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梁二王的府邸在白帝城中靠近永安宫的一处三进宅子内,这是为了便于随时进宫觐见父皇。此时府邸前站着甲士,戒备比平时要森严许多。卫兵送到门口,立刻告辞离去,估计是跟陈到汇报去了。
杨洪也不在乎,他有刘禅的信件在手,这些甲士都不敢阻拦。只是略作交涉,他们就顺利地走进了宅院。不过他们被告知二王正在会客,要稍微等一下才行。杨洪问府内管事是什么客人,管事说是吴国来的使者,叫郑泉。杨洪一愣,又问作陪的是谁?管家说是昭德将军简雍。
天子与孙吴的和谈一直在低调地进行着,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可为什么郑泉会来拜访鲁、梁二王?这于礼制不合。难道说,白帝城的策动者来自于孙吴?他们想趁天子驾崩之际扶一个有利于东吴的新君上位?这个念头划过杨洪的脑海。
他们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吴泉才告辞离开。这位儒雅的使者走过杨洪和马承身旁,眼神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旋即移开,神色倨傲地朝府邸大门走去——这可以理解,东吴刚刚击败了益州的十几万大军,逼得天子困守白帝城不得不主动求和,使者实在没必要太过谦恭。
紧跟在吴泉身后的,是简雍和他的一名亲随。简雍泰然自若地与吴泉聊着天,那名亲随却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浑身紧绷,仿佛整个府邸里都杀机四伏。
简雍走过来,注意到了杨、马二人,冲他们做了个“等我回来再说”的手势,然后跟着吴泉走了出去。
“怎么会是他?”马承问。
“还能是谁?”杨洪反问道。
简雍是天子在微时就追随左右的耆宿老臣,整个朝廷没人比他资格更老。不过这个人除了生性滑稽以外,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所以天子登基以后他只得了个昭德将军的名衔。他如今在白帝城的职责,应该是辅佐鲁、梁二王,类于国相。不过二王无藩可就,所以他这个国相也是可有可无——位高权虚,倒是最适合安置简雍这种老臣。
没过一会儿,简雍回转过来,亲热地跟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季休、继文,什么风把你们两个吹来啦?”跟他相比,无论杨洪还是马承都是后辈,但简雍一点架子也没有。
两人连忙起身,把来意说了一遍。简雍笑了笑:“多事之秋,还劳烦你们跑来这里一趟,真是辛苦了。”杨洪趁机道:“天子病守国门,我等人臣岂敢惜身。”简雍指指府邸大门:“其实也不用那么急着过来,东边不是派人来了么?我看很快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要议和了?”杨洪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还能做什么?”简雍回答,“今年都往返好几轮使者了,两边都没什么打的心思,再加上北边还有个新登基的愣头青盯着,议和势在必行。喏,你们看,这次吴泉来白帝城,还特意给鲁王和梁王捎来了孙夫人的礼物。”
原来是用的这个理由,杨洪心想。刘备曾经娶了孙权的妹妹,后来两家交恶,孙夫人回归江东。但名分上她也算是鲁王、梁王的母亲,吴泉用这个理由接近二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但这样一想,事情越发蹊跷了,白帝城对益州严密地封锁了消息,对东吴却没限制,这白帝城到底是谁家的势力?
问题的关键,始终在于天子和诸葛丞相。而这两个人,恰恰都是杨洪现在无法见到的。白帝城永安宫如今都在陈到的宿卫控制之下,杨洪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天子的授意,还是别的什么人……
“简将军最近可曾觐见过天子?”杨洪决定主动一点,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简雍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我的职责,就是看顾好二王,其他的事情都管不着。以后有机会朝廷应该给我专设个官位,叫做国相洗马,哈哈哈哈。”
简雍对自己这句玩笑话很满意,笑得很开心,不过杨洪和马承都没什么心情笑。简雍这么说,意味着他最近其实也见不到天子,只能安心在府邸伺候二王。
简雍催促说趁二王如今还在正堂,咱们去拜见吧,然后吩咐随从守住厅门,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鲁王今年只有十一岁,梁王只有十岁,不过是两个黄口稚子。杨洪把刘禅的信交给鲁王,二王依礼拜谢,一丝不苟,看来被简雍教得很不错。刘禅的信里没什么实质内容,无非是问候身体、劝诫勤学之类。两位王子也回了几句场面话,整个过程冗长无趣。
看着两位王子略显呆滞的神情,杨洪忍不住想拿刘禅做比较。若以皇帝而论,刘禅要比他们成熟得多;但若是要扶起一位傀儡,鲁、梁二王的年纪倒真是正好。汉家历代天子里幼儿众多,殇帝、安帝、顺帝、冲帝、质帝乃至后来的少帝、献帝,无不沦为木偶任人摆布,这个诅咒,不会到了刘备这一代还在持续吧?
二王年纪尚幼,杨洪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反而简雍是个突破口。这个人资历老,对益州诸势力都熟稔得很,地位不敏感,所以很多话可以放开来说。
告别二王以后,杨洪问简雍最近有没有什么人也来拜会,简雍想了想,回答道:“除了吴泉以外,李严将军和陈到将军都来见过,不过待的时间都不长。”
“他们是为什么来的?说过什么事?”
“都是普通拜会。二王都还只是孩子,跟他们能说什么正经事?”简雍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诸葛丞相呢?”
“诸葛丞相只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来过。”
“那么天子召见过两位王子没有?”
“年初还挺频繁,不过最近倒没再召见过。”
杨洪暗暗心算了一下,这与白帝城封锁的时间是吻合的。不过当他再问简雍其他问题,后者就答不出什么了,毕竟他的视线只在二王府邸范围内而已。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朝大门口走去。简雍的亲随忽然匆匆迎面走过来,对简雍道:“陈到将军到了门口。”
“陈到?他来做什么?”简雍眉头一皱。
“没说,不过他不肯进府,只说让您出去。”亲随回答。
简雍看了眼杨洪和马承,笑道:“这家伙难得擅离职守,走,出去看看新鲜去。”
三人走到门口,马承突然“咦”了一声,抢先挡在杨洪身前。杨洪抬眼去看,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前头,一位将军打扮的长脸大汉正冷冷看着自己,一身皮甲披挂,目光如刀。马承是感应到了这股杀气,这才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好在陈到视线只在杨洪和马承身上停留了数息,很快就转向了简雍。
“简将军。”陈到的声音很低沉,表情很是奇怪。
简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笑眯眯的脸色“唰”地阴沉下来。
“陛下驾崩了。”陈到说。
新帝人选
天子驾崩?
这个消息一下子让府前所有人都变成石像。
那个纵横中原多年,终于偏安一隅称帝的枭雄,就这么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一下子都难以接受。杨洪和马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异样的情绪。如果天子就这么死了,那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可就很微妙了。
简雍上前一步,嘴唇颤动了一下,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何时之事?”
陈到道:“就在刚才,李中都护在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病笃不治,召你等带两位公子从速入朝。”简雍愣了愣,回头让亲随赶紧入府去叫两位王子出来,自己则放声大哭起来。
在一旁的杨洪却突然眯起眼睛,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李严入白帝城时,只是个犍为太守辅汉将军,后来加了一个尚书令的头衔,那是天子为了平衡益州势力而作出的安抚。而这时候李严居然升到了中都护,这其中的味道,可就不一般了。
中都护是什么官?那是能统领内外军事的要职。天子临死前给李严这个职位,意味着把最重要的军权交给了他,让李严一跃成为朝廷举足轻重的托孤重臣。
这种安排,置诸葛丞相于何地?
而且刚才陈到也说了,是李严从永安宫传出天子驾崩的消息,那么诸葛丞相在哪里?按照顺位,有诸葛丞相在,怎么轮得着李严来宣布这等重大的消息?
有问题,这绝对有问题!
亲随带着两位王子匆匆从府邸里钻出来,两个孩子脸色都是煞白。简雍收起眼泪,和他们一起登上一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朝着永安宫风驰电掣而去。陈到送走了简雍,重新把冰冷的视线挪到杨洪与马承身上。
杨洪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率先从怀里掏出太子府的印信:“我等奉陛下之命,进宫恭领遗训。”
从法理来说,刘备一死,太子刘禅自然就变成皇帝。杨洪不称太子殿下,改称陛下,是一个试探手段。如果陈到承认,那说明刘禅地位不会有变化,余下事情好说。如果陈到对这个称呼反应消极,那就……
果然,陈到对这句话恍若未闻,一指杨、马二人:“兹事体大,不可轻言,两位还是先待在衙署吧,待得诸事底定,再议不迟。”他非但没对“陛下”做正面回应,连“恭领遗训”都不肯答应,只说“再议”。这说明了什么?
几名膀大腰圆的士兵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马承犹豫了一下,大喊一声,抽出佩刀挡在杨洪身前,让他快走。杨洪拍了拍马承的肩膀,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几名卫兵见状连忙扑过来,马承佩刀一卷,整个人把街道封锁得严严实实。关西马家虽然凋零,一身军中的搏杀功夫还在,加上白帝城街道狭窄,马承这一挡,那些士兵一时间居然无法突破。
陈到对太子的态度昭然若揭,马承正像他在城门前对杨洪做出的承诺一样,一改平时的谨小慎微,果断地选择了站在太子这边,一条路走到黑——而此时此刻,效忠太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护杨洪,让他逃出白帝城,把消息传递给太子。
杨洪撒腿在白帝城的小巷里飞跑起来。他从小出身寒门,生在山地,踏入仕途以后又一直忙于民生,体格锻炼得十分健壮,速度丝毫不逊于军中健儿。只要他能抢在陈到通知守军关城之前跑出去,获得白眊兵的保护,就有机会把消息递到成都,让太子早作反应。
他一边在跑,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起来。
刘备身边的臣子分为三派:中原原从派系,荆州派系和益州派系。其中益州新降,不被信任,中原派系人才凋零,只有诸葛亮为首的荆州一系日渐兴盛——这势必会引发其他两个派系的不满。
眼前的情况很明显了,诸葛丞相不知为何被软禁隔绝起来,如今控制整个白帝城的是李严、陈到、简雍三个人。前一个是益州人士,后两个是刘备的原从僚属。他们三个人除了籍贯出身,还有一个共同点,在新朝都是郁郁不得志。
如今一人掌兵权,一人掌宿卫,一人控制着两位王子,只要天子一死,他们就能架空诸葛丞相强行篡改遗诏改嗣。说不定如今在永安宫里,一份墨汁淋漓的诏书已经草草写就……
想到这里,杨洪突然停下脚步,抑住肺部火辣辣的喘息。不对,太子刘禅在益州尽人皆知,虽无高望,却也无失德之处,仅凭天子一份暧昧不清的遗诏就废长立幼,势必会引发强烈反弹。就算诸葛丞相被架空,荆州派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势必会拥立刘禅为帝。届时永安一帝益州一帝,最好的结果也是益州四裂。
李严、陈到、简雍何德何能,他们哪里来的信心控制局面?
这时候,吴泉那趾高气扬的身影突然浮现在杨洪脑海中。
倘若幕后真正的黑手是孙权,这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李严等人先拥立一帝,引陆逊以为奥援,打开白帝城放吴兵入蜀,许以割地。只是这等开门揖盗的手段,难保那些贪得无厌的吴人会得寸进尺。
杨洪想到这里,突然转了个弯,不再向着城门,而是朝着白帝城的深处奔去。
刘禅让他只带着眼睛和耳朵来,但杨洪知道,如果这事里还有吴人插手,就算把消息送出去也无济于事。他现在不能只靠眼睛和耳朵,必须要更加主动才行。
现在陈到肯定加派了不少人手到城门去围堵,杨洪反其道而行之,重新跳回到城中来,追兵一定想不到。杨洪简单整理了一下思路,决定去找那个吴国的使者吴泉。
如果陈到他们真的跟吴人勾结的话,那么吴泉的住所他们一定不会去搜查,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至于吴泉住在白帝城哪里,这根本不是问题。那个好招摇的吴使唯恐别人不知道他进城议和,把带来的“孙”字白边浅黄色遣使的牙旗高高竖起,在一片低矮的迷宫巷道中显得格外醒目。
杨洪把长袍脱下来卷好藏到一处石下,然后拿出自己在蜀汉崇山峻岭里攀岩的功夫,像壁虎一样攀到房屋顶端,慢慢朝着那牙旗挪动而去。
白帝城是个要塞城市,为了御敌,城内的房屋很少有坡顶覆瓦,大部分都是平顶,一来方便守军据高防御,二来防止瓦片四溅伤人。宿卫士兵在下面巷道里气势汹汹地来回奔走,杨洪在上头悄无声息地爬动,很快就接近了吴泉的住所。
此时这个小院很是喧闹,显然吴使也收到刘备驾崩的消息了。杨洪偷偷探起头,看到为数不多的几名吴人来回忙碌着,准备吊唁用的各类事物。吴泉站在院中叉着腰指挥他们做事,他的情绪很兴奋,兴奋到脖子都变红了。
“你们手脚利落点,今晚可不要给我丢人。喂,小心点,别把箱子里的玉琮弄碎了,砍你十次脑袋都赔不起!”吴泉喝道。
杨洪听在耳朵里,为之一愣。玉琮?那是重大祭祀时才用的礼器,从来都是朝廷自己准备,从来没有用外人的道理。吴泉连这玩意儿都替新皇帝拿来了,未免也太越俎代庖了吧?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今晚这件大事就会发生。
除了新帝登基,杨洪想不出更重大的事情。
鲁、梁二王中的一个将会在李严、陈到和简雍的拥立下登基,然后吴军进入白帝城,开始向成都进发。这是最坏的一种情况,看来最迟到今晚,白帝城的迷雾就会尘埃落定,现出它的本来面目。
希望雾后面的真相,不要像我想的那样,杨洪暗自心想。
他把身体尽量平伸,巧妙地嵌在吴泉头顶屋顶与邻屋的夹缝里。今日江风很大,那一面孙字牙旗被吹得呼呼作响,伸展的旗面正好把夹缝挡住。陈到的人除非爬上房顶,公然把吴使的旗帜拨开,否则肯定无法发现他的藏身之处。
杨洪就在这里蜷缩了数个时辰,静等着黑夜降临。可惜吴泉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返回到屋子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到了太阳即将落山之时,吴泉终于再度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正式的赤色官服,头顶平梁,看起来一副要去觐见天子的模样。吴泉踌躇满志地环顾四周,迈步正要朝外走去,忽然背心一凉。他回头一看,看到杨洪站在他的背后,一身尘土,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刀尖正顶在他的脊梁上。
“你是谁?”吴泉略带惊慌地问道。
“杨洪。”杨洪简单地回答,旋即把刀一逼,让吴泉身子挺直,“你是要去永安宫吊唁?”
问到这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吴泉穿的是赤色官府,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要去吊唁的意思。于是他换了个问题:“今晚白帝城要有大事,到底是什么?”
吴泉听到这个问题,轻蔑地笑了:“原来你就是那个潜逃的治中从事啊,成都是真着急了。”看来陈到也派人来向他通报这件事了。
“不错,快说!今晚白帝城的大事到底是什么?”杨洪追问。
“这似乎与你无关吧?”
“也与你无关。”杨洪沉着脸道,一个东吴使者在白帝城说这种话,实在是欺人太甚。
吴泉略抬起头来,望着城头的雾气,忽然笑了:“也是,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是益州的内斗罢了。我只是个使者,既然汉中王已薨,我与新君主继续和谈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