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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夏同说:“算你事后诸葛亮,聪明,所以,这事情得你来对付。”

顾红说:“夏同,别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涉及林冰的,你可别找我啊。“

夏同说:“啊,连你都怕她了?“

顾红说:“这不叫怕,这叫尊重。”

夏同说:“你觉得林冰这里走不通的?”

顾红说:“她是典型的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就吴一拂那点破烂货,你想让她掏钱替他建什么博物馆,你这梦做大了,林冰不会傻到像我们的政府,自己给自己吹气泡,以为靠门票能够收回投资。”

夏同说:“开始我倒确实想做这样的梦,后来经过你的教育和开导,我也想通了,放弃了这样的打算,压根就没指望林冰……”

这下轮到顾红奇怪了:“那你还带她去看那些收藏干什么?”

夏同说:“有些可以利用的,还是应该用到豆粉园的移建中去,只不过,可以利用的不多。”

顾红说:“那是,这是造房子,可不是作点缀,人家装修新房子,墙上挂一扇旧窗,玩一点历史文化,怎么破烂也无碍,越破烂人家还越以为有价值呢,造房子可不能开玩笑,撑不住的啊!”

夏同说:“那是林冰的事,我现在关心的是吴--”

顾红打断他道:“你什么意思,移建豆粉园只是林冰的事?吴一拂的事,倒成了你我的事?”

夏同说:“你难道不相信林冰有能力、有足够的能力移建好豆粉园?但是吴一拂这里,如果我们不帮他,他一辈子的收藏真的就变成一堆烂木头了。”

顾红再次打断道:“你要帮他,是你自作主张,还是征得他同意了?这是一;第二,最关键的,就算吴一拂同意了,人家传统工艺博物馆会怎么说?”

夏同说:“博物馆方面,恐怕难度比较大一点,他们的想法,吴一拂已经捐了,就是他们的了,要想再从他们手里挖出来,难,但是他们目前也没有能力顾及这些东西。”

顾红说:“既然你知道很难挖出来,那你有什么办法从博物馆手里讨回来?”

夏同一笑,说:“讨回来,他们不会同意吧?”

顾红说:“那是买回来?你有多少钱?或者你是指望他们大发善心,三钱不值两钱卖给你?”

夏同说:“可能得作一点补偿,但不可能很多,这件事情,到最后还得靠政府解决。”

顾红的手机“滴”地叫了一下,顾红说:“你真烦人,我的手机都打得快没电了。”

夏同说:“你可以找林冰报销,你是在为豆粉园做贡献嘛。”

手机又警告了一遍,顾红说:“少罗唆了,快说吧,要怎么弄?”

夏同说:“这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我考虑,吴一拂现在住的那个老宅,你知道的,是吴学澜的旧居,各方人士早就呼吁,要尽可能地恢复南州现有的名人故居,如果吴学澜故居能够--”

手机断了,声音戛然而止。

夏同的想法,是要在恢复后的吴学澜故居中,辟出几间厅堂,建吴一拂木雕博物馆。就现有的基础和可能性看,夏同的这个想法,是完全脱离现实的,是一个不着边际的空中楼阁。

首先,现在的吴学澜故居中,居民就有五十多户,光是这些居民搬迁,至少要拿出五百万,其次,对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旧宅进行整理修复,至少也得几百万、甚至上千万,这笔钱从哪里来?另外,就吴一拂已经捐赠出去的木雕而言,要想从传统工艺博物馆弄回来,又谈何容易?

如果让吴一拂骂人,吴一拂又会说:人家代代的封建王朝,却一代代地建造了这么多名宅,给我们后人留下那么多的无价之宝,难道到了我们共产党的天下,却连维修一下、保存它们、不使它们消亡的想法和能力都没有?

雨庭曾经采访过一些为名人故居痛心疾首的人士,也写过拯救名人故居的文章,但是雨庭心里明白,要靠政府行为来做这件事情,恐怕还未有时日。在南州,现存的像吴学澜故居这样的名人故居,尚有近二百座,如果算上那些虽然不一定有名人住过、但却也同样是典型的具有相当价值的老宅子,那就更多。

雨庭采访林冰时,顾红曾接触过雨庭,觉得这个女孩子虽然年轻,但是有头脑,也有热情,她建议夏同和雨庭谈谈。在南州上上下下有许多人,尤其是一些市里的领导,都对雨庭的文章感兴趣,夏同不妨一试。但是正如吴一拂要叫夏同写文章骂人的效果值得怀疑一样,夏同对请记者写文章的作用同样抱有怀疑态度,他不接受顾红的建议,嘲笑顾红说:“想不到聪明绝顶的顾医生,也会出这种馊主意。”

顾红却不服气,偏不信夏同的预言,便自己约了雨庭见面。

果然,不出夏同所料,雨庭虽然应约来到茶人坊与顾红见面,但一坐定她就告诉顾红,她曾经写过几次文章,有些语气也相当激烈、带有刺激性,但政府方面基本上是死水微澜,掀不起多大的涟漪。热闹的,激动的,始终只是那些无冕之王,虽是有识之士,却无权无钱,一事无成。

顾红想起夏同有言在先,不无自嘲地说:“如果方记者都认为作用不大,我这真是馊主意了。”

雨庭觉得自己帮不上顾红,抱歉地笑了一下,问道;“顾医生,吴一拂我也认得的,我采访过他,为他的那些木雕收藏还写过文章,但是,吴一拂好像单身是一人,无亲无眷的,顾医生和吴一拂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或者?”

顾红被问住了,这吴一拂算她的什么人呢?什么也算不上,却又解释不清楚,只得含糊道:“是我表哥的事情……”

顾家是名门望族,南州许多人对顾家的情况都略知一二,雨庭也了解一些,此时便“噢”了一声,说:“顾医生的表哥,是顾家环的儿子,就是开书店的那个,叫夏同?”

顾红说:“是夏同。”

雨庭说:“那夏同和吴一拂是……”

顾红说:“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就是瞎操心,他看到吴一拂收藏的那些宝贝不见天日,心里不得过。”

雨庭理解地点了点头,但是脸上出现了一些爱莫能助的表情。

顾红还是心有不甘,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方记者,如果不是在本地的报纸上写文章,而是到,比如,《人民日报》……”

雨庭摇了摇头,说:“顾医生,其实你也知道的,不是政府不想做,也不是没有人能够推动政府,而是--”

顾红见雨庭停顿下来,她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替她说了:“大家都认为,主要是资金问题,我不这么看,认识就没有问题?少造几座桥,少修几条路,全在里边了。”

雨庭笑了笑。

顾红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又道:“我这样的观点,当官的是不以为然的,我怎么不知道呢,少造桥,少修路,交通问题不解决,苦的还不是老百姓?但是少建几座高楼总可以吧?”她自问自答地又说:“也不可以,高楼少了,就意味着经济发展慢了,经济建设的速度可不能慢下来,慢下来这一届政府的政绩怎么计算……”

雨庭一直在微微地笑着,在自言自语话不停的顾红面前,她倒像个年长者,十分的沉稳,十分的安静。

但顾红是不会在乎别人的态度和行为的,哪怕今天坐在对面的人是个哑巴、是个聋子,只要她有话要说,就会直说出来的。顾红的思维跳跃得很快,忽然又想到什么,激动起来,声音也抬高了:“难道在政府和无权无钱的有识之士之间,就没有别的力量了?”

雨庭说:“有,那就是民资,其他的社会资金,其实,政府早就在考虑这一块了,只是,民资保护古建筑,投资人首先要问,回报在哪里?”

雨庭的手机响起来,是尉敏打来的,一定要问雨庭在哪里,雨庭拗不过他,只得告诉他在茶人坊和朋友喝茶。

尉敏一听,“啊哈”一声,问:“朋友,男的女的?”

雨庭没有理睬他,尉敏赶紧又说:“巧了,我正在这附近,我过来啊。”

雨庭说:“我在谈事情呢。”

尉敏说:“我又不会打扰你的,你如果不希望我听,我就坐远一点,看看你也好的呀,能看见你就是最大的幸福啊。”不等雨庭再说什么,那边已经说“一会儿见”了。

雨庭收了手机,抱歉地向顾红一笑,说:“一个朋友。”话音未落,尉敏已经出现在她们面前了,雨庭说:“神出鬼没的干什么啊。”

尉敏说:“哪里神出鬼没,正好朋友约我来茶人坊喝茶,一进来,就看到你坐在这里,哈,什么朋友,不理他们了,我可从来都是重色轻友的。”

雨庭因为早已经习惯了尉敏的风格,也不觉得尉敏的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脸上连笑意也没有多少,倒是顾红,忍不住笑起来。

尉敏赶紧掏出名片,递给顾红,说:“其实,这上面是虚的,我的实职,就是雨庭的跟班。”

顾红看了看名片,笑着说:“原来是尉总,大名早有所闻。”

尉敏得意地向雨庭晃了晃脑袋,说:“雨庭,雨庭,你听听,我跟你说过,我在江湖上,也算个有名头的人,你总不肯相信事实,你看看,现在印证了吧,你得承认……”

雨庭对他翻了一个白眼,又“哼”了一声,说:“骨头没有四两重,人来疯。”又回头对顾红说:“顾医生,不理他,我们谈我们的。”

顾红这时候才发现,雨庭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谈任何事,都表现得相当老道,大方得体,谦虚温和,甚至与她的年龄都有些不符。但是尉敏一来,她就是个爱生气的不讲理的小妹妹了,翻白眼、哼鼻子,说难听的话,都来了,这让顾红看到了雨庭的另一面,也同样是真实的一面。只不过,顾红天生的心肠软,觉得雨庭也太不给尉敏面子,人家到底一个大男人,顾红觉得有点于心不忍,正想说些什么,能让尉敏也挣回一点面子,哪知尉敏却还偏偏不要这个面子,说:“顾医生,雨庭对我,关心有加,只要我说话行事稍不得体,她就毫不留情地给予批评指正,看起来很严厉吧,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俗话说,打是疼骂是爱,雨庭,是不是啊?”

雨庭说:“皮厚。”

尉敏说:“这是我的一个特点。”

雨庭没好气地说:“我们谈名人故居的保护问题,你懂吗?”

尉敏一本正经地说:“懂是不大懂,但是我能背出有关这方面的内容,你们听着啊,我可是倒背如流的。”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将声音调整到最适当的声部,果然背了起来:“如果说,园林是南州的掌上明珠,古塔寺庙是南州的镇地之宝,那么老宅又是什么呢?散落在每一条小巷每一条老街的经经络络中的这些故居老宅,千百年,它们被道德文章熏陶,被名人的气质浸透了,知识的养料,也在这里渗足了,与此同时的千百年,老宅又将它们吸纳的这些气息经久不衰地散发开来,弥漫开来,让它们布满在南州的土壤和空气中。这样的生生不息,老宅故居,便成为处处燎原的发源地了,在史册的每一页,我们都能看见有浓浓的文化烟火从这里升腾起来,在过往的每一天,我们都能感觉故人的精神气在这里行走……”

果然是背得脱熟。一开始顾红还有点惊讶,她想不通尉敏怎么会下这么大功夫去背这些东西,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这一定是雨庭写的文章。悟到这一点,顾红心里竟有些感动,被尉敏追求雨庭的精神感动了。

但是雨庭始终不为所动。她虽然是高兴的,也不反对尉敏背诵,但是从她的眼睛里,从她的神态中,顾红感觉不到她对尉敏的爱,不知为什么,顾红心里,竟泛起一丝苦涩的滋味。

尉敏继续往下背:“如果说,南州园林是始终存于我们的心头的珍藏,那么这些老宅故居,便是时时刻刻地贴在我们身边的朋友和亲人,珍藏固然是无比珍贵的,但它毕竟有些遥远,朋友和亲人,是让我们更不能释怀,更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一种关系啊……”

雨庭终于不耐烦了,说:“行了行了,你有完没完?”

顾红心里特别为尉敏抱不平,但这是雨庭和尉敏之间的事情,更何况,尉敏自己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好像雨庭越是不把他放在心上,他越是来劲,听雨庭叫他停,他就停了,说:“我话太多了,顾医生,是吧,慧而不语嘛,一个人废话这么多,就显得没有水平了,可是我这个人,与众不同的呀,慧而必语,这就是我嘛。”

尉敏的到来,将顾红和雨庭要谈的事情冲淡了,顾红和雨庭都曾想回到原先的话题上,但是尉敏在一边,哪怕他不说话,气场也不对了,乱了,怎么也集中不起来。顾红也知道这话谈不下去了,打算先走了,哪知她还没开口告辞,雨庭突然把话题扯了回来。她指了指尉敏,说:“顾医生,刚才我们说到在政府和无权无钱的有识之士之间,还有第三种力量--”

尉敏立刻又兴奋起来,说:“什么第三种力量,是我吗?”

雨庭说:“不是你,你不够格,说你们老板。”

尉敏说:“你说王博啊?雨庭啊雨庭,我怎么说你,你就知道崇拜王博,你知道王博崇拜谁?”

别说雨庭,就是顾红,从尉敏的脸色和表情中,也能看出来,他是要说王博崇拜的就是他,但是雨庭偏偏不给他面子,说:“比尔·盖茨。”

尉敏“啊哈”一声,道:“比尔·盖茨?雨庭你说王博崇拜比尔·盖茨?雨庭你也太没有想象力了,或者换句话说,你也想得太远了,就不能近一点?你不要身在庐山……”

顾红却被雨庭一句话提醒了,振奋起来,如果王博的力量能够介入保护名人故居这一块,夏同的这个空中楼阁,便有了着落,但是他们两个你说来我说去,尤其是尉敏,没有一句正经谈事情的,顾红不由着急起来。

雨庭知道顾红的心思,赶紧对尉敏说:“好了,好了,闹够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尉敏道:“民资进入保护古建筑,这是一个创举、创新嘛。我们老板,王博,最喜欢的就是创新,就是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

顾红说:“他不管这路能不能走下去?”

尉敏道:“只要他想走的路,没有走不下去的。”话一出口,觉得这也太抬高王博了,把自己放在哪里了?赶紧又端起架子补充道:“这也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

顾红差一点又要笑出来。

尉敏说:“你别看我是在王博手下干活,看起来是在给他打工,但是这里边的关系,完全可以打一出传统戏名,我叫雨庭打,雨庭呢,明明知道,就是不肯说出来--《群英会》嘛。”

顾红不无担心地问:“尉总,你打算直接跟王总谈?这毕竟不是个小事情,他要是拒绝了,不就没希望了?”

尉敏眼睛看着雨庭,笑道:“我自有办法。”他见雨庭有些不屑的表情,又说:“我这事情做不成,可不是给我自己丢脸,那是给我们雨庭丢脸,顾医生,你想想,雨庭的脸是我能丢的吗?”

走出茶坊,顾红向雨庭尉敏告别,就觉得雨庭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顾红是个直性子,干脆问道:“方记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雨庭终于说了出来:“顾医生,林冰女士移建豆粉园聘请的顾问--”

顾红说:“噢,是张于?“

雨庭一愣,说:“张?不是姓张--”

顾红立即明白过来了,道:“噢,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谢北方,古戏研究馆的那个研究生?”

雨庭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神也恍惚起来,支吾着说:“怎么,后来林女士没有聘他?”

顾红说:“林冰倒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谢北方拒绝了,说他该做的事情,自会做好的,倒搞得林冰摸不着头脑,这个人,实在是,怎么说呢,太书呆子气……”顾红先是任着自己的想法说着,说着,但渐渐地感觉到、体会到雨庭的神情,一下子停了下来。看着在一旁守候着雨庭的尉敏,忽然就想起一句话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此时顾红也不清楚,这句话应该是给尉敏和雨庭呢,还是给雨庭和谢北方。

伶牙俐齿的雨庭,一说起谢北方,就像变了个人,连说话也不连贯了:“他,谢北方,他好吗?”

顾红情不自禁地瞥了尉敏一眼,完全出乎顾红意料的,尉敏始终笑嘻嘻的,怜爱有加地盯着雨庭,好像雨庭神情迷离地打听和关心另一个男人,根本与他无关,更何况,是直接地当着他的面。

尉敏说:“哎呀,雨庭哎,我跟你说,你就是不信我,你看,顾医生也说谢北方书呆子,谢北方的呆,可是天下一绝,可以申报世界吉尼斯。你要是想听,我以后慢慢跟你说,你小心别笑晕过去啊。”

雨庭脸一板,气道:“人家呆,就你聪明灵活!”话一说完,也顾不得和顾红打招呼,就扔下尉敏,气呼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