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品厂不教下女开客饭,秦士林公然自己喊下女拿客饭来。吴品厂道:“你的馆子隔这里又不远,定要吃我的客饭,是什么道理?”秦士林笑道:“有什么道理?是吃饭的时候,应得吃饭。清早跑回去,也不像样,馆子里的下女,定要笑我嫖了淫卖妇。你一个公费,难道供给亲戚几顿客饭,都供给不起吗?”吴品厂没得话说,由他吃,吃了仍如昨日样与汪祖经对坐。吴品厂催他走,他只是涎皮涎脸的说:“坐坐何妨,何必这样嫌我?我望往日也有些好处,你都忘记了吗?常言道,衣不如新,友不如故。我哪一次没有如得你的意?你凭良心说,第二个还赶得我上吗?”吴品厂听秦士林越说越不成话,也不答白,起身系了裙子,叫下女唤了乘东洋车,到她同乡女伴袁成家去了。秦士林便如十八岁大姐死了丈夫,不能守了,只得回去。吃了午饭,又来探问,吴品厂尚未回来。秦士林往别处打了几个盘旋,仍到了浩养馆。恰好吴品厂才回,便一同进房。
汪祖经哪里肯放松一刻呢?也笑嘻嘻的过来了。吴品厂知道两边都不好说话,只好由他们去坐。
不觉吃了晚饭,又是昨晚那催走的时候了。吴品厂急得要哭道:“你们也不必只这样害我。我知道你们的用心了,你们不将我逼死,两下也不得放手。我吴品厂前世里造了什么孽,今世来遇你们两个冤家受折磨。你们也不必这么了,我明日写船票回国去,大家干净。老汪,你放心去睡。老秦,你也回去。我今晚可不能陪你熬夜了。”说完,教他们让地方铺被。秦士林哪里肯信,也不做声,站起来让她铺了被,仍坐着望了汪祖经。汪祖经也望了秦士林。吴品厂和衣睡了。用汗巾蒙了脸,伤心落泪。这两人动了怜香惜玉之心,都怕说话吵了她,各靠着昨夜的原地方,胡乱打了一夜盹。
次日,吴品厂吃了早饭,真个出外买了船票,给秦士林看了,收拾行李,动身由横滨到上海去了。前人有避内差的话,这吴品厂只怕要算是避外差了。吴品厂去后,浩养馆登时浪静风恬。热闹文章尚在后面,暂时放下。
且说黄文汉的嫖学弟子刘越石,那日在警察署门口遇了郑绍畋,不肯说原由的到底是件什么事呢?说起来,却也平常。
原来刘越石同了三个朋友,佃一所房子在骏河台。三今朋友是谁呢?一个是江苏的,姓姜名清,年十九岁,天生的面貌比梅兰芳还要飘逸几分。其性格之温存,出词吐气之秀雅,更是千中不能选一。只是有些女孩子脾气,爱小声小气的和人喁喁私语,并且容易动他的娇嗔。听说他父亲是个鼎鼎有名的督学使者。他十六岁到日本,就其性之所近,在美术学校上课。一个是四川的,姓胡名庄。这人年二十零岁,生得剑眉圆眼,阔臂细腰。虽没练过把势,却有几斤蛮力,有事惹他动起怒来,双眼忒出,就和张黑的那双贼眼一样。天生他一种吃喝嫖赌之才,于学问一道,用心倒很平常。最长的是几句诙谐话,几张麻雀牌。到日本六七年,不知他学了些什么日本话,倒被他说得和日本人差不多。一个是陕西的张裕川,与那三人知识同等,性情也还相投,没有什么特别,到日本也有四五年的程度。四人同佃房子,寻了个西洋料理店内的下女煮饭。胡庄担任弄菜。
他本是个见色心喜的人,又每日弄几顿菜,时时与下女亲密,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几日就有了关系。这三人只有姜清常说日本女人不值钱,不肯染指。刘与张都是眼明手快的,你瞒着我,我瞒着你,二人都有了一手儿,这都不在话下。
一日,胡庄的花样翻新,忽然想打麻雀,自己跑到源顺料理店内租了副牌,四人扯开桌子,闹了起来。胡庄闹到高兴的时候,是自己的庄,起了手牌,中、发、白各只一张,便摇摇头,套着《四书》念道:“了白一中,财发之矣。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白。”说着,打了张白板。顷刻轮到他跟前,又摇摇头说道:“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中。自古皆有死,财非发不可。”说着,又打了张中字,惹得三人大笑起来。笑声未了,只见一只手从半空中插了下来,把一副骰子抓了。各人抬头一看,一个个吓的魂飞天外。定睛看时,那人头戴警冠,身穿警衣,腰佩警刀,与那街上站岗的警察不差什么。四人登时面面相觑,望着警察将牌收好,挟在胁下,教他们四人同走。胡庄唤下女,唤了几声,哪里有人答应?不知早吓往哪去了。胡庄望着警察道:“你教我们到哪去?”警察道:“走着自然知道。”胡庄道:“家中无人我不去罢!”警察忍不住笑道:“这却由你不得。”胡庄骨都着嘴道:“由不得我?明日失了东西,我只晓得问你要赔。”警察也不理他,赶着四人就走。
到了神田警察署,一个高等警官出来,问四人的名字。各人捏造了一个假名姓,省分也写了假的。那警官看了,叫拿户籍簿来对。中国人在日本住的,各区的警察署,均按区有调查的名姓籍贯册。佃房子住的,更是的确。他们住神田不久,警察署才新造了册子。警官教拿来,翻开一对,哪有一些儿像意?
警官怒道,“我看你们也不像是留学生,倒很像常做犯法行为的,暂且拘留一夜再说。”警官说完,怒冲冲的进房去了。几个警察走拢来,不由分说的将四人挤在一间房内,用木栏子门关了。
刘越石穿的是中国纺绸衣裤,坐到九点钟以后,身上一阵阵的冷起来,越夜深越冷。昨日又被下女淘了一回,更禁不起,便埋怨胡庄多事,无端想打什么牌,不然何至受这样的苦。张裕川道:“都是他。写假名字也是从他写起。他要写了真名姓,我们必跟着写真的,何致受那小鬼的奚落。”姜清道:“你们都怪的不对,我只怪他不该套《四书》。不是他套《四书》,我们怎得大笑?不大笑,警察开门我们自然听得。听得有人开门,即将牌收了,警察拿不着证据也好了。”胡庄冷笑了一声道:“我平日太把你们看大了,哪晓得你们都是些傀儡。四个人同做的事,也要你推我挤起来。我就承认了不是,不该引诱你们。你们独不想想,谁是小孩子,可以随人引诱的?动作操之他人的,不是傀儡是什么?你们以为不写假名姓就可以无事吗?你们不要做梦!警察平日捉了中国人打牌的,有例每人罚二十元。他于今拘留了我们一晚,明日还能问我们罚金吗?写假名姓,不过是想保全名誉的意思,难道也问得成罪?我们每人有二十块钱,到新桥去嫖艺妓要嫖两三夜,怕偿不了今晚一晚的苦呢?你们不要埋三怨四,咬紧牙关过罢!”三人听了,也似有理,都没得话说。四人团坐在一块儿,你倚着我的肩,我靠着你的头,摇签筒似的,摇了一夜。
次日早,一个警察由栏杆缝里递了几块面包一壶水进来。
四人谁肯吃这面包呢?只各人将水打湿了汗巾,抹了脸,胡乱嗽了嗽口。到九点钟才将门开了,一个警察请他们四位出来。
那警官板着副脸,望了四人半晌道:“你们贵国的留学生,也太不自爱了。只我这一署,每月至少也有十来件赌博案。嫖淫卖妇的案,一个月总在二十件以上。现在留学生总数不过四五千人,住在神田的才千零人,平均就每日有一件犯罪的事发生,不是过于不自爱吗?我真佩服你们贵国人的性情,柔和得好。你们也知道贵国政府是因国体太弱,才派送你们来求学,将来好回去整理的么?怎么还这般的和没事人一样哩。”
胡庄听得后面几句话,眼睛都气红了,忙说道:“你的话完了吗?我也有几句话说。我们中国人在贵国,不自爱的固有,然也不能一概抹煞。就是我们昨晚的事,说与贵国法律不合则可,说是什么大罪恶则不可。这赌博的事,在世界各国,也就止贵国禁得不近情理。至于一个月有二十多件嫖淫卖妇案,更不能专怪敝国人不自爱。男女之欲,越是文明国的人,越发达。敝国国人到贵国来求学,远的万余里,近的也有数千里,至多也须一年方能回去一趟。况都在壮年,此事何能免得?贵国的公娼,又有种极下等的规则,一个****每晚须接数客,对敝国人除专想敲竹杠外绝无好意。艺妓略好的,就高抬身价,决非一般留学生个个所能嫖。铭酒屋和猪圈一样,岂是敝国人嫖的地方?除了这三种,你说不嫖淫卖妇嫖什么?并且嫖的事,不是一方面做得成的。敝国人既每月要出二十多件嫖淫卖妇案,则贵国的淫卖妇,合贵国自己嫖的计算,每月就不知有几百件了。贵国不是从有留学生才有淫卖妇的,是留学生见贵国有淫卖妇可嫖才嫖的。这样看来,贵国的淫卖妇,也就未免太多,贵国人也就未免太不自爱。敝国人性情柔和,诚如尊言。大国民气象,自是如此。敝国虽弱,只要贵国人少怀点侵略主义,则东亚和平,想不得由西洋破坏。我于这时候对你论世界大势,恐怕你也懂不了多少。你只快说,我们的事应怎生了结?”那警官见胡庄口如悬河,日语也说得和日本人一样,暗自纳罕,以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虽听得有些可气的话,只是一时间也驳不来,便说道:“你们回去,以后不要再如此了。无论世界各国怎么样,敝国的法律,在敝国是有效力的。”胡庄道:“牌呢?”警官笑着摇头道:“赌具是没有退还的。”胡庄点头道:“我知道你们背着人,也想玩玩。”说着四人同走了出来。
刘越石便被郑绍畋扯住问故,姜清恐他说出,故拉了就走,回到家内。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