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锋》这出京戏里,赵艳容因抗婚而不得不装疯,这本来是一个令人气愤、令人悲痛的故事。如果是话剧,表演该是声泪俱下的吧。但在京剧里,观众却被演员装疯中的美丽身段、巧妙舞姿、大胆的言语动作所吸引,只顾击节赞赏,顾不得悲愤了。
怎么回事?道理何在?
装疯对于封建中国的大家闺秀,实在是一个大解放。不但解放了思想,而且解放了形体、动作、言语。试问,身份如赵艳容,不疯,能歪来倒去的吗?能狂笑吗?能眼珠乜来斜去的吗?能说那些放肆的话吗?能表现自己性格中强烈恣肆的那一面吗?不疯,赵艳容不是只能“笑不露齿、行不摇裙”的单调寂寞、司空见惯吗?要看这种符合《女儿经》规范的女性,又何必进戏园子!
装疯的目的完全符合当时守节的道德标准,又符合现下抗暴的道德标准。装疯的手段释放了角色的女性的热辣与美丽。而古今观众,均可以在看疯子的名目下不违规范地观赏平日看不到的女子形象。
这种找出路的智慧算是“镇”了。
然而,不仅《宇宙锋》,许多京戏都善于引导观众从审美的角度、旁观与欣赏的角度间离地看戏听戏。不管这装疯如果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将是何等惨烈沉重,表现在舞台上却只能是、必须是疯得美、疯得甜、疯得勾人魂魄。就像《拾玉镯》里一个小女子的“初恋”竟受尽一个糟老婆子的粗俗调笑,如果发生在现实里,只能让人觉得无聊、杀风景、甚至不大“人道”。在戏里呢,却完全地喜剧化了,表演化了。人们赏心悦目地看的是戏,是表演,不是别的。
“过于执”的观众,是无法接受京戏的。比如说《武家坡》。薛平贵十三年未归,见到苦守寒窑的发妻王宝钏,竟然能“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修写书文”地调侃起来,这不是混账透顶又是什么呢?这还好一点,到了《玉堂春》里,弱女子苏三几乎为王三公子送了命,“三堂会审”起来,人物关系却成了笑料了,能说不可恶吗?
当然,这些状况反映了京戏的一些剧目对待女人的态度的局限性与陈旧性,但这种表演的相对独立,这种形式与内容在某种程度上的分离,在外国戏剧中也有。西洋歌剧中,情人永诀(不论是病死或是殉情或是被害)之际,不是常常要来一大段男高音、女高音、花腔、二重唱,尽情发挥表演一番,引起一次又一次的喝彩与鼓掌吗?要是单纯从剧情感人来考虑,戏进行到这里,全剧场应该鸦雀无声、微有暗暗啜泣才是。
反映现实题材的话剧《不知秋思在谁家》在京演出,获得相当的成功。靠什么呢?戏剧新观念?看不出来,一个景实实地贯穿到底,一点新花样也没有。故事情节悬念?也太平常,就像我们周围发生的一些“小事”似的。
对了,靠得就是生活气息、真实感、切近感。什么母亲为女儿的婚事而伤透脑筋啦,“大龄青年”的婚姻问题啦,事业与家庭关系的矛盾啦,考不上大学的青年成了个体户,虽然挣上钱仍然没有社会地位啦,两代人的不谐调啦,门当户对的婚姻习俗啦,都让人觉得那么真切。连人物的语言都是高度生活化的。我还要说,都那么“世俗”——我是从最好的意义上用“世俗”这个词儿的。
世俗感,应该是一个被承认的审美范畴,其重要性起码不在“距离感”之下。我们讲艺术的超越性、象征性、神秘感、距离感,种种高论,都可能有道理,有启发,但所有这些,近似于讲艺术的彼岸性、非现实性。只讲这一面,艺术就成了断线风筝,成了符咒,不但成了象牙之塔,而且这个塔连地基和象牙材料也不屑一顾了。显然,艺术,特别是戏剧,还得讲此岸性,就是讲现实性、人民性、切近感、世俗感。想让人们彻底摒弃“罪恶深重”的世俗此岸而皈依极乐的彼岸天国,伟大如释迦牟尼与耶稣基督都未能达到的这个目的,靠艺术新潮先锋,更不可能达到。
《不知秋思在谁家》(顺便说一句,何必把剧名搞得这么罗嗦,就叫个《谁家秋思》或《秋思在谁家》不就行了吗?甚至就叫个《秋思》,不是更含蓄吗?)充满了、洋溢着而今城市生活的世俗感,这是它的一大优点。它让人感到的恰恰是你的我的大家的日常生活的味道,使人们热爱实实在在的生活而不是新而深奥的某种观念。如果说此剧有什么不足,恰恰是在作者用费解的与不搭调的“字儿话”表现诸如二姐的柏拉图式爱情哲理的时候。
用架子鼓、电声乐器等将“样板戏”的豪迈音乐演奏成通俗轻音乐,个中意味,似可揣摩。
这说明,即使轻音乐、通俗音乐的听众,也不满足于整天听郎呀妹呀的软调调(倒不必说是什么靡靡之音)。人之需要刚强慷慨激烈悲壮,正如需要轻柔缠mian诙谐,二者是不能偏食偏废的。物极必反,当某种欣赏趣味成为一时的时尚、一股潮流的时候,观众的心理也就开始转向了。一窝蜂而上的东西,不论自命多么新多么洋多么刺激,多了只能使人厌倦。笔者曾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情况,在一次歌曲演唱会上,最受欢迎的歌儿既不是《外婆的澎湖湾》也不是《采槟榔》,而是堂堂正正、响当当的《我是一个兵》。
有一些同志对“样板戏”曲调、唱段出现在舞台上感到不快,甚至怀疑其中有什么“意思”。不愉快的条件反射是可以理解的,“意思”,窃以为没有。剧场里热情鼓掌的小青年,没有什么人会从政治的观点来为所谓样板戏喝彩。任何艺术,包括最最政治的艺术,一旦成为艺术品,就提供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这种形式就提供了再创造、提供了变化发挥改造提高乃至降低歪曲变形的可能性。
类似的情况还很多。例如,在苏联,我曾看到激光配合下把《喀秋莎》演奏成类似“迪斯科”的样子。在香港,把《红珊瑚》《洪湖赤卫队》的歌曲演唱成嗲嗲的流行歌曲。在国内,用通俗唱法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十送红军》的也越来越多。凡此种种,有时使纯朴高尚的革命歌曲的知音者痛心疾首,认为是心目中的革命的崇高美受到了亵du。而另一方面,这种歌曲的某种通俗化乃至软化却受到了更多的青年观众的欢迎。好乎?坏乎?福乎?祸乎?通俗化不应该是庸俗化,通俗化、世俗化、庸俗化又常常相伴随。其中的是非成败得失,恐怕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1987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