有了电车,就懒得回家。小女和她交情很好,她就同小女睡了,我也没起来。”说时用手指着下女道:“今日听得她说,才知道是和先生合口出来的。这也没什么要紧,少年夫妻合口,本是极平常的事。先生只管放心,过一两夜气平了,她自然会回家的。她若再到这里来了,我劝她回家就是。”黄文汉道:“承夫人的情。不过内人的性子非常执拗,夫人劝她回家,她必不肯回的。可惜小姐不在家里,我想奉托小姐,若是遇了她,务要扭着她同回舍下来。我感小姐的恩,必不敢忘报。”持田女人笑道:“先生太言重了。刚才这位姑娘已写了尊处的地名在这里。小女也曾知道,不必再要先生委托。小女遇了圆子君,必送她到府上来的。”黄文汉叩谢道:“小姐和内人交情好,必然知道内人常来往的几家人家。若得小姐肯替我帮忙去寻找,我更感激了。”持田女人笑道:“这也很容易。小女回来,我和她说,教她明日去找找就是。一定找得着的,先生放心就是。少年夫妻合口,算不了一回事。”黄文汉见持田女人是这般说,心中略放宽了些。持田女人泡了茶,送给黄文汉喝。黄文汉一边喝茶一边看房中陈设得还精洁,壁上挂了些琵琶三弦之类。黄文汉和持田女人闲谈了许久,不见圆子来,也不见她女儿回来,不好意思再坐在她家等,只得又嘱托了几句,告辞起身,和下女归家。

次日不见持田家回信,只得又教下女再到各处去找。又找了一日全无踪迹,持田家里也不曾去。持田的女儿,第三日也帮着找了一日。下女的双脚都走肿了,哪里遇着圆子影儿呢?

黄文汉只管整日的在房中唉声叹气。到了夜间,便一阵一阵的泪流不止。下女也心中着急,四处托人帮着找,整整的找了十日,都是毫无头绪。下女也渐渐的懒了,托的人更是不肯上紧。

黄文汉到了此时,简直一筹莫展。

一日,是三月初五日,黄文汉接了苏仲武一封挂号信。拆开来看,里面一张一千元的正金银行的汇票,信中还殷殷勤勤,问圆子的身体近来好么?若是黄文汉带着回湖北,务必先写信给他,他好按期到码头上来迎接,到他家中去住一晌。他父母及他家里的人听他说圆子的好处,都想见一见。黄文汉看了这信,又流下泪来。当下回信,也不便说明这事,只说一千块钱已收到了,并不提起回国的话。没过几日,山东潍县居觉生打了个电报给他,还电汇了路费来,请即日动身,去山东专办交涉。他心想:我在日本十多年,在女人跟前不曾失败过。今一旦弄到这样,我还有什么心情在这里久住?山东我本有意要去,难得觉生打电报来招我,不如借此暂离了这苦海,在枪弹中去生活几时。圆子果然与我尘缘未断,一年半载之后,再有机会来日本找着她,何妨再做夫妇?若是缘分已经尽了,就死守在这里也是无益。

我虽然爱她,但是我的前程不能因她耽搁。她若真是爱我,也不愿我因她误了正事。我且将她去后十几日的经过,一日一日的作为日记,详悉写了,并这封电报、老苏的这封信,我看持田家还靠得住,就放在她家里。圆子总有去她家的日子,使她见了,也知道我并非负她之人。她在这里空手出去,此刻的生活一定很艰难。留多了钱在这里,怕持田家起不好的心瞒了。

我且留一百块钱在这里,她以后如想念我,我有通信的地名在这里,她尽可写信来,我再付钱给她。或着人来接她去山东,也可以的。黄文汉想了个十分妥善,一一的办好了。也没有心情到朋友家去辞行,即收拾行李,坐火车到长崎,由长崎乘博爱丸到上海,由上海到山东去了。

不肖生写到这里,第五集算是完了。《留东外史》到此,算是一个结束。只是不肖生脑筋中还贮着不少的好材料,如周撰骗娶陈蒿女士,陆公使买飞机行,言中央经理员买株式券蚀本,诛汉奸会传单,留学生大闹公使馆,殷通译红叶馆和下女行结婚礼。尚有种种极趣味的事,都不曾写出来。只得留待后来,一有机缘,便再续写几本,与诸君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