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来京赶考的举子们来说,会试是顺利结束了,但接下去的漫长等待同样万分煎熬。考官们阅卷需要至少半个月的时间,然后要上报吏部和内阁审批,这一来一去地加起来便是大半个月。又因为是钦定的制举,最终的上榜名单还要经过圣上的核准,一旦皇帝心血来潮要调考卷御览,这发榜公布之日就更难以确定了。考生们估计着,本次制科的张榜日至少要到一个月之后,因此凡居住在洛阳附近的,或者不愿在京城迁延的考生都逐渐离开洛阳,纷纷踏上归程。
然而兰州太远,一个月不够打个来回,除非自认肯定中举无望的,大部分的兰州考生还是想在洛阳等到张榜之日。这几天来,吏部选院附近的洛西老店便成了滞京兰州考生的据点。赵铭钰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又兼家中富裕出手阔绰,便在这洛西老店里包下好几间客房,以供同乡生员们在此聚会,吃吃喝喝、谈笑游乐,来打发这整月等待的无聊和焦虑。
这天刚用过午饭,赵铭钰与几个同乡在客房里下棋解闷,连杀三盘赵铭钰都是大败,他对面的郑姓生员笑问:“铭钰兄,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平常的棋艺可没这么糟糕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赵铭钰把棋枰一推,摇头道:“不下了,不下了,今天没心情。”“哎哟,铭钰兄有什么心事……”郑生话音未落,门被撞开,好几个兰州考生一涌而入,群情激奋地嚷着:“赵兄、郑兄、各位……东市上有斗鸡,好玩得很,大家一起去看啊!”
“斗鸡啊!有趣有趣!”屋里几个百无聊赖的家伙顿时两眼放光,起身就往外跑。郑生走到门口,回头看纹丝不动的赵铭钰:“铭钰兄,走啊?散散心去。”赵铭钰叹了口气,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还要等人,走不开。”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也不好强邀,便顾自离开了。
客房里骤然安静下来,赵铭钰坐在桌前发呆,连房门又轻轻开启也没察觉,直到有人招呼:“请问,这里可有一位赵铭钰先生?”他才抬起头来,惊讶得看到门口站着个陌生人。此人五十多岁的年纪,鼻直口方,一袭黑色常服掩盖不住通身的气宇轩昂,赵铭钰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答话:“在下正是赵铭钰,请问先生贵姓?找我何事?”“哦,敝姓曾,自吏部选院来,想找赵先生打听件事。”
赵铭钰还算见多识广,看对方的气度便估摸肯定是个官员,但既然人家不直说,他也知趣并不追问,忙请曾先生坐下,便问:“却不知曾先生想打听什么?”曾先生不慌不忙,笑着反问:“在下方才在门外时,听赵先生说要留在这店里等人,可否告知所等何人呢?”“这……”赵铭钰面露忧虑之色,叹息道:“小生所等的不过是位老大娘。”“老大娘?”“是啊,是小生一位同年的老母亲。小生受人所托要照顾好她,却不料大娘至今音讯皆无,故而十分烦闷。”
曾先生听着眼睛一亮,追问:“赵先生所说的这位大娘可是姓何?”“是啊!”赵铭钰惊喜:“难道曾先生也知道……”曾先生紧接着又问:“如此说来对赵先生有所嘱托的这样同年,一定是杨霖吧?”赵铭钰瞪大眼睛:“曾先生怎么知道?……哦,您是从吏部选院来,怎么?杨霖他怎么样了?病情可有好转?”
曾先生的脸色阴沉下来,慢悠悠地道:“嗯,杨霖所患的急症颇为凶险,医治至今仍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口口声声念叨着老母亲何氏,还有什么兰州同乡……啊,赵先生你的名字也被他在昏睡中一再提起,所以在下今天特来此处寻访,如能找到这何氏,送她去与杨霖母子团圆,或许能有益于他的病情。”
“原来如此。”赵铭钰连连点头,又止不住地叹息:“曾先生,小生也想找到这位何大娘,可不巧的是,会试至今都没见到她来,小生也为此烦恼不已呢。杨霖病倒,若是他母亲再有个意外,那可就惨了。”曾先生咋了口茶,问:“在下有个疑问,为何杨霖要将他的母亲托付给赵先生?另外,赵先生又怎么知道何氏应该要来找你呢?”
赵铭钰略一迟疑,还是答道:“不瞒曾先生,旬月前小生偶然遇到何大娘,据她说是来京城寻找赶考的杨霖。小生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杨霖在吏部核定考生资格时来同乡会报到,小生便安排了他母子相会。奇怪的是,杨霖却说当时自己身不由己,无法顾及老母,只是嘱咐老母会试过后就来找小生,并拜托小生安排好何大娘。杨霖说他考完后将设法来此与老母相会,共同等待发榜。”顿了顿,赵铭钰摊开双手道:“可是曾先生你看,杨霖在会试中突然病倒,今天已是会试后的第五天,那何大娘也未出现。因而小生心中十分忐忑,总觉得这对母子似乎碰上了什么大麻烦。”
曾先生沉吟着问:“杨霖说他身不由己?赵先生可知其中内情?”赵铭钰皱起眉头想了想,方道:“这个……我也说不好,只仿佛与本次制科的主考官、咱大周的宰相狄仁杰大人有些关系。”“狄大人?”曾先生的脸色有些严峻,赵铭钰看得一凛,赶紧解释道:“倒也不是狄大人本人,似乎是他的侍卫武官……”
“嗯。”曾先生含笑颌首:“如此还请赵先生将杨霖与何氏会面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一说吧。”
半个多时辰后,大理寺卿曾泰大人的马车驶离洛西老店所在的街坊,直奔城南方向而去。八月又过了几天,洛阳城的秋意一日浓似一日。马车跑得飞快,秋风从掀开的车帘下不停灌入,竟已有些寒气侵骨的味道。曾泰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袍服下摆,从车窗向外望去,街衢两旁的大树上,刚开始泛黄的树叶随风簌簌摆动,曾泰在心中暗自叹息:“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凉了。”在大理寺就任尚未满一年,但主管刑狱司法,各种人世间的纠葛纷争竟比过去几十年所看到的都要多,曾泰到现在才终于明白,狄仁杰那洞若观火的透彻目光从何而来,也因此更从心底里钦佩这位恩师在世事练达之余,依然能保持一份人情。
“老爷,狄府到了。”“哦。”曾泰连忙下车。狄府的家人卫士对他十分熟悉,曾泰无须通报便可长驱直入,家人一路殷勤相陪:“曾大人,咱家三少爷回来了,老爷吩咐请您直接到二堂会面。”曾泰加快脚步,他与狄景辉并不相识,但自去年以来也听够了关于这位狄三公子的种种,非常迫切地想见上一面。
二堂之上,不像曾泰想象的那样热闹欢畅,气氛反而有些沉闷。狄仁杰坐在正中,沈槐陪坐于右首,左首一人布衣帛鞋,满面风尘,容貌与狄仁杰颇有几分相似,曾泰一望便知,这就是狄景辉了。一番见礼寒暄,曾泰发现,这狄景辉果然风姿洒脱、举动间有些不拘一格,但也彬彬有礼谈吐适度,并非如传闻中那样桀骜不驯。他当然不知道,狄景辉已是改变了很多的。
又谈了几句闲话,狄仁杰便打发狄景辉:“景辉啊,你路途劳乏先去休息吧。曾大人这边与我还有事要谈。”“是。”狄景辉起身告辞。狄仁杰又看着沈槐微笑:“沈槐啊,你也先退下吧。”沈槐抱拳,与狄景辉一起走出二堂,两人在堂前不约而同地站住,沈槐长声叹息:“景辉兄,咱们又见面了!”
狄景辉“哈”了一声,拍拍沈槐的肩膀:“世事沧桑,我都没叹气,你叹什么?不想在洛阳见到我啊!”“景辉兄说笑了。”沈槐连忙赔笑,又道:“景辉兄,今晚小弟在冠京酒肆做东,为你接风洗尘,景辉兄肯赏光否?”狄景辉一摆手:“你请的饭我是非吃不可的,不过今晚上是老爷子的家宴,咱们兄弟明晚再聚,如何?”
沈槐敲了敲脑袋:“对啊,你看我这脑子。行,那就明晚,我定要陪景辉兄一醉方休。”略一踌躇,他又沉声道:“可惜只能请到景辉兄一人。”狄景辉并不答话,只微眯起眼睛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许久才道:“洛阳的天空终究还是比不了西北边塞的天空啊,我去过一次方知,那样的高远清明才更适合雄鹰展翅翱翔,却并非人人都配得上的。”
沈槐低头不语,狄景辉看了看他,微笑道:“对了,明天能不能把你那堂妹也一起请上作陪?去年除夕金辰关外,多蒙她照应,我这里还未曾道过谢呢。”“这,”沈槐突然显得十分窘迫,呐呐道:“阿珺她没什么见识,还是……”“啊,不方便就算了。”狄景辉忙道:“我也是随便一说,你给我带个好给她便是。对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梅迎春让我带封信给你,说是私事,呵,神神秘秘的。”沈槐狐疑地道了声谢,也不看就把信收起。
“李将军,飞鸽传书!王子那边来的!”阿威双手捧着一只白鸽,兴冲冲地朝李元芳跑来。李元芳站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柏林之后,面向金山山脉的巍峨雄峰,正在凝神眺望。阿威的喊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转过身来向阿威点了点头,接过密信,一边展开一边问:“阿威,你方才叫我什么?”“李将军啊!”阿威开心地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李元芳朝阿威看了一眼,淡淡地问:“原来你一直称我李先生的,怎么改口了?”“啊?”阿威愣了愣:“这是……王子殿下的吩咐,上回他来过就改了的啊。怎么了?李将军您是不喜欢……”李元芳打断他:“没什么,我刚注意到,随口一问罢了。”他已匆匆浏览完密信的内容,欣喜的红光骤然升起在苍白的面颊上,情不自禁地低声喃喃:“太好了,太好了!”阿威好奇:“李将军,有什么好事吗?”李元芳微微一笑:“是大好事……阿威,你去把马牵来。”
“哦!”阿威刚跨出去一步,又转了回来:“李将军,您要马干什么?”李元芳指了指前方的山坡:“我想骑上去看看。”“啊?”阿威瞪大眼睛:“您……您能行吗?”李元芳摆摆手:“快去,把两匹都牵来。”
阿威去牵马了,李元芳轻轻捋了捋白鸽的羽毛,双手往上一托,那鸽子振翅而起。李元芳目送着它直上云霄,往镜池的方向飞去,才拿过靠在树干上的一根木杖,慢慢向杂草丛生的山坡走去。自从乌质勒上回来探望过后,李元芳就不顾裴素云的强烈反对,开始练习下地行走。因为左腿的伤势很重,还远未到恢复好的程度,他就让阿威帮忙做了根木杖,每天撑着走动。几天下来,李元芳白天几乎已不再躺卧,行动也越来越自如了。裴素云怨他乱逞强,赌气不肯陪他走动,李元芳也不理她,就只叫上阿威相伴。
“李将军,马来喽!”阿威牵着两匹马一溜小跑而来。这两匹马还是他们逃来镜池时套在马车上的,算不上特别出众的良驹,但此刻在李元芳的眼里,却有着无法形容的亲切。他上前一步,拍打着其中一匹枣红马的马鬃,笑道:“好久没骑马了,还真挺想的。”阿威也嘿嘿地笑起来:“可不是嘛,咱骑惯马的人还真离不开它们。不过……李将军,您现在就骑马可得小心啊,到底伤得那么重,还没大好呢。”“没事。”李元芳简短地回答,一手已经搭上马背,阿威忙过来要扶,被他轻轻往外一推,自己屏住口气,一咬牙便翻身上马。
阿威在旁边看得张大嘴巴,却见李元芳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只是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便神色回复如常,招呼道:“阿威,你也骑上吧。”“是!”阿威醒过神来,赶紧跳上另一匹马,问:“李将军,咱们去哪里?”李元芳望了望柏树林前的镜池,湛蓝的湖面上粼粼跳动着浅金色的阳光,温暖而静谧,引人神往,他长吁口气:“到后山那里转一转吧。”阿威答应着,心里着实困惑,再一看,裴素云白色的裙裾在镜池边飘动,他恍然大悟,坏笑着拨转马头,李元芳已趋马在前了。
起初他们还漫步缓行,但很快李元芳就按捺不住了,腿上用劲马匹被催促地越跑越快,两人就沿着金山山脉的下部跃马飞驰起来。跑了一阵,李元芳已全身湿透、气喘吁吁,不得已放慢速度,举目望向右侧荒草丛生、林木如盖的金山山脉,他高声道:“阿威,咱们试着往上探一探吧。”
进入山坡,密密匝匝的树木遮天蔽日,周围顿时阴暗下来。脚下遍布乱石杂草,根本没有道路,马匹走得十分艰难。刚刚快跑出了一身的汗,现在猛然收干,阿威觉得很不舒服,胯下的马也步履踉跄,他有些担心地道:“李将军,您是要去哪里?这山里根本没有路啊。”李元芳勒紧缰绳,四下张望:“看样子密径就是密径,一下子是找不出来的。”
阿威叫起来:“李将军,您也知道金山密径啊!”李元芳漫不经心地反问:“怎么?难道这不是人人皆知的传说吗?”阿威有点儿纳闷:“人人皆知?不是啊,我也是听王子殿下说了才知道的。不过我问过伊都干了,她肯定地说已经失传了。”犹豫了一下,他又问:“李将军,是不是伊都干把密径偷偷告诉您了啊?”“那倒没有,她也说早就无迹可循了。我就是好奇而已,想自己探个究竟。”“那个……”阿威撇了撇嘴:“自己探出金山密径,恐怕没那么容易吧。”李元芳思忖着点头:“也是,如此看来就算能找到,恐怕也得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的功夫吧。算了,反正现在我们即使没有密径,同样可以夺取碎叶,总有一天也必能击溃东突厥!”“就是!”虽然弄不太清楚李元芳话里的含义,阿威还是很兴奋地附和着。
李元芳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木屋。推开半掩的房门,裴素云坐在桌前,正对着烛光穿针引线。李元芳进门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头也不抬。李元芳在门边靠了一会儿,才道:“看来伊都干是真的嫌弃我了。”裴素云把手中的衣物放下,总算抬眸扫了李元芳一眼,含讥带讽地说:“李将军玩够了?怎么不再多骑会儿马呀?”李元芳摇摇头,自己扶着墙慢慢往屋里走,裴素云坐不住了,疾步来到他身边伸手去搀。两人相拥着默默站了片刻,裴素云把头靠在李元芳的肩窝,悠悠叹息:“非要让人心里不好受……”李元芳不回答,只吻了吻她的额头,裴素云再说不出半句埋怨的话,只好扶持着他来到榻边坐下。
裴素云蹲下身替李元芳脱鞋,一边问:“晚饭想吃什么?有面和粥。”“过会儿再说吧,我现在不饿。”李元芳随口答道,又问:“安儿吃过了?你呢?”“阿月儿早给安儿吃好晚饭了,我等你。”裴素云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左腿抬到榻上,掀起裤脚检查着伤口,李元芳紧皱起眉头,裴素云看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低声道:“你这是何苦呢?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骑马……不疼吗?”
“还好。”李元芳靠到枕上闭起了眼睛。裴素云一时无语,只得轻轻揉捏着他的腿,心中满是阵阵翻涌的酸楚,眼圈不觉又红了。良久,她听到李元芳低低地说了句:“乌克多哈的婴儿不见了,这事你知道吗?”“什么?”裴素云停下手上的动作,愣愣地望向李元芳。他睁开眼睛,清朗镇定的目光凝驻在她的脸上。“怎么会?”她又惊又急地嚅嗫:“是谁告诉你的?”
李元芳的语气十分平静:“还能有谁?当然是阿威。”裴素云诧异地眨着眼睛:“可是、可是他一点儿都没对我说啊?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孩子不是让苏拓娘子抱回去了吗?”“苏拓娘子死了。”“啊?”裴素云完全目瞪口呆了。李元芳冷冷地道:“苏拓娘子被发现死在庭州城北,当时她正抱着乌克多哈的孩子从你那里赶回乾门邸店,但在她尸体边没有找到那孩子。”裴素云脸色变得煞白,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元芳,他却阴沉着脸不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