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北大发生了一次“讲义风潮”。当时北大的教授在授课之余往往把自己的讲义发出让学生参考,而那时北大常被政府拖欠办学经费,捉襟见肘,校评议会提出对讲义适当收费弥补校用,蔡元培也认为将讲义印好下发到学生手中,学生上课反而不用功,得不偿失,于是便答应了。
然而,有些学生不干了。这年10月17日下午,为抗议讲义收费,数十名学生闯进会计室大闹,谩骂恫吓职员。第二天早上,这些学生又闯进校长室要求校长取消讲义费。蔡元培苦苦地向学生解释事情的原因,但激动的学生们无动于衷,并以罢课相威胁,这时有一些教员也出来劝解学生,学生竟对老师们“威迫狂号”。见此情状,一向以温和示人的蔡元培突然间暴怒起来了,他挽起袖子,挥着拳头,向学生吼道:“我跟你们决斗!”“我是从手枪炸弹中历练出来的,你们如有枪有炸弹,尽不妨拿出来对付我。”他一边说,一边逼向学生。包围着他的学生害怕了,纷纷后退,逐渐散去。
事后,蔡元培提出辞职,在辞职信中他说:“此种越轨举动,出于全国最高学府学生,殊可惋惜。废置讲义费事小,而破坏学校纪律之事实大,涓涓之水,将成江河,风气所至,将使全国学校共受其祸。言念及此,实为痛心。”
虽然这次风潮在胡适等诸教授的斡旋下,得以“和平解决”:蔡元培收回辞呈,讲义费暂缓收取。但这次事件让大家见识了蔡校长的另一面,正如林语堂所说:“其实蔡先生软中带硬,外圆内方,岂可不计较者,他不计较,大处出入,却不肯含糊。”
学生,应该给他们自由,但是绝对不能让他们放肆,自由的学生是“新青年”,放肆的学生是“红卫兵”。
蔡元培当北大校长期间共七次辞职,这是其中之一,在此前后,他还有多次请辞,其中多为坚持学校的独立与自由精神。
1919年5月4日,在“五四”游行中,共有32名学生被军警抓走,其中北大学生20人。事后,蔡元培联合各界人士积极营救被捕学生。5月7日,被捕学生获释,蔡元培亲自率领北大全体教职员和学生在沙滩广场列队迎接。北大被捕获释学生许德珩回忆当时的情景说:“当我们出狱由同学们伴同走进沙滩广场时,蔡先生是那样的沉毅而慈祥,他含着眼泪强作笑容,勉励我们,安慰我们,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8日,蔡元培亲自向总统徐世昌递送辞职信,并发表《不愿再任北京大学校长的宣言》,这封信至今看来字字振聋发聩,其中说道:
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时代,是世界着名开明专制的国,他的大学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国,更不必说了。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进去了,想稍稍开点风气,请了几个比较的有点新思想的人,提倡点新的学理,发布点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来比较,用我的理想来批评,还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点儿沾沾自喜的,我还觉得好笑。哪知道旧的一方面,看了这点半新的,就算“洪水猛兽”一样了。又不能用正当的辩论法来干涉了,国务院来干涉了,甚而什么参议院也来干涉了,世界哪有这种不自由的大学么?还要我去充这种大学的校长么?
1923年1月17日,蔡元培为抗议新任的教育总长彭允彝等军阀政客一手炮制了“罗文干案”,再次愤而辞职,并在《晨报》上刊发辞去北大校长职务的声明,全文共七十余字:
元培为保持人格起见,不能与主张干涉司法独立、蹂躏人权之教育当局再生关系,业已呈请总统辞去国立北京大学校长之职,自本日起,不再到校办事,特此声明。
斯人已去,风骨长存!
纵观蔡元培的一生,辞职一直都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关键词。
1898年,32岁的蔡元培任翰林院编修,这是一个所有文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但是戊戌政变后,对清廷绝望的蔡元培毅然选择了辞职。
1912年1月,46岁的蔡元培就任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后随临时政府北迁。半年后,他为了坚持实行责任内阁制,与意欲独裁的袁世凯发生尖锐冲突,怒而辞职。袁世凯以“我代四万万人坚留总长”相留,蔡氏对曰:“元培亦对四万万人之代表而辞职。”
1928、1929这两年,蔡元培更是不停地在写辞职信:辞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辞代理司法部长,辞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辞中央政治会议委员,辞国民政府委员……
蔡元培辞职的次数或许只有蒋委员长能够相比,蒋介石是以退为进,他不断地辞职是为了爬得更高,而蔡元培是真心地想摆脱繁忙的公务、劳形之案牍,静下心来好好做做学问。但是出于对国对民的责任感,蔡元培最终没能做到无官一身轻,他在“罗文干案”后再次欧游数年,潜心学问,回国后本拟在学术上有所作为,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政治的安排,历任国民政府常务委员、大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
1935年,69岁的蔡元培终于忍无可忍,他正式登报声明,表示辞去所有23项兼职,不再替人介绍职业,不再给人题字作序。年近古稀的蔡元培感到了时间的急促,他清醒了,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可惜这个时候,他的身体、精神都已经今非昔比了。
北大不“大”,清华难“清”
提起“北大之父”蔡元培,让我忍不住想起另外一个人,被誉为清华大学“终身校长”的梅贻琦。
梅氏和蔡氏担任两所着名大学的校长都属“奉命于危难之际”,国内情势风雨飘摇,学潮起荡,梅氏去之前,清华已经有包括罗家伦在内的三位校长被学生赶走了。此后,清华校长一职空置将近一年,按照清华学生会发表的“清华人选标准”,校长应具备五个标准:1·无党派色彩;2·学识渊博;3·人格高尚;4·确实能发展清华;5·声望素着。其中“无党派”居于首要位置。
1931年10月,梅贻琦受命接任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此后清华再未驱逐校长,学生们口号很一致,都是“反对××,拥护梅校长”。在梅贻琦领导之下,清华从一所有学术名气而无学术地位的学校,一跃成为世界瞩目的、既有学术地位也有学术名气的名校。
如今蔡元培、梅贻琦的时代已经渐渐离我们远去,而我要说的是这么多年来北大和清华不仅没有与时俱进,甚至开起了倒车,一言蔽之:北大不“大”,清华难“清”。
一个大学的底蕴,从校长就可以看出来。蔡元培的学问是没有人不佩服的,他年轻时通过在绍兴首富徐树兰家教书的叔父进入徐家的“古越藏书楼”,一边校书,一边读书。四年时间,蔡元培读遍了楼中十几万册藏书,其中重要的书籍均有亲笔批注,终成大儒。此后,他又学习日文、英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拉丁文,游历各国,学贯中西,自成一家。如果不是多年来杂务缠身,以蔡氏的学问造诣,不知道可以为我们留下多少鸿篇大作。
蔡元培学问的博奥精深有逸事为证。1919年5月7日,即五四运动后的第三天,蔡元培辞去校长一职,当夜出京,临走时他在办公桌上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有:“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两句话。这两句引经据典的话用在这里的含义仿佛一个谜,学生们纷纷跑去请教学校的国文教授,这段时间大概是北大国文教授过得最有面子的几天。蔡元培没有想到,自己两句牢骚话竟然捧红了北大这帮国文教授。
另一件事更绝,北大开展新文化运动后,大翻译家兼着名的保守派文人林纾坐不住了,1919年3月18日,林纾给蔡元培写信,指责北大“覆孔孟,铲伦常”,说:“乃近来尤有所谓新道德者,斥父母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此语曾一见随园文中,仆方以为拟于不伦,斥袁枚为狂谬;不图竟有用为讲学者,人头蓄鸣……”蔡元培回信,说“斥父母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一类论调,系出于《后汉书·孔融传》,路粹枉状奏融,而非出自袁枚。他一下子抓住了林纾的硬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谓功力深厚。
如果说蔡元培是翰林出身,其国学功底常人难以企及的话。那么再看梅贻琦,一个在美国获电机工程硕士学位的物理学家,纯理工科的背景,但他却熟读经史,且能背诵。同仁回忆说,梅贻琦在清华曾公开表示:“假如我们之中有谁背诵任何中国古经传有错漏,我可以接背任何章节。”
这样的厚重、从容与自信,岂是现在读错字当众出丑并把赠送礼物说成“捐赠”礼物的某些教授,以及只会做《化学歌》这类的口水歌整天作秀的某些校长所能比拟的?
现在中国以北大与清华为首的大学,已经越来越像蔡元培就任校长之前的北大,这从以下两个方面可以显见。
一是过度的行政化体制,二是日益滋长的官僚作风。
蔡元培和梅贻琦当校长最伟大的地方是从来不把自己当校长,梅贻琦曾说“校长的任务就是给教授端茶水、搬搬椅子的”。他们推行“教授治校”的制度,所有的大事交给教授会和评议会决定,校长从不干涉,从而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学术自由和保障了学术至上。
其实,当时不仅北大、清华是这样,包括一些中小学都是这样,钱穆在他的回忆录《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记载了自己刚到陈嘉庚创办的集美学校执教时所见到的景象:“余漫游学校各部分,皆高楼矗起,惟校长办公室乃一所平屋,最不受注意。”
清华校友袁随善曾回忆梅校长治校时的情景:“我们做学生的几乎不感到‘校长’的存在,觉不出他的‘威信’,看上去似乎是‘无为而治’。”的确,蔡元培也好,梅贻琦也好,他们主校时都是几乎不存在又无处不在,不存在是无为而治,存在是师生们景仰他们。
想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届学生72弟子竟有4人因用功过度而死亡,其志堪哀。其中,有些人毕业后为了求知还自愿留下来继续再读一年。什么叫求知若渴,什么叫“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的大学生还有几个人懂得这样的精神?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因疾在香港去世,举国为之哀悼,临终前他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学术救国!道德救国!”
如今的北大,能够担当得起老校长的这个遗愿吗?
对于蔡先生一生的评价,1940年胡愈之在《我所见到的蔡元培》一文中的观点掷地有声:
本来知识分子是最容易动摇的。我们回想一下,在过去数十年间,在思想界、文化界执着火炬而不断前进的有几个?数十年如一日,不为利禄而变节操的有几个?始终忠诚于真理,不愧屋漏的有几个?为民主自由而奋斗到底,不避刀俎斧钺的有几个?始终成为青年导师,知行合一,而不欺骗青年的,又有几个?
梁启超档案
名号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等。
生卒年1873-1929
籍贯广东新会
出生地广东新会
家世祖辈耕读传家,祖父梁维清由秀才而进入乡绅阶层,父亲屡试不中,在当地私塾教书。
学历举人(1889)
传道生涯长沙时务学堂总教习(1897),东南大学讲学(1922),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1925-1927)
研究领域哲学、文学、史学、经学、法学、伦理学、宗教学。
主要着述《清代学术概论》、《墨子学案》、《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
经典名言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坛
特殊嗜好打麻将
评价梁先生为中国近代政治文化史上影响最大之人物(吴宓)
梁启超:每为天下非常事,已少人间未见书
大师讲学,就是这样!
闻一多曾经于学生时代在清华听梁启超讲授古乐府《公无渡河》一诗。只见梁启超把这首诗抄在黑板上,然后摇头晃脑地朗诵一句“公、无、渡、河”,接着大声喝彩,叫一声“好!”,又重复一遍“公、无、渡、河”,再叹“好!”,“公、竟——渡、河”,“好!”,“渡河——而死——,当奈——公何!”,“好,真好,实在是好!”他就这样自我陶醉地一唱三叹,一声比一声高,对诗句却无半点解释,朗诵赞叹过后,就高呼道:“思成,抹黑板,快抹黑板!”思成是梁启超之子,也在班上听讲。黑板擦过,这首古诗就算讲完了。
闻一多后来在清华上诗词课,经常是将诗词唱咏一番,大喊几声“好!”,就算讲完了。有时他还绘声绘色地给自己的学生表演梁启超的授课情形,表演完两手一摊,说:“大师讲学,就是这样!”
后来梁实秋也有幸听过梁启超朗诵这首诗,感叹道:“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大师所留给我们的教益不一定当场就如雷震耳,更在于余音的连绵不绝。能当梁启超的学生,是幸运的。
梁启超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被我们所记住,他晚年退出政坛,专注于着书讲学的时间十年而已,不过以梁氏的天才,不管是从政还是从教,十年都足以干出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光辉业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中国两所最知名大学的诞生都跟梁启超有关系。1895年康有为和梁启超在京创办强学会,后来改为官书局,而官书局又为北大前身。1912年,梁启超在北大的演讲说:“大学校之前身即为官书局,官书局之前身为强学会,则鄙人固为有关系之人。”
清华大学一开始只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学生所学以西文为主,说白了是一所语言培训学校。20世纪20年代,清华开始改制,梁启超指出清华应缩减留美经费,筹集财力,办成一所完整的大学,并在清华开设国学课程。1925年,“国学研究院”的成立是清华由留美学校改组为独立大学的标志性事件,而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这五大导师在清华国学院的聚会,则促成了清华人文学科的崛起。
清华国学院只是梁启超晚年讲学的高峰,从1918年离开政坛开始,梁氏先后在京、津、沪、宁等多地讲学和讲演,更以超人的精力投入着书立说之中,遂成一代宗师。
梁启超是天才加勤奋的学人典型,在这两方面他都做到了极致。梁启超自幼号称神童,六七岁就能吟诗作对,广东学政惊于其天才,亲自为其祖父写七十寿言,成为光宗耀祖的大事,要知道,梁氏之父考了一辈子都中不了秀才。十六岁时,梁启超中了举人,主考李端棻认为此人必非池中物,将堂妹李蕙仙许配给梁氏为妻,成为一段佳话。副主考也想将自己女儿嫁给梁氏,见此只好作罢。后来梁启超拜康有为为师的时候,学历其实已经在老师之上,那时康有为还只是一个秀才,这有点像现在的研究生拜本科生为师。
梁氏的天分很多学生都有亲身体会,弟子谢国桢在梁家听课时亲耳聆听梁启超诵读董仲舒《天人三策》,漫漫长文,一字不遗,谢国桢惊叹其记忆力之强。梁氏笑称:“余不能背诵《天人三策》,又安能上万言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