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春子见梅子呕了那么多血,忍不住捶胸顿足的痛哭。
圆子拿毛巾先将梅子脸上的血揩了,再拿了个痰盂给梅子漱口。梅子体质本来娇弱,一连吐了两阵血,头晕了抬不起来,心里却较从前清爽,也不觉得身上有什么痛苦。圆子将温水送到梅子嘴唇边,梅子喝了一口,漱几下想抬起头来吐,觉得头有千百斤重,一用力便昏眩起来。圆子连忙止住她,不教她动,自己用口向梅子口中去接,教梅子只管吐。梅子哪里肯呢,圆子只得拿了几条干手巾,覆在梅子嘴上,梅子才向手巾上吐了。
一连漱了几口,都是如此吐法。黄文汉劝了许多话,止了春子的悲哭。梅子开口说道:“妈呀,你老人家不用悲痛了。我因为怕你老人家悲痛,才急得是这样。你老人家再要哭,我却再没有血可吐了。我于今心里一些儿也不急了,你老人家算白养了我一场罢。这样不孝的女儿,死了也罢咧。”春子见梅子说话,神气比不病的时候还要清朗,心中却很欢喜。只是听梅子所说的话,其中很有原故,心里早明白了几分,望了黄文汉和圆子一眼,长叹了一声道:“好孩子,你好生将养就是。你要晓得,我和你父亲一生就只你这一点骨血。万一有个天长地短,我是不待说没命,就是你父亲只怕也要伤心死了。我原不想将你一个人撂在东京,也是你年纪轻,没有见识,才会闹出这些花头来。只是此刻也不必说它,且等你养好了病再说罢!我想你于今住在这里是不相宜了,找个医院住着罢。”黄文汉点头答道:“夫人说的不错,还是进医院的妥当。也不必去找医院,顺天堂最好,此刻就去罢。”春子点了点头,黄文汉教下女去唤了四乘东洋车来。圆子和春子二人搀着梅子,梅子道:“身上的衣有血印,穿在身上不好看,姐姐拿一件我换换罢!”圆子道:“且到医院里去换,此刻不宜多动。并且天气很凉,再受了寒不好。”梅子不依道:“一定要换了我才去。这样斑斑点点的穿在身上怕人。我的头也乱松松的了,姐姐也要和我梳理梳理才好。”春子说:“孩子,你哪里这样固执。病人是个病人的样子,况且你这病不比寻常,坐在东洋车里面,把车檐挂上,又没人看见,有什么难看?”梅子道:“不要再使我心里不舒服,快给我换了。我要穿那件缩缅绣花的夹衫去。”春子没法,只得向圆子道:“就请夫人拿给她换了罢!”圆子口里答应,心想:那件缩缅绣花的衣还在苏仲武家里,她哪里是要换衣,分明是要给个信苏仲武,使他知道自己进了病院的意思。她既这般着想,就叫下女去一趟罢。便仍将梅子放下躺着,将下女唤到厨房说道:“你快坐东洋车去苏先生家里,教苏先生将梅子小姐的衣包交你带来,说梅子小姐就要去顺天堂病院。”下女答应着,坐着东洋车如飞的去了。
此时苏仲武刚从黄文汉家回到家中,正对着梅子的像片在那里发呆。见下女脚步紧急的奔了进来,只道是梅子死了,含着一泡眼泪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下女道:“我家太太教我来拿衣服,梅子小姐要进顺天堂病院诊病。”苏仲武道:“病势怎样了?进病院要换什么衣服?天冷,又着了凉怎了。衣服你拿去,对你家太太说,衣服万不可换。我就到顺天堂来。”说着,开柜将衣包打开看了一看,仍旧包着,交给下女。下女坐着来的车,一刹时奔到家里。圆子取出了那件绣花夹衫来,梅子看了一看,望着圆子想说话,圆子忙将脸凑拢去。梅子忍了一会,又不说了。圆子道:“我看这衣此刻不换也罢了,到病院里再换也不迟。”春子也说实在不必换。梅子便道:“都说不必换,不换也使得。”圆子暗想:梅子哪里会憨,她居然晓得是这般用心。圆子将衣给下女叠好,放在衣包里,和春子搀起梅子来,慢慢移到门口上了车,将车檐挂上。黄文汉随便换了一身衣服,四人各坐了乘车,下女将衣包递给圆子,一行人直奔顺天堂来。
黄文汉先下车进去办交涉。因难得上楼,就定了地下的房子。教两个看护妇出来,帮着搀扶梅子进了病室。这病室内有两个床,先将梅子安放了,即有医生来诊视。黄文汉挑了两个老练的看护妇。春子向黄文汉道:“我就住在这里,请你替我去说定个价钱。”黄文汉点头道:“那容易,你老人家自然是要住在这里的。”医生诊视过了,看护妇写了体温表,配药给梅子吃了。梅子仰天睡了,闭着眼不做声。春子问她好了些没有?只将头略点了下。圆子坐在梅子的床沿上,握了梅子的手。
黄文汉坐在窗子跟前,脸朝着窗户,看窗外园子里的树木的叶子都黄了。地下的草,也枯的枯了,黄的黄了,青的却是很少。
几只长尾鹊在那半枯半黄的树里面飞着打架。黄文汉此时心中没有一些儿主宰,恨不得立刻逃到没有人的地方,这事情如何结果,都不闻不问。正想着,忽听得外面皮靴声响,越走越近。
走到这房的门口,停了一停,门开了。黄文汉回头一看,只见苏仲武神色颓丧的跨了进来,向春子深深鞠躬行了个礼。春子见是苏仲武,知道梅子必是由他手里破坏的,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略略的起身答了一礼。黄文汉和圆子的意思,写信教春子来,原是想将这事揭穿。但是见梅子无端的吐起血来,又恐怕揭穿了,春子或忍耐不住,再数说梅子几句,梅子的病,不要更加沉重吗?因此想索性等梅子的病好了,再来向春子谢罪,将事情始末和春子说。不料苏仲武竟不避嫌疑的,哭丧着脸跑到病院来。黄文汉二人拿着他真有些难处。幸喜梅子闭着跟,不曾看见苏仲武。
苏仲武走到梅子床前,圆子只管向他摇手。苏仲武点了点头,望着梅子那副淡金也似的颜面,自己按捺不住,心中一股酸气,直往上冲。冲到鼻孔里,鼻涕出来,冲到眼睛里,眼泪出来。一刹时,弄得苏仲武满脸是酸心里发出来的酸水。那股酸气冲了两处,又要从口里冲出来。才一到口里,苏仲武便发出种酸声。圆子见了着急,连忙指着梅子对苏仲武用力摇手。
苏仲武才极力将酸声忍住。但是他虽已忍住,然只能忍住那没有发出来的,已经发出来的,是纵有力量也收不回了。这一点酸声早惊醒了梅子。梅子知道是苏仲武,睁眼一看,见苏仲武两眼红肿得很厉害,知道是为自己伤心哭过了分。梅子本来心酸,到这时哪里还有力去禁止眼泪。圆子见了,又向苏仲武挥手道:“苏先生你暂且家去罢,妹妹已到了这步地位,实在不能再使她伤心了。”苏仲武心想也是,点点头,用手巾掩着面孔挨出去。才挨两步,只听得梅子说道:“你回去吗?”苏仲武回头望着,应了个“是”。圆子又向他挥手。梅子道:“回去好生保养,我这里有人看护,不要紧,你一个人……”苏仲武不等梅子说完,已不忍心再听下去,三步两步跑出去了。梅子见苏仲武已去,话也不说了,仍合着眼仰天睡觉。
春子见了这种情形,心里愤恨到了极处,只是不忍说出什么来,怕梅子加病。明知道是黄文汉和圆子弄鬼,幸不知道黄文汉是个中国人,以为总不失为日本的绅士。心想:自己女儿已经入了人家的圈套,闹起来无非丢自己的脸,只求梅子的病快好,能坐着不吃力了,便带她回爱知县去,就没事了。不过梅子这小东西心性仄得很,看她和苏家里那东西痴情得很,简直不知道避忌了。将来回爱知县去,还要赶快招个女婿进来才好,不然也是要出毛病的。她父亲久说要替她择婿,也是我不好,有意和她父亲反对,才弄出这样不争气的事来。于今是没法了,只得先写封信家去,教他赶急寻个年貌相当的,完了这宗心事,好歹由她的命就是了。教我将她嫁给外国人,带着天涯海角的走了,我就要死也不一定能见面。我只一个女儿,这是做不到的。春子主意打定,这晚即写了信回爱知县去。梅子的父亲自然到处留心,找寻快婿。梅子在爱知县,美慧有名的,家中又豪富,要招个女婿,不待说是咄嗟可办。但是这都是题外之文,不必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