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槐犹豫着道:“不过,傅敏既然是朝廷命官,他突然死亡,还是应该查问下原因吧。”狄仁杰微微一笑:“这事梁王自会追究,他总得给自己的妹妹一个交代,不必你我操心。不过傅敏的死给了梁王一个不参加守岁宴的借口,倒颇为古怪。”
沈槐皱起眉来思考着:“梁王不来,是不是也因此带动了一批武派官员也不来了?”狄仁杰赞许地点头道:“沈槐,你很是老练啊。你说的很对,要不然也不会少了那么许多人嘛。”稍停了停,他又接着道:“此外,还有两名缺席的,便是咱们都知道的鸿胪寺周大人和刘大人了。”
沈槐默默颌首。狄仁杰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如此也好,少了许多麻烦,不用和那些人应酬,今年的这个守岁宴我倒有心情参加了。”
集贤殿内外,酒过三轮,宴入佳境,歌舞升平,君臣同欢,好一副其乐融融的盛世佳节之景。狄仁杰一边频频把酒言欢,一边仔细观察着席内官员们的神情,表面的喜气洋洋之下,的确能感觉到明显的不安和惶恐。狄仁杰的心里很清楚,他们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人声喧哗之中,他突然感到强烈的紧迫感,这感觉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抬头望向正前方,那个身穿明黄团龙袍的人,正脸涨得红红的,局促而慌乱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举动间都是那么不自然不自信。狄仁杰在心中深深叹息着,这个人,太子,他真的能够撑起这副江山社稷的重担吗?他真的能够成为沥清眼前的乱局,并最终拨云见日的那位真龙天子吗?狄仁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他告诫自己必须要再多做一些,更多一些,越多越好。
沈槐无声无息地来到他的身后,轻声道:“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您没事吧?”狄仁杰点点头:“沈槐啊,老夫不胜酒力,你替我挡挡,我出去走走。”“是。”狄仁杰又敷衍了几句,便转身悄悄退出了集贤殿。
站在殿外廊檐下的阴影里,冷风拂面,狄仁杰感到头脑清醒了不少。殿外的宴席因不在太子跟前,各人更加放松,也闹得更欢,一时竟没有人发现狄仁杰。狄仁杰沿着廊下的阴影慢慢走开,再次感到强烈的孤独,这个除夕之夜,他即便是再努力,也终于无法抗拒自心底最深处涌起的思念。是的,他想念他们,那两个已经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孩子。他以为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想会感觉好受些,但此刻他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可怕的是,他们离开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会一遍遍地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狄仁杰回头望向殿内,沈槐正在和几位大人推杯换盏,十分融洽。李元芳就从来不肯帮他做这类事情。狄仁杰记起曾经试过让他替自己应酬,结果这个家伙硬是阴沉着一张脸自始至终谁都不理,活活把狄仁杰气了个半死,从此后便断了这种念头。旁人都以为李元芳对狄仁杰言听计从,只有狄仁杰自己心中清楚,李元芳只做他愿意做的事情,“一切都听大人的吩咐。”狄仁杰对自己苦涩一笑,这小子终于听话听到了离我而去。真是个傻小子,不,真是两个傻小子啊。
已经一个月余一天了,这两个傻小子至今没有给过他一个字。年轻人终究是心肠硬啊,狄仁杰很想当面训斥他们一顿。狄春说得很对,李元芳一向就是这个作风。出去办事的时候,不论是走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除了递送最紧急的案件线索,从来不给他写封报平安的信件。邗沟案时倒是写了一封短信,结果还差点成了遗书。很久以前,狄仁杰也曾颇为正式地向李元芳指出过这个问题,当时这家伙无奈地笑着,强词夺理地回答道:“大人,您就别为难卑职了。我实在不知道给您写什么,再说,我总觉得我自己比那些信走得快。等我都回来了,您再收到我写的信,我会觉得很尴尬。”
这算是什么道理?然而,狄仁杰接受了李元芳的理由,就像接受并且纵容李元芳的其它很多行为一样。在宦海沉浮一生,狄仁杰见识了太多虚伪的情谊,和言不由衷的表白,所以才更明白那些质朴的言行之后的赤子之心。很多时候,狄仁杰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好好保护这份难能可贵的真诚,但却总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需要太多的顾虑,使这种保护变得无力,最终化为虚无。
今天,在这盛大的皇家夜宴之前,狄仁杰又一次默念:是我太自私了。可是,再换个角度想,又觉得似乎自私得还不够吧!纷乱的朝政,难测的乱局,靠一己之力终究太辛苦太为难,狄仁杰从来没有像这一个月那样,体会到自己对李元芳的需要,可是李元芳已经走了,走得那么坚决,为了离开,情愿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当阿珺姑娘站在明亮温暖的堂屋前愣神的时候,她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犹如从天而降的这两个狼狈不堪的陌生男人,竟会与大周朝最高层次的权力和地位有着最密切的关联,此时此刻还让大周宰相在皇宫的守岁宴上牵肠挂肚,思绪万千。
正在她发愣的当儿,躺在地上的那个老妇人发出微微的呻吟,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因屋子里暖和,这老妇人又被那梅姓壮汉放到了火盆近旁,只一会儿的功夫,那老妇人身上冻结的冰霜,和着她全身上下的冰水,流得遍地都是。这老妇人眼看着就是躺在一个小水泊之中了。梅姓壮汉有些为难地看着阿珺:“阿珺,这个老妇人,你看……”
他的话音未落,阿珺已经快步来到老妇人跟前,蹲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摸摸那老妇人的湿衣,便回头对梅姓壮汉道:“梅先生,你快把这大娘扛到我屋里去,我先替她把衣服换了。”
“好。”梅先生驾轻就熟地将那老妇人往肩上一扛,便随阿珺出了堂屋。狄景辉这三人被扔在堂屋里头,一时无所适从,主人不在,他们也不好随意走动。李元芳在冰河里泡了一回,身上本已湿透了,又加一路上的冰雪,热气一熏,现在也是从头到脚地往下淌水。狄景辉看着他的样子,恶声恶气地嘟囔了句:“快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你总不会想把人家姑娘的屋子搞成澡堂子吧?”
李元芳不吱声,从行李包袱里取出干净衣服,走到一边脱去上衣,还没来得及换上,门被“嘭”地推开,梅先生大步流星地踏入屋内,恰恰看到李元芳背上密布的伤痕,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狄景辉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好在那梅先生颇有涵养,见李元芳换好衣服回过身来,便立即遮掩起讶异的表情,态度自然地向二人微笑着施礼:“真是惭愧,梅某蒙二位的救命之恩,这一路慌乱,竟还不曾问得二位恩公的姓名。小可梅迎春,不知道二位是……”他的话音刚落,李元芳便抱拳答道:“在下李元芳。区区之劳,何足挂齿。梅兄不必多客气。”紧接着,他又问了句:“阁下不是中原人士?”狄景辉一听这话,才猛然发现方才光顾着救人,竟未注意到这位梅先生原来是位高鼻深眉,碧眼棕发的胡人,看年纪和他二人相仿,也是三十来岁,生得人高马大,威武雄壮,方才冰河遇险救人时很有些江湖豪侠的风采,但此刻的言谈举止却又彬彬有礼,儒雅生动,显得十分有教养。
梅先生听李元芳指出自己并非汉人,洒脱地一笑,赞许道:“李兄好眼力。”他瞥了眼狄景辉,又问:“那么这位兄台是……”狄景辉随口应道:“在下狄景辉。”“哦,原来是狄兄。”二人正儿八经地见了礼,狄景辉笑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本来还以为是舌头给冻僵了,却原来你本就不是汉人。”
梅先生连连点头:“狄兄说的很对,梅某本来就不是汉人,这口汉话是后来学的,虽然花了梅某许多的功夫,却始终不能学出原汁原味来。”狄景辉也爽朗地笑了:“哎呀,你这口汉话已经足够好的了,除了调门里头还有点儿胡腔,仿佛是舌头打了个结,别的竟比普通的汉人百姓都要说的好,还颇有些文绉绉的儒生味道。”梅先生一拱手:“狄兄过奖。”狄景辉忍不住打趣道:“这口汉话也就罢了。只是不知道梅兄的这套繁文缛节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梅先生大笑:“狄兄见笑了。在下虽出生蛮夷,却向来最仰慕中原人士的礼仪规矩,你们的先贤孔子不是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吗?狄景辉大为感叹道:“梅兄,看来你还真是精通汉学啊,令人心生敬佩!”
李元芳微微皱眉,听着梅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突然插话道:“梅先生,那位大娘怎么样了?”梅先生眉峰轻蹙,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嘉许之色,答道:“阿珺已给这位大娘换下了湿衣,安顿在她自己的床上暖着,这位大娘冻得不轻,如今仍然神志昏迷,估计需要些时间才能缓过来。”李元芳听了这话,转过头去,扳着脸对狄景辉道:“狄景辉,你要不要去给她看看。”
狄景辉鼻中出气,低声嘟囔:“我?我个阶下囚凭什么去给她看?我自己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李元芳没好气地道:“你胡说什么,不就是让你去给人看看病。”狄景辉冲他一瞪眼:“那你不会好好说?”“我哪里不好好说话了?”“就凭你这一脸的阴沉,也能算好好说话?”
梅先生在一边笑起来,朗声道:“二位兄台,二位兄台,你们先别急。听梅某说一句,梅某方才看了,那位大娘已无大碍,又有阿珺姑娘在旁边照料,暂且不去看也可。”说着,他轻轻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道:“我看咱们也别都站着了,今天累得够呛,不如先坐下叙谈。”
大家看了看,屋内一张圆桌旁有几张椅子,也确实都累得不行,便就各自落了座。韩斌早困得东倒西歪,一直耷拉着脑袋靠在李元芳的身上。李元芳便搬了把椅子在自己旁边,韩斌趴到椅子上,脑袋枕着李元芳的双腿,立即呼呼大睡。这梅先生倒蛮有趣,仿佛自己是此地的主人,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几杯茶,递给李元芳和狄景辉,自己仰脖连喝两杯,方道:“今天在黄河里喝了一肚子冰水,都不觉得渴了。”他朝二人端了端茶杯,接着又笑道:“二位兄台如不介意,可否告诉梅某你们是做何许营生的?怎么会在这种日子里头跑到那黄河岸边上去?”
李元芳喝了口茶,低着头不说话。狄景辉轻“哼”一声,大刺刺地道:“梅兄,我看你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恐怕心里对我二人的身份已有些揣度?不妨说来听听,我看看你猜得准不准。”梅先生也不尴尬,泰然自若地回答:“梅某的确不敢随便猜测二位的身份来历,不过从二位的言行气度来看,绝不是普通的人。”狄景辉朝李元芳横了一眼,语带讥讽:“呵,普通人怎么会在除夕的时候徘徊在冰河岸边?我倒是想做普通人,哪怕过一天的安生日子也好。可惜啊,身边总有人时时刻刻地盯着,绝不会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份!”
梅先生笑问:“哦,身份?什么身份?”狄景辉正要张嘴,想想又把话咽了回去,闷头喝茶。梅先生也不追问,只是含笑看着狄、李二人。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三人面面相觑,竟自无言。
“梅先生,梅先生。”门外有人在喊,梅先生跳起来:“是阿珺!”连忙去开门,寒风卷着飞雪扑入屋内,阿珺端着个大大的食盘走进来,梅先生忙伸手接过放在桌上,嘴里连声道:“阿珺姑娘,这么重的盘子,你该叫我帮忙的。”
阿珺道:“没事,我端得动。你们几个都饿了吧,我方才去厨房找了找,暂且只有这些凉粥和小菜,就都拿来了。还没来得及热,那位大娘没醒,我也不敢离开太久。梅先生,劳你再去厨房提个小炉子来,你们就自己在这里把粥热了吃吧。”这姑娘的容貌温婉清秀,说不上国色天香,可是一副嗓音却宛转柔媚,直入人心,平平常常的几句话让她说来,充满了温柔亲切的情意,竟仿佛有种磁力,把几个男人听得都有些发呆。看到大家没有反应,她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指着食盘里的酒斛,微笑着说:“梅先生,还有你上回买来喝剩的酒,都在这里,你们也先热了再喝,别喝凉的。”
“好,好。”梅先生如梦方醒,连声答应着,出门去厨房取炉子。阿珺一眼瞧见睡得烂熟的韩斌,轻声道:“这孩子这么睡要着凉的。”她眨眨眼睛,抬头看了看李元芳:“让他到我屋里来睡吧,我那里暖些。”李元芳犹豫了下,便点头道:“好,多谢姑娘。”他拍了拍韩斌:“斌儿,醒醒。”韩斌毫无动静。阿珺轻轻地笑起来:“睡得真熟。不要叫醒他,你抱他来吧。我的屋子就在对面,没几步路。”
李元芳抱起韩斌,跟着阿珺穿过堂屋前的小院子,来到东厢房前。阿珺打开房门,侧身将李元芳让进去,直接领他进了里屋。里屋的床上,那位大娘还昏沉沉地躺着,李元芳抱着韩斌来到床前,询问地看着阿珺。阿珺指了指床的外侧:“就让他睡这儿吧。”
李元芳把韩斌放到床上,阿珺展开被子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回首对李元芳微笑:“这下不会着凉了。”李元芳欠身道谢:“多谢姑娘。可是……你今晚不能睡了。”阿珺低声道:“没关系。今晚是除夕,本来就要守岁的。再说,我爹爹还没回家,我要等他。”李元芳忙问:“令尊这个时候还在外办事?怎么还没回家?需不需要我们去找找?”阿珺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虑的神情,她微微摇了摇头:“不用。爹爹就快回来了,我等着便是了。”李元芳看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又道了声谢,就离开了阿珺的闺房。
李元芳回到堂屋,梅先生已经取来了小炉子,正热着酒。狄景辉看到有酒喝,情绪顿时又振作了不少。堂屋里添了个炉子,又新增几分暖意,淡淡的酒香渐渐飘出,几个时辰前的生死危机,突然变得那么不真实,犹如一个远去的梦境。
梅先生提起温热的酒斛,满满地斟了三杯酒,正对狄、李二人,高高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二位兄台,今日是除夕,你我三人能相逢在这里即是有缘,梅某先敬二位一杯。”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李元芳和狄景辉也各自干杯。滚烫的酒液流入腹中,缓缓逼出满身的寒气,胸中的郁结似有松动,额头渐渐冒出汗珠来,眼睛深处不期之间蕴出点点湿意。狄景辉长叹一声:“马上就要新年了。这个除夕会如此度过,我过去即便是想破脑袋,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啊。”
梅先生微笑点头,李元芳也端起酒杯:“梅兄,我二人不透露身份来历,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希望梅兄不要介意。在下自饮一杯,向梅兄赔罪。”梅先生忙道:“李兄过虑了。出门在外,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也很自然。所谓相逢不必相识,只要是意气相投,便做得朋友!”三人又干了一杯,狄景辉笑道:“梅兄,也别光说我们两个,其实我看你也神秘的很啊。你的身份来历一定也很不简单。”
梅先生郎声大笑:“狄兄真是心直口快。不错,不错,咱们其实是彼此彼此。”狄景辉转了转眼珠,狡黠地问:“梅兄,既然彼此彼此,我们就都不追问对方的来历。可是,你的汉名实在有趣,这个名字的来历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