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中学生见圆子问他的姓名,连忙从袋中摸出一张三寸多长的名片来,恐怕圆子不认识汉字,用手指给圆子看道:“我姓李名铁民,福建闽侯人。”圆子伸手接了,待纳入怀中,李铁民忽然止住道:“且慢,等我将住址写在上面,你以后好来玩耍。”说着,从洋服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就圆子手中的名片上写了他的住址,交给圆子,问道:“你今晚能到我家里去么?”圆子摇头道:“今晚不行,明日午后定来奉看便了。”李铁民笑道:“明日午后几点钟?我好在家中等你。”圆子道:“时间不能一定,何时能抽身出来,即何时到你家来。”
李铁民高高兴兴的应了。电车到饭田町,圆子即辞了李铁民下车。李铁民送至车口,复叮咛了几句。圆子只管点头应是,在饭田町换了电车归家。
黄文汉独自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打盹。火炉里的火也将近要熄了,被卧已铺好在一边。黄文汉见圆子回来,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笑着问道:“你如何到这时候才回来?我一个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圆子一边解围襟,一边笑答道:“等得不耐烦,不好不等的吗?”黄文汉起身添了炭笑道:“你没回来,我如何好不等。”圆子也不答话,拿寝衣换了,也来靠着火炉坐下。
黄文汉见她板着面孔,只顾烤火,一声不做,不好意思问她今日的事。只得伸手借烤火,握了圆子的手,抚摸尽致。圆子烤了一会,脱开手立起身来,倒了口茶喝了说道:“我是要睡了,你高兴坐,你再坐坐罢。”黄文汉也起身笑道:“我多久就要睡了,谁还耐烦坐?”圆子已解衣钻入被中,黄文汉一同睡下。
半晌不见圆子开口,黄文汉委实有些忍耐不住,推了圆子一下,笑问道:“你真和我斗气吗?我做错了事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皱一皱眉的,也不算是我了。只是这样板着面孔一声儿不言语,我心中真难受。我就是要向你赔罪,你也要与我以赔罪的机会。你是这样,你到底要教我怎样?”圆子听了,翻转身来望着黄文汉笑道:“我何敢要教你怎样?我心里没有话可说,教我说什么?”黄文汉道:“没有话说,随便谈谈也是好的。你今晚在哪里吃了晚饭?吃了晚饭,在什么所在玩耍?到这时候才回来,未必就毫无可说。”圆子笑道:“你这人太不中用了。我恐怕她对你害羞,特来帮你撮合,谁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我一来你倒跑了。我前日早和你说了,我若不竭力成全你们的事,我不算人。我披肝沥胆的和你说话,你偏要鬼鬼祟祟的和我使巧计儿。我和你相处了这么久,你的性情举动如何瞒得过我?昨日老苏来这里辞行,我说送他去横滨,他当面并不曾推让。你同他出去一会,今日就变了卦。我岂不知你是有意避开我,好回头去护国寺?老实说给你听,我昨日已到了护国寺,并见你在那树林子里,掳着衣东张西望。我见你没找着君子,我也无从帮你的忙,所以悄悄出了护国寺,向停车场走。刚上了电车,只见你已从那边桥上来了。此时我转念一想,不如和你说明了,便好商量个和君子生关系的办法。正待叫你赶紧来同坐这乘电车,谁知你走得慢,没有赶到,电车就开行了。我还从窗眼里见你追了几步,却又不追了。”黄文汉抢着说道:“我并不曾瞒你。我昨晚不是催着你睡了,一五一十都说给你听的吗?今晚你就不来,我回家也是要告诉你的。我何尝鬼鬼祟祟的使巧计儿!老苏不教你送去横滨,是因天气太冷,他体恤你身体不好,恐怕你受不住。本是一时的转念,我心中也是这般想,所以也不甚赞成你去白吹风。哪有这多心思,想到护国寺去?你人是聪明,只是这事却完全误会了。”圆子道:“老苏不教我送,或者是真意,只是我已不必研究是真是假了。你昨夜催我睡,告诉我的话,是出于你的本心吗?”黄文汉笑道:“不是出于我的本心,难道是你逼着我说的吗?”圆子道:“虽不是我逼着你说的,你自己问问心罢!到那时候,还要说欺人的话做什么?我不借着做衣露出话因来”你如何肯说给我听?你听了我的话,知道事情已经被我识破,瞒也是白瞒了,倒不如说出来,还可以见点儿情。你自己问问心,当时的心理是不是这样?”黄文汉只得赔笑说道:“我当时虽也有些这样的心理,不过我始终没有打算瞒你。我若是有心瞒你,前日从福田英子家里回来,便不对你说过见君子了。我不对你提起,我就一连在外面睡几夜,你也不会知道。我自己信得我自己的心过,无论如何,对你不会变心。以为你也一般的信得我过,随便什么事,不妨和你商量了再做。并且我对于这一类事,都是偶然兴发干出来的,谁也不以吊膀子为职业。你若因君子的事便和我存心生分起来,那你就错用心了。我的性格,到了要紧的关头,斩头沥血都视为寻常之事。只是一点小事,便要拘拘谨谨的,一些儿也得计较,我却干不来。”圆子点头笑道:“我知道,不过依你的性格看来,要紧的关头很少,只怕平生都是干的不拘谨、不计较的事。”
黄文汉听了,不觉变了色说道:“你这话太轻蔑我了!我和你原是感情的结合,你钦我爱的,才得长久。若是因这一点小事便存个轻侮我的心,将来安得有好结果?”圆子嘻嘻的笑道:“感情的结合,当然没有好结果,何待将来?只今日我的感情已是不能与你结合了。”黄文汉沉吟半晌问道:“你怎样便不能与我结合了?”圆子道:“我昨日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不吊君子的膀子,我不和你离开便是禽兽。你今日和她说得好好的,我一来你便如遇见了鬼一般,头也不回的跑了。你不是安心将这离间的罪名加在我身上吗?你还怕她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偏要左一句是你的内人,右一句是你的内人。你只当我是呆子!我于今纵想再和你结合,我发下来的誓也不肯。”
黄文汉听了,只急的呼天。圆子笑道:“你不必是这样,你今日虽走了,我替你办得很有些成绩了,只消明日再去一趟,包你成功。你今日走了之后,我同到她家里,见了她母亲,假作是她的同学。她母亲对我十分亲热,留我在她家吃了晚饭。我背着她母亲,用言词去打动她。谁知她竟是老手,早结识了一个中国人,姓李,住在五十岚家。她同我吃了晚饭,帮我同到姓李的家中。那姓李的年纪比你轻得多,只看得出二十来岁。中国人生得好的真多。那姓李的又穿得漂亮,戴一个金丝茶晶眼镜,竟像一个绝美的女子。为人又十分和气,听说我是君子的同学,更是殷勤招待。我常听说中国人慷慨,和你要好以来,见的中国人不少,也不见得有十分慷慨的。今晚会见那姓李的,才知道中国人实在有最慷慨的。我和那姓李的初次见面,并没有说几句话,那姓李的便对我说道:‘难得小姐肯到我家来走动,真是荣幸极了,不可不送点儿东西,给小姐做个纪念。只是我在贵国做客,身无长物,只有一个金指环,是我时常带在手上不离的,就送给小姐去做个纪念品罢。还要求小姐恕我唐突,不嫌轻薄,赏脸收了。’我听他是这般说,又见他真个从手上将指环脱下来,双手送到我眼前,我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推辞不受。哪禁得他三回五次的要求,竟被他硬拿了我的手套在指上。我取下来交给君子,要君子替我还了他。君子也抵死不肯收受,我只得揣了回来。那姓李的又拿了一张名片,写了他的住址给我。”
黄文汉听了,只气得几乎昏了过去,极力的咬紧牙关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