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鹿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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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绿风(5)

那是刚刚解放的五十年代初,我们家诸事不顺,我身后的两三个弟妹早夭。有一个刚生下六天得一种“四六风症”死去。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长到三四岁了,先后都夭亡了。家养一头黄牛,也在一场畜类流行瘟疫里死了。父亲惶恐里请来一位阴阳先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

那阴阳先生果然神奇,说你家上场祖坟那块地的西北角太空了,空了就聚不住“气”,邪气就乘虚而入了。父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急问如何应对如何弥补。阴阳先生说,栽一棵皂荚树。并且解释。皂荚树的皂荚可以除污去垢,而且树身上长满一串串又粗又硬的尖刺,更可以当守护坟园的卫士。

父亲满心诚服,到半坡的亲戚家挖来一株皂荚树秧子,栽到上场祖坟那块地的西北角上,成活了也长大了,每年都结着迎风撞响的皂角儿。这皂荚树其实弥补得了多少空缺是很难说的,因为后来家里也还出过几次病灾,任谁都不会再和阴阳先生去验证较真了。这儿却留下一棵皂荚树,父亲的树,至今还长着,仍然是一年一树繁密的皂角,却无人摘折了,农民已经不用皂角洗涤衣服,早已用上肥皂洗衣粉之类。

哥说了父亲的这棵皂荚树,我隐约有印象,不如他清楚,我那时不太在心,也太小。现在,在祖居的宅院里,两个年过花甲的兄弟,坐在雨篷下。不说官场商场,不议谁肥谁瘦,也不涉水涨潮落,却于无意中很自然地说起父亲的两棵树。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25年了,他经手盖的厦屋和他承继的祖宗的老房都因朽木蚀瓦而难以为继,被我拆掉换盖成水泥楼板结构的新房了,只留下他亲手栽的两棵树还生机勃勃,一棵满枝尖锐硬刺儿的皂荚树,守护着祖宗的坟墓陵园;一棵期望成材做门窗的椿树,成为一种心灵感应的象征。撑立在家院门口,也撑立在儿子们心里。

每到农历六月,麦收之后的暑天酷热,这椿树便放出一种令人停留贪吸的清香花味,满枝上都绣集着一团团比米粒稍大的白花儿,招得半天蜜蜂,从清早直到天黑都嗡嗡嘤嘤的一片蜂鸣,把一片祥和轻柔的吟唱撒向村庄,也把清香的花味弥漫到整个村庄的街道和屋院。每年都在有机缘回老家时闻到椿树花开的清香,陶醉一番,回味一回,温习一回父亲。今年却因这事那事把花期错过了,便想,明年一定要赶在椿树花开的时日回到原下,弥补今年的亏空和缺欠。那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也留给我的椿树,以及花的清香。

回家折枣

在巷子的水果摊上看到红枣摆上来,自然想起又到枣月了,也自然想起该回家折枣了。妻子肯定也知道了枣子开始上市,催促我说,抽空回家折枣。在关中乡村,一般不说摘字,凡用摘字的地方,大多数时候用折,譬如折豆夹,折桑叶,折棉花,摘一切水果都说折。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鲁迅《秋夜》开篇的绝句。我已记不得什么年纪读的,却记得是一遍成诵,自此便把一缕无尽的意味绵延到现在,也把一种文字的魅力绵延到现在。

在我的前院中院后院,栽了七八种树,有南方和北方的两种白玉兰,粉红色的紫薇,黄色的腊梅,紫荆花树有红白两株,石榴树,火晶柿子树,还有三株枣树,都是我十余年间先后栽植的。

几种花树依着各自的习性在不同季节开花,柿树和枣树也都挂果。每当花开或果熟时月,得空回到原下老屋小院。或尝花闻香,或攀枝折果,都是一种难以表达的清爽和愉悦。今天又要回家折枣了。虽然都是面对自家院子里的枣树,我已很难体验先生在“风雨如磐”的“秋夜”里的那种忧思的情境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树依旧很绿。天空是少见的澄澈和透碧。可以看到远方影影绰绰起伏着的秦岭的轮廓。左首的北岭和右首的南原沉静地摆列在两边,清晰透彻,不时现出掩蔽在村树里的一角红瓦屋脊或一方净白的檐墙。路两边的樱桃园里显示着收获过的败落和冷寂。

这条在我生活历程中走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回家的土路,却从来都不曾发生熟悉里的厌倦,视力触摸到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在昨天的记忆里泛出新鲜的差异性意味来,夏收后泛着白光的麦茬地,采摘樱桃时不慎攀折断了枝条,从路边野草丛中突然蹿飞的野鸡。都会把我在城市楼房里的所有思绪排解到一丝不剩,还有乡野的风对城市的污染空气的排除与置换。

进得我原下的村子,再踏进村子里我祖居的院子,先来到柿树下,缀满枝头的柿子,深绿渐变为浅绿,尚不到成熟的时月,似乎比往年结得稀。穿过前屋到了中院,扑面而来就是满树的枣子了。

今年的枣子结得顶繁了,细软的枝条不堪负重,一条一条垂吊下来,像母亲过去挂在明柱上的蒜辫儿。且不说品尝吧,单是看见这缀满枝条的枣子,就令当初栽树的我有一种实现期待收获果实的无以名状的舒悦和幸福了。枣子已从绿色蜕变出鲜亮的乳白,果皮上有一坨一丝紫红色,尚未熟透到通体变成红色,完全可以折来品尝了。这种枣子比红透的枣子更脆更甜更有水津味儿。

东墙根下一株,西墙根下两株,都把蒜辫似的枣子展现在我的眼前,一派来自土地结晶而成的鲜活,一派无遮无喧亦无言的丰盛,真是让种植它的我感受体验到无与伦比的欢欣了。

亲友已搬来梯子。我听到一声吃枣子的咔嚓的脆响,还有对枣子美味的欢叫声。

大约七八年前,我在早春的时候回家。路过一个业已城市化了的乡村,正逢着传统的庙会。顺便到会场去溜达,到处都摆着乡村人生产和生活的用品,庙会已无庙无神可敬,纯粹变成商品交易市场了。到处都摆着树苗,北方乡村适宜种植的柴树果树和花树秧子,成捆成捆堆放在路边,我总是忍不住在那些有树秧的摊儿前驻足停步:总是在抚摸那些树秧嫩杆的时候忍不住心动,绝不弱于面对稿纸拔开笔帽时的冲动和激情。

也许是自小跟着喜欢栽树的父亲受到的影响,也许是应了一个乡村“半迷儿”卦人给我算就的木命,我确凿爱栽树。和我一起溜达的妻子更喜欢那些民间编织的生活用品,装馍用的竹篮和装筷子的箸笼儿。还有装提水果的竹编长条笼。她不时拽我并提醒我,不要再买任何树苗了,屋前院内再找不到栽树的空地了。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能容得我栽树的地皮,只有老家在前屋后和小院里那几分庄基地了,早被我栽得满满当当的了。

不经意间,碰见一位老相识,他也曾弄过文学,却仍然在乡间种地,还在业余写着剧本。我看见他就有说不出口的话,城里有十余家专业剧团。或排场或别致的舞台整年都晾着,一年也敲响不了几回梆子锣钹,你把剧本写给鬼演呀!

他的架子车厢里放着一捆打开的枣树秧子,是他培育的一种新品种,比普通枣子个儿大,味更脆更甜,名曰梨枣,却与梨不相干。他卖得很好,满满一车只剩下半捆了。他一边给我说他正在写作的剧本,一边往我手里塞枣树秧子。他知道我乡下有屋院。再三谢辞不掉,我便拿了三株梨枣回家,下决心把中院一株老品种的樱桃和一株太泼也太占地盘的花树挖掉,给这三株枣树腾出空位。

令人惊诧的是,这枣树一年就长到齐墙头高了。直到这枣树秧委实出脱成茁壮的枣树,而且挂了果,赠我枣树的朋友打电话说,他的剧本早已写完,请几位高手名家看过,都在说写得不错的同时,也都说着遗憾。不是剧本能不能排,而是专业剧团根本就不排戏演戏。他问我能不能帮忙想点办法。我不仅没有办法可支,连安慰他的话都说不出口。

到新世纪到来时,我终于下决心回到乡下久别的老宅新屋住下了。枣树是我的院子里最晚发芽的树。当那嫩芽在日出日落的日子里蓬勃出鲜绿的叶子,我发现了短短的叶柄根下的花蕾,不过小米粒大小,绣成一堆。我在那个早晨的心情顿然变得出奇的好。

每天早晨起来,我都忍不住到枣树下站一会儿,看那小米粒似的花蕾的动静。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刚走到屋檐下,便闻到一缕奇异的香气儿,凭直觉就判断出枣花开了。小米粒似的花苞绽放开来的花儿自然不起眼,比小米的黄色浅些,接近于白色,香味却很浓郁,枝条上稀稀拉拉的枣花,却使整个小院都弥漫着清香。蜜蜂先我绕着枣树飞舞了。枣花蜜是蜂蜜中的上品。

眼看着那枯萎的枣花里挣出一只枣子来,恰如刚落生的婴儿,似乎可以听到那进入天地之间的啼哭。小米粒大的枣子,似乎一夜或两夜之间就长到扁豆粒大了,豌豆粒大了,花生粒大了。最后就定格在乒乓球那般大小了,个别枣子竟然有柴鸡蛋的个头。

在桌子前在椅子上坐得久了,无论读着什么或写着什么,走出屋子走到枣树下,看着隐蔽在枝杈叶丛里的青枣,那正在你眼皮下丰满和长大的果实,一种蓬勃的生命的活力便向人洋溢着。

枣子青绿的颜色,在我日复一日的注视下,渐渐淡了,泛出乳白色了,又浮出一丝一坨的紫红,它成熟了。我折下最先显出红色的一颗,咬了一口,便确信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一颗枣子了。这枣子皮薄肉细,又脆,满口竟有一股蜂蜜味儿。我便不忍心再吃第二颗,给家人品尝,也给那些从城里跑到乡下来找我的朋友享一回口福,让他们知道还有这样好吃的枣子。我给他们宣布政策,每人只能品尝一颗。无论年轻朋友,无论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都是咬下一口便禁不住声地赞叹起来。我便相信我的口感不沾连栽种者的偏爱因素,也毫不动摇地拒绝要吃第二颗的申求——总共大约只结了六七十颗,该当让更多的远道来客添一份情趣……

后来几年的枣子,结得多了繁了,味道却大不如头一年。今年是前所未有的丰年,味道更差了,有点干巴。我心知肚明,肯定是干旱造成的。没有办法,我住了两年又离开原下的院子,一年回不来几回,枣子在每年伏天的旱季能保存不落,已属幸事了。

我已经不太在意枣子的多少和品味的差别了。我只寻找折枣的过程。常常庆幸得意我尚有一坨可以栽植枣树的院子,以及折枣折柿子的机会。这心理往往是瞅见城里人悬在空中阳台上盆栽的花草而生发的。他们已无可以栽一株树或一窝花的土地,只能栽在盆里悬在楼房的阳台上。我在被晒得烫烧脚心的水泥路和被油气污染的空气里憋得透不过气时,得空逃回乡下的屋院,拔除院子疯长的草,为柴树花树和果树浇一桶水,在树荫里在屋檐下喝一瓶啤酒,与乡党说几句家长里短的话;尤其是回来折一回枣儿,心里顿然就净泊下来了。

今年回了家,折了一回枣。

明年还要回家折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