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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冰河(2)

“生死簿?”狄仁杰紧锁双眉,沉吟道:“周大人,以你所见,这‘生死簿’指什么?”周梁昆顿时惊恐万状地道:“狄阁老,那便是阴司索命的簿子啊!但凡人的阳寿将尽,或犯了什么该死的罪行,在阎罗面前被告了阴状,阴司便会派出黑白无常来将生人搏去,这一去便是阴阳两割啊!”狄仁杰越听越不耐烦,厉声道:“周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也信这等邪恁荒谬之说!”

周梁昆一声冷笑,苦涩地道:“狄阁老,梁昆本来也不信这些。可经历了昨晚上的事情,便不得不信了!”狄仁杰思索着道:“那么说来,周大人并未看清楚刘大人是怎么死的?”“当时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狄仁杰点头,又道:“周大人与刘大人共事几年?刘大人一向的表现如何?”“梁昆与奕飞共事已有三、四年,一向合作甚欢,从无嫌隙。刘奕飞大人懂几方夷狄的语言,办事十分干练,是鸿胪寺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否出过差错?”“从不曾出过差错。”“嗯。”狄仁杰听得外头传来更漏之声,便道:“不知不觉竟已三更,本阁就不妨碍周大人休息了,否则靖媛小姐又要埋怨老夫了。”周梁昆忙道:“哪里。梁昆身上乏力,不能送狄阁老了。”“不必。”

走出周梁昆的卧房,周靖媛竟还等在外屋,看狄仁杰要走,便亲自送他到内堂外。狄仁杰道:“靖媛就送到这里吧,老夫自己出去便是。”周靖媛犹豫了一下,问道:“狄大人,您下回还来吗?”“哦?应该还会来吧。”

周靖媛站在廊下,目送狄仁杰离去。她明亮的双眸映着廊间的灯光,灼灼闪动,似期盼似好奇又似羞怯,真是个美丽动人的少女。

同样的夜晚,不同的处境,同样的亲情,不同的愁绪。千里之外的金城关外,一座简陋的宅院内,一个年轻人正在拜别他的母亲。

昏黄的烛火刚够照亮桌前小小的一方面积,灰泥的地面刷得勉强还算平整,这年轻人就笔挺地跪在泥地上,抬头定定地望着面前坐着的老妇人,殷切地唤道:“娘。儿子这就要走了。”

年轻人的脸庞大半被阴影笼罩,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清秀的五官,和稍显柔弱的眼神。他穿一袭蓝色的粗布长袍,身形修长,十足的书生样貌。那明净的额头和笔挺的鼻梁,与他对面的妇人是如此相似,一望而知便是对母子。

对面的老妇人虽上了年纪,但姿容仍然端正,身上的衣衫粗陋却十分干净齐整,只是望向儿子的眼中充满了慈爱和担忧,满脸是挥不去的愁容。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搭在儿子的肩上,这副肩膀是多么瘦削,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儿子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老妇人轻叹一声:“我的儿啊,这么久都不见你回来。娘想你啊。”

年轻人浑身战栗一下,咬了咬牙,强作镇定地回答道:“娘,儿子不是和您说过,儿子一直在城外的青庐书院,和大家一起温习功课。”老妇人的眼中闪动着泪光,她仔细打量着儿子的脸,良久,才挤出一句:“霖儿,娘去那里找过你。他们说你很久没去过了……”

杨霖又一哆嗦,沉默了半晌,才抬头对母亲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娘,儿子嘱咐过您好多次,不要去找不要去找。您就是不听。”老妇人盯牢儿子的脸:“霖儿,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里?说给娘听。”

杨霖自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略有所思地道:“娘,儿子确实一直在温习功课,只是住在城外的朋友家中,并未在书院。书院里人太杂,不能静下心而已。”老妇人缓缓点头,恍恍惚惚地道:“这样也好。霖儿,可你为什么又急着要走了呢?”

杨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母亲的那双苍老的手,将它们搁回到母亲的膝上,就那么紧紧握着,轻声道:“娘,儿子终于学成了。终于有信心去赶考了。您不是一直都等着这一天吗?等儿子考得功名回来,娘您就再也不用这样日夜劳作,赶那些永远没完的绣活。”

老妇人抬起右手,轻轻抚摸儿子的面颊,柔声道:“霖儿,为了你,娘就是绣上一辈子,做死累死,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有出息,娘便满足了。”杨霖将母亲的手重新握住,摇头道:“娘虽如此,作儿子的却不能安心。娘,儿子要走了。您等着儿子的好消息吧。”

杨霖作势要起身,老妇人突然探身出去,一把将他紧紧搂住,声泪俱下道:“霖儿,霖儿,赶考也不用急着半夜出发吧?在家住到明日,娘给你收拾好行装再走啊。”杨霖也不由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半晌,方才轻声道:“娘,儿子和朋友们约好了一起出发,需得要现在就去他们那里会合,明天一早方可按时启程。”

“可是,可是这冰天雪地的,你们如何度过黄河?”老妇人急迫地追问。杨霖冷笑道:“娘,黄河已经封冻了,从上面走过去便是。”老妇人惊道:“霖儿,这怎么可以?你可知道那河封冻不匀,每年从那上面行人,都有踩破冰面落水而亡的。霖儿,你,你万万不可去冒这个险。”

杨霖挣开母亲的怀抱,咬牙切齿地道:“娘!儿子今天是走定了。走冰渡河虽然有危险,但却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儿子会小心的。您尽管放心,每年虽有失足者,但来来往往成功渡河的也不计其数,没事的。”老妇人频频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杨霖看得心酸,伸手去替母亲拭泪,却被母亲一把攥住手,死命地捏住。杨霖硬下心肠来,猛地摔开母亲的手,只听母亲哽咽着又问出一句:“霖儿,科考在十一月,你现在走,究竟是要去干什么?”

杨霖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爆起,紧咬牙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仰起脸,再次露出个惨痛的笑容,回答道:“娘,十一月的是常科。我那时恰恰生病,才误了今年的。可明年二月有制科开考,现在出发去洛阳,还能在那里住下温习,我一天都不想耽搁了!”

老妇人闻听此言,方才面露欣慰之色,道:“这样娘便知晓了,霖儿,你再稍待片刻,娘给你收拾些东西。”“娘,不必了。儿子的东西都搁在朋友处,早就收拾好了。”老妇人点头,从怀中摸出个丝绢裹着的小包,塞到杨霖的手里:“霖儿,娘这里还有些银两,你拿去用吧。”

杨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捧不住小包,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他重重地向老妇人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便跑出了门。老妇人木呆呆地坐在原处许久,突然大喊了声:“霖儿!”摇晃着跑到门前,猛地大开房门,呼啸的狂风夹着飞雪顿时迎面扑来,将她瞬时便染上一身的雪白。老妇人在风雪中犹如雕塑般站定,一动不动。

黎明的时候,韩斌被摇醒了。他不情愿地几乎要哭出来了,死死地拉住被角,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但是没有办法,他怎么挣得过哥哥呢?李元芳迅速地帮韩斌穿好衣服,看他还在那里垂头晃脑地没有醒来,便将他一把拎下炕,扔到地上。

韩斌咕咚一声摔在地上,这才清醒了过来。他一骨碌爬起身,看到李元芳将最后几件衣物收进行囊,他走过去,轻轻拉拉哥哥的衣角。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斌儿,我们要出发了。”

两人走到门外,狄景辉也已经收拾停当,在那里等着了。三人并肩穿过阴冷的大堂,打开房门,刮了一夜的风居然停了,四下一片寂静,在清晨的微光中,厚厚的积雪看上去灰乎乎的,冰凌从枯树干上挂下来,天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严寒仿佛将空气都凝冻了。

韩斌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狄景辉轻声道:“真冷!咱们等太阳出来再走不行吗?”李元芳斩钉截铁地答道:“不行。”他看了看狄景辉,嘲讽地说:“据我所知,你恐怕是这世上最舒服的流放犯了,怎么,起早赶路,不习惯了?”

狄景辉面色一变,气忿忿地迈开步子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扭头看着依然留在原地的李元芳,道:“李校尉,我倒忘记了,还要劳您大驾绑缚我的双手呢!”说着,他把双手往李元芳的面前伸去。李元芳微微一笑,将背上的行囊卸下,恰恰递到狄景辉的手中。狄景辉一愣:“这是……”

“我不绑你。没有马,你就受累背行李吧。”

狄景辉乐了,奋力将行李搭上肩膀,笑道:“很好。我狄景辉这些天做的新鲜事比前半辈子做的都多。李元芳,你倒会偷懒!”李元芳也不理会,牵过韩斌的手:“斌儿,你不是想要我背你吗?来!”他一用力便将韩斌提了起来,韩斌大叫着:“哥哥!哥哥!”已经被李元芳拉上了背,他狠狠地搂住李元芳的脖子,兴奋地简直不知所以了。

他们沿着铺满了积雪的曲折小道往前走去,谁都不再说话。天色依然昏暗,只能看清前方不远的道路。脚踏在雪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除此之外,便只有细小的冰凌从树枝上断裂时的微声,周围是那么的静。韩斌牢牢地贴在李元芳的后背上,有点腾云驾雾般的恍惚,好像又要进入梦境了。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早晨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以至于直到很多年以后,他都能够无比清晰地回忆起此情此景,并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份令他终生难忘的温暖、坚定和力量。

天越走越亮了,但是面前又升起了淡淡的雾气,白茫茫的雾越变越浓,刚刚能看得远一些的道路,很快就又被笼上了厚重的白纱,前路依然茫茫。因为脚下的积雪很深,他们走得十分吃力,一脚深一脚浅,虽然天气冰寒刺骨,一个多时辰走下来,李元芳和狄景辉都已经汗流浃背,呼出的水汽混入雾汽之中,眼前愈发是模糊一片。

“嗳,还要多久才能到黄河岸啊?”狄景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离黄河岸有那么远吗?我们没走错路吧?”李元芳摇摇头道:“太阳在我们的后面,方向肯定是对的。只是雪地难走,我们走了这么久,其实没走出去太远。大概还要走两个多时辰才能到。”“啊?”狄景辉叫道:“还有那么远!歇一歇,我要歇一歇。”他把行李咚地一声扔在地上。李元芳也停下脚步,把韩斌放了下来,道:“歇一会可以,但是你我浑身是汗,歇下来反而会冷。”他打开行囊,取出几个冻得硬梆梆的胡饼来,递给狄景辉和韩斌:“吃早饭吧。”

大家的肚子都饿了,可是这胡饼又干又硬,实在难以下咽。狄景辉皱着眉头咬了几口,把手里的胡饼一扔,抱怨道:“在驿站吃过早饭再走多好,这东西能吃吗?简直是活受罪。”李元芳冷冷地道:“再往前走,只怕连这样的东西都不容易吃到了。”狄景辉道:“怎么可能?你别吓唬我,山珍海味我是不想了,这么粗陋的果腹之食,还怕没有。”李元芳不作声,看了看韩斌,发现他也咽得很吃力,便走到路边的一棵大松树前,从树枝上抓了把雪在手中,递给韩斌:“斌儿,没有吃过雪吧?试试看。”

“啊?”韩斌好奇地接过雪团,捧到嘴边添了添,凉凉的,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便张开嘴大咬了一口,立即叫起来:“好凉,好冻!哥哥,我的肚子都冻住了!”李元芳笑了,轻声道:“我喜欢雪的味道,小时候在西北,冬天我很少喝水,只吃雪。”狄景辉听着也去树枝上抓了把雪,送入嘴里,果然有股植物的清香,和着冰脆的雪沫,嚼起来十分爽口。狄景辉连着吃了两口,才兴致勃勃地道:“我倒是听说过有些风雅人士,专门积攒松枝梅花上的雪水,用来煎茶泡茶,据说气味清雅淡远,特别能陪衬茶香。”

李元芳瞥了他一眼道:“西北干旱,冬天吃雪是为了解渴,没你说的那么风雅。”狄景辉笑着点头:“李元芳,你小时候在西北过得挺滋润嘛。什么时候和我说说,你家里是干什么的?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奇怪的人物来?后来又怎么和我爹混到一处去的?”李元芳皱了皱眉,低声道:“没什么可说的。”他拍了拍韩斌的肩膀:“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继续赶路吧。”

又走了很久,雾气终于慢慢散去。天空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但周围已经十分明亮,远方的群山也清晰可辨,黑黄的山脊上点缀着一块又一块灰灰白白的积雪和霜冻,显得既肃杀又凄凉。面前的道路高低起伏,仍然看不到尽头。

李元芳停下脚步,让韩斌替自己擦了擦额头上滴下的汗珠,四下眺望了一番,自言自语道:“应该就快到了。”狄景辉也抹了把汗,道:“咱们都走了三个时辰了吧,已经过了正午了。”李元芳点头:“是,所以我才要那么早出发。在黄河上还要走两个多时辰。不抓紧的话,还没过到对岸,天就该黑了。”他想了想,又道:“我估计翻过前面那道山坡,就能看见黄河了。斌儿,你想不想第一个看见?”

“想!”韩斌大叫起来,李元芳探手到颈后,抓着韩斌的两个胳膊往上一提,韩斌顺势便骑到了李元芳的肩上。李元芳大声道:“斌儿,你仔细看,一看见黄河就告诉我们。”“好!”

于是李元芳和狄景辉加快脚步,奋力攀上面前的山岗。韩斌拼命睁大眼睛,努力往前方搜索,就在登上山岗最高处的时候,突然一条蜿蜒的‘大道’在群山中出现,宛如刀劈斧凿般地将周围的山势猛然隔开,阴云密布的天空整个地覆盖在群山之上,黯淡荒凉的天地间只有这条宏伟的‘大道’闪耀着深邃森严的银光!

韩斌愣了愣,随即大叫起来:“哥哥!我看见了,看见了一条大路!闪光的!”李元芳笑着回答:“小傻瓜!什么闪光的大路,那就是黄河!”“啊?”韩斌拼命往前伸着脖子,终于看明白,黄河就在眼前了,但是此刻的黄河没有夹杂着泥沙的黄色波涛,也没有汹涌的浪声,只有平净而宽阔的冰面在天空之下静静地铺开。

沿着山坡疾行而下,没有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岸边。从近旁看,冰面并不如远观那么平整,反而隐现波涛起伏的纹理,岸边的冰凌冰柱更是重重叠叠,犬牙交错,形状十分狰狞。这里的温度似乎比别处更低,周遭不见半点人迹,目力所及的整个岸边便只有他们这三个人,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此。

狄景辉左顾右盼了一番,笑道:“这里可真够清静的。怎么就咱们三个渡河?”李元芳淡淡地回答:“今天是除夕。”狄景辉一愣:“哦,我倒忘记了。明天就是圣历三年的元正了啊。也是,除了我这等流放犯被逼无奈,今天这种日子还有什么人会跑来渡河?不过也好,逢此佳节,能亲近这旷世绝伦之冰河胜景,倒是难得的很。”李元芳抬头看了看天,皱眉道:“天气不好,似乎要有风雪。”他想了想,接着说:“抓紧时间吧,我估计风雪没有那么快来。咱们只要赶在傍晚之前过到对岸就行了。”

从行囊中取出干硬的胡饼,三人就着雪水吃了个饱。李元芳又从行李中抽出几根早就准备好的布条,递给狄景辉:“把这布条绑在靴子上,走在冰上就不容易滑倒。”狄景辉惊喜道:“你常走冰吗?这么有经验。”李元芳蹲下身,一边给韩斌的鞋上绑布条,一边回答:“在塞外从军,什么情形没遇到过。”最后,他也给自己的靴子绑好布条。大家站起来,在路边的冻冰处试了试,果然能站得稳很多,走动的时候也基本不打滑。

韩斌兴奋地又跳又蹦,一不小心还是仰面摔了个大跟斗。一旁李元芳从行李里拿出盘长长的麻绳,然后开始麻利地重新打行李。他将钱、文牒和食物装成一个小包,其余的都打在一起。李元芳将那小包行李递给狄景辉,狄景辉一挑眉毛道:“怎么?看不起我,给我背小包袱?”李元芳若无其事地回答:“你比我重,就背轻点的,免得份量太沉把冰踩碎。”狄景辉微笑着接过小包。

李元芳又把那盘麻绳解开,他深深地喘了口气,道:“这冰面虽然看上去很厚,但黄河流水湍急,处处漩涡,所以各个地方的冻结程度都不同,咱们一定要小心。从现在开始,我走最前面,斌儿走在中间,你断后。每个人之间隔开三十步的距离,相互间用这条绳子牵着,这样即使有人不慎踩碎冰面,另外两人联合也能将他救起。要保持远近,绳子不能拉太紧,不松不紧的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