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梅太郎从王甫察手中看了看车票,低头半晌无言,只一滴一滴的眼泪,和种豆一般落了下来。王甫察用汗巾替她揩了,正待用软语安慰她,忽听得楼梯声响,回头见老鸨同着一个小下女,端了酒菜上来。王甫察连忙移坐位,腾出地方来摆台子。一面笑向梅太郎道:“不要悲伤。我们且饮酒行乐,莫辜负好时光。你我欢聚的日子有在后面。只要永远保持你我的心不变,又没有人从中阻碍,怕不得遂心如意吗?你此刻纵急坏了,也是无益。”老鸨放好了酒菜,也帮着夹七夹八的来劝解梅太郎。梅太郎才慢慢的收了眼泪,换出笑容来,陪王甫察饮酒。老鸨和小下女自下楼去。二人破涕为笑,虽勉强行乐,然各人心中都存着不快之感,到底鼓不起兴来。王甫察胡乱用了些酒菜,梅太郎点滴不曾入口。老鸨收了杯盘,梅太郎低声问王甫察道:“你刚才给我看的,不是张三等车票吗?”王甫察点头道:“是。”梅太郎翻着眼睛,望了王甫察道:“难道你连路费都不充足吗?”王甫察微微点头笑着,接着叹了口气道:“岂但不充足,我此刻身边只剩了八块多钱。从长崎到上海的船票,还没有买。”梅太郎道:“船票要多少钱?”王甫察道:“三等七块多钱。我若不来见你,也可敷衍到上海。只是我不来会你一面,将情形说给你听,如何能安心到上海去?”梅太郎道:“你到长崎不就没有钱了吗?”王甫察点头道:“且到长崎再设法。”梅太郎摇头道:“那如何使得!既家中有这般大事,岂可耽搁。可惜我手中也没有多钱。”说时,从腰带里面抽出个小小的绣花钱夹包来,打开看了看道:“我的钱,横竖是你送给我的。这里面不过二十多块钱,连包送给你罢,我回去只说掉了就是。”王甫察心中高兴,连忙伸手接了,也不开看,即纳在衣袋内。二人又谈了一会,便收拾安歇。
次早起来,王甫察背着梅太郎,拿出自己的钱夹包来,将梅太郎给他的钱放在里面,加了三十块钱的钞票进去。将剩下的钱,都纳在梅太郎的钱夹包内。和梅太郎吃了早饭,心想:时常听得梅太郎说,她有个姐姐在品川当艺妓,名字叫作多贺子,容貌生得和梅太郎差不多。我久想去看看,因太远了,懒得特意跑去。于今何不趁这时机,到品川玩一夜,再至长崎?主意已定,也不和梅太郎说,会了帐,与梅太郎叮咛握手而别。
梅太郎送到门口,等王甫察穿靴子。王甫察将靴子穿好,拿出自己的钱夹包来,递给梅太郎道:“我这钱夹包,送给你做个纪念罢。我此刻没有钱,横竖也用它不着。”梅太郎接着,即用汗巾包了,揣入怀中。王甫察出来,得意非常的走到停车场。
乘车向品川进发。因为天色尚早,不是饮酒叫妓的时候,王甫察一个人,就在品川徘徊了一日。直到夜间七点钟,才走到一家名叫竹屋的待合室。王甫察动身的时候,因怕吴嘉召说话,穿了身半旧的学生服。这种服色,在嫖场中实是罕见,他也知道不甚相宜。只是行李已由停车场运往长崎去了,一时间没得更换。仗着不在品川做资格,不过想见见多贺子,故也不甚计及衣服。当时王甫察推开竹屋的门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虔婆迎了出来,就电灯光下,将王甫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懒洋洋的叫了声:“请进。”王甫察略点了点头,弯腰脱了靴子,跨进房去。欲待上楼,老鸨连忙拦住说道:“就请在底下坐坐。”王甫察心中暗笑,她们这班东西,只看见衣服,不看见人,我今日倒得在这里施展施展,使她吃了一惊才好。心中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老鸨进了一间四叠半席的房。举眼看那房中黑魆魆的,只安了盏五枝烛的电光,吊在半空中打瞌睡。席子上除几个漆布蒲团而外,一无所有。门上挂一块“清风明月”的横额,也不知是谁人写的。书法恶劣倒在其次,只清字少了一点,变成了个“凊”字,月字就写成个“□”字。不觉暗暗点头道:“真所谓物必有偶。有了这样的一块扁额,若没有这样的一间房来配它,也不合色。”只见老鸨抢进房,拿了一个蒲团,往席上一撂,似笑非笑的问道:“先生有熟识的艺妓没有?请说了,我好去叫来。”王甫察摇头笑道:“我初从此地经过,那有熟识的,随意叫几个来玩玩罢了。我本是个过客,因旅居寂寞,到你这里来开开心。难得你这房子雅致,与别的所在不同。
我倒想多叫几个来,歌舞一回。”老鸨听了,又将王甫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立刻换了副笑容,点点头道:“承先生如此照顾,好极了。且等我去楼上看看,房间空出来没有。这房间太小,容不下多人。”王甫察故意吃惊道:“楼上还有房间吗?我只道就是这一间呢。”老鸨也不答话,折身上楼去了。不一刻下来,向王甫察招手。王甫察跟着上楼,进了一间八叠席的房。看那房中陈设,虽不算富丽,比底下自然强多了。老鸭送蒲团给王甫察坐了。王甫察从衣袋中拿出烟来,老鸨见了,连忙擦火柴。王甫察就老鸨手中吸燃了烟,挥手说道:“你且不拘老少,胡乱替我叫几个来吃一会酒再说。”老鸨嘻嘻的笑着去了。不一会,只听得楼下一阵笑声,接着咚咚的楼梯响。王甫察向楼口一望,只见粉白黛绿,长长短短的,蜂拥一般上来,足有十来个,争着向王甫察行礼。王甫察从头看去,没一个中意的。一一问了名字,幸喜无多贺子在内。略略与各艺妓接谈了几句,老鸨搬上酒菜来。王甫察叫添了十来份杯箸,请大家坐着吃喝。这些艺妓哪里肯呢,都扭扭捏捏的,你推我我推你,不肯上前。王甫察让了几遍,也就罢了。独自饮了几杯,听唱了几支曲子,心中想起梅太郎来,忽然不乐。拍手唤老鸨进来,就她耳边说道:“你去替我将多贺子叫来。”老鸨听了,怔了一怔道:“多贺子恐怕没有工夫。”接着改口问道:“先生旧日与多贺子有交情吗?”王甫察听了,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还没去,怎知道她没有工夫?我要你去叫,你去叫来就是,管我有交情没有!”老鸨见王甫察生气,不敢再说,只呆呆的望着王甫察,也不走开。过了一会笑道:“我真该死,先生来了许久,我还没请教先生的姓名。请先生说了,我好去叫她。”
王甫察道:“你只说从东京来的中国人,姓王就是了。”老鸨听说是中国人,更是诧异。她平日听人说起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无不攒眉皱眼的说“惹不得”。今日见王甫察穿得这般平常,举动又是这般散漫,多贺子本是品川有一无二的艺妓,她接一个客,必得几番审慎。并且她有一定的待合室,别家去叫,十有八九是推故不来的。若是有些名望的嫖客,或是日本的绅士,衣服穿得阔绰,容貌生得齐整,还有几希之望。王甫察是这般的资格,又是最不讨好的中国人,在老鸨的心理,以为这钉子碰定了。但是王甫察既生起气来,说不得也要去撞撞木钟。当下向王甫察告了罪,鼓着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