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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双塔园(1)

在八十年代末期,这里已经整葺一新:安大门筑栅栏修围墙,挂灯笼铺甬路设游人长椅,架八角路灯装高音广播喇叭放送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栽草坪砌花坛花圃,添园亭加假山石栽窄叶翠竹,又增辟了一个小动物园搞来了几十只绿鸟两只红猴儿一匹斑马,修湖岸设码头做老龙头足蹬桨轮游船……最后在大门外竖两个布告牌子,一面写上游览说明,一面写上游览须知--也好比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门口再修一个售票亭,进口处摆一个票箱,齐了!这里便成了一个吸引中外游客、海内外同胞的旅游景点: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包子热狗,圣母观音;欧开哈依,洋泾浜协和语;你买我卖,日元美金;中体西用,枯木逢春;车辆云集,人头攒动;快门嚓嚓,香汗淋淋--煞是盛世景象了也。

那一年的秋天,李门旧地重游,来到了双塔园。喧嚣的情景使李门难以置信这就是他的和她的,他们的青年时代的神秘和荒芜的伊甸园。他想在那里回忆一下往事,竟无法相信往事竟是当真有过。毛泽东的诗有句云:"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诚然,人间常换而人事常非!包括他老人家,谁能不换与被换呢?只是换得如此频数,往事蒸发得如此不留痕迹,令人惆怅莫名,更令人觉得自己--大半个自己或者最宝贵的自己已经随着逝去的时光而变成了过去,变成了隔年已久的褪了色的枯叶,就连这片枯叶也差不多被我遗失了呀!

"呵呜嗷嗷嗷……"李门仰天长啸,他问:"你到哪里去了?哪儿哪儿哪儿?"

往事如梦,如烟,如幻象,已经杳无痕迹,已经变得愈来愈不可相信,不可思议。但也正因为它是梦一般的无影,烟一般的无踪,幻象一般的根本无法证明,遐思一样的根本无须实现;反过来说它也就不必也无法摆脱,不能也不用否认,你无法将它消除,无影无踪也就无止无终,不能证明也就不能证伪,不能实现也就无所谓失落,不可信也就没有什么怀疑,不可思也就没有什么推翻了。

往事终成空无,而空无不怕空无,空无无法再次空无一次--再空无多少次,空无仍是空无,往事仍是往事。

往事就是永远的往事。你死了它也还是往事,因为它毕竟只是往事。

你永远不必温习往事。因为你从来无法忘记往事。愈是想忘记就愈说明忘记不了。你也永远无法抓住往事,发生之后便是消失,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消失。

你永远不必追寻往事,因为往事始终与你同行,往事始终在离你而去,渐行渐远,弥远弥新,渐远渐弱,弥弱弥深。

你,和我和她、他,无非就是一堆往事,同时又是往事的无止无休的消失,直到最后。日失其半,万世不绝。

面对往事,你不觉得怆然凛然而终于寂然么?

五十年代的双塔园可与现在大不一样,叫做江山永驻而风物常移,昨夜秋风凋碧树,今朝万木花迎春,人间恁换得及?昨夜这里是一片荒芜。那时候这里高低不平,乱坟枯草,两个塔一个业已坍塌,半成瓦砾,半成危楼。一个正在歪斜,心理失衡,找不到自家在全新的社会里的感觉和位置。双塔陈迹,看来已经过时,只待消失--腾出地面再建最新最美的图画。湖里虽有些水,湖畔也有两排垂柳,并有十几条手摇木桨的瓜皮小艇,但是从来很少游人租船。可能是因为那时从K市市区到这里二十多公里,一天只有四次绝对不会正点又常常中途抛锚的班车,交通不便;可能是因为这里土坡土路,一有风就尘土飞扬;也可能是因为租这个瓜皮小艇每小时要交人民币三毛五分的租金,那时人们收入偏低又崇尚节俭,没有什么人舍得这样破费。

这个地方的正式名称叫做双塔园,K市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的学生曾经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茵梦湖",名字来自德国作家史托姆的名著,似乎意味着这里培育过不成功的爱情。名字虽然好听,它的洋气和小资产阶级气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受到了批判,一九五八年李门等一批同学入学后不再有哪个学生敢于这样"不健康"地称呼它了。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学生早就给它命名为"沧桑亭",这个名字好不好,"反右"运动中也引起过争论;后来一派学生找出毛主席的诗《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最后一句"人间正道是沧桑"为例,证明讲什么沧桑也是言出有据,毛主席的诗一拿出来,反对派的理论就销声匿迹了。数学系的学生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三点圆",那是指两座塔是两个点,一个破败了的石碑与草亭是第三个点,三个点恰恰决定一个圆。历史系的学生则称之为"未来岛",这里为什么叫做未来,未来后面为什么出来一个岛字,从一开始就无可考。从这众说纷纭的名字看来,也可以多少品味出这个地点的歧义性了。

至于当地老乡,管这里叫做"鬼窝",都说这里闹过鬼。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期间,战争各方都在这里处决过敌方人员;从土改到"镇反",我人民政府也不止一次把这里作为行使专政镇压职能的刑场。毛主席有言: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信然。

一九五四年,一个青年农民夜晚在这里碰到了"鬼打墙",就是说他怎么走也走不出来了,往哪里走都撞"墙",直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天亮后他给自己的父母讲了这段可怖的经历。一个月后,碰到了鬼打墙而又把自己的经历到处乱说的青年人浇地时落入粪池淹死了,村人们说这是因为他泄露了天机。而天机不可泄露,从老老年间人们已经互相告诫了哇。

一九五五年有两只壳郎猪冲出猪圈跑入鬼窝,大白天吃着吃着食无疾而终。村人们说这是上天警告,因为人们大胆妄为,愈来愈不信神了。村党支部闻听此言,大怒,乃批封建,打迷信,查谣言,斗歪风。本来已经是大长了无产阶级的正气,大灭了封建迷信的歪风,谁知一九五六年党支部书记患肝疾去世,又引起了关于六丁六甲、狐妖蛇仙、冤魂索命、鬼蜮附体的流言蜚语。一九五七年社会主义教育大辩论当中追出了一个散布此等谣言的富农分子,左一辩论右一辩论,狗富农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弄了一把切菜刀跑到双塔园抹脖子,死于非命。死后干脆改划成分为地主,狗地主的臭肉也埋在鬼窝了,狗地主给鬼窝增加了晦气。别看没有人敢说鬼窝长鬼窝短了,大伙儿心里却更害怕了,连鸡儿狗儿也通了人性受了人的惊恐的影响,到处找食唯独不去鬼窝了。

毛主席说,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在鬼窝里做鬼的人再多也挡不住大学生偶尔来游玩时的说说笑笑。沧桑就沧桑,反正是前人沧,咱们桑,咱们不但拥有桑,而且拥有桃、李、梨、杏,龙眼荔枝香蕉,牡丹芍药玉兰山茶,万树繁花,千枝瑞果,端的是人间的乐园属于咱们。世界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

青年人谈论起双塔园的名称,"三点圆"的诨名使青年人发笑,一说到"三点圆"男女同学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外加欧几里得几何学把鬼窝的鬼气一扫而光。至于未来岛,他们很喜欢这个名称,宽广的海洋,美丽的岛屿,自由的航行,干干净净、美不胜收的透明世界。他们本来就相信这一切。他们曾经信口开河地一边游览一边述说自己的蓝图:"将来这里要盖起一个机械制造厂,一切生产都是自动化进行的。我们要在这里生产--工作母机!""不,要生产火腿罐头!也是自动化的,从一头把猪赶进去,屠宰、清洗、切割、腌制、加热、包装、处理下脚料,全部自动进行!人家苏联就是这样,所以苏联人吃火腿特别多。""你光知道吃!将来,这里要改造成一个大会堂,各族各界人士要在这里学习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

少年意气,青春豪情,虽然已经是几度风雷滚滚,但是没有经受灾难的人是不会被灾难的沉重所压倒的,也自然是说不出灾难的味道的,他们心情正好。而已经被灾难压倒了的人呢,他们已经没有可能述说自己在灾难重压下的感受了。这就正像是飞机失事,摊上危险的人无言,摊不上危险的人觉得灾难与自己无关。幸运就是侥幸,杞人何必忧天?

所以,一九五八年入学的这一批新大学生,当他们初次来到双塔园的时候,天是青的,地是绿的,湖水是透明的而人们的心绪仍然是欢快的。他们的畅想未来颇有些落套,缺乏新意。这也不足为病,何止他们,何止双塔园,人生不满百,谁能出凡俗?

曾几何时,这一切就成了过去!新中国的历史就是不俗啊!

一九五九年初夏,李门与冯满满第二次悄悄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你挽着我我挽着你,却是好久好久地相伴无言。

"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关系已经没有前途了。我知道,你找我来只是为了说再见……"李门似乎是这样说。他们终于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别说这些。"冯满满止住了他。她紧靠着李门坐了下来,李门躲了躲,冯满满干脆搂住了他。冯满满有这样大的力气,使李门吃惊。然后她亲了李门一下,半躺半靠在李门的腿上了。

李门的心跳了起来,身上热了起来。

除了他们俩,这一天双塔园这里没有一个游人。一切只能说是天意。没有风,没有树叶的晃动,也没有鸟飞鸟鸣,经过一九五五年农村高级合作社成立时的"除四害",经过全民为了鸟口夺粮而大打麻雀,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鸟了。他们坐着靠着躺着,渐渐觉得世界本来是非常安静的,至少在这一刻世界说来归齐是为了他们两个人而存在的。而他们两个人的无法解脱无法理清的苦恼,其实对于这个安静的世界来说是没有意义和莫名其妙的。瘦削失神的李门忽然觉得心里一清,诸种尘屑,霎时沉淀下去,内心变得光明自在。他低下头,闻见了冯满满的头发的紫荑柔香皂气味。他知道,满满总是用紫荑柔香皂洗头发。他忽然意识到,这头发是为他而洗的,这紫荑柔香皂是为他而用的,这淡淡的香气是为他而散发的,在他最痛苦最晦气的时刻。他感动得泪流满面了。

他看看自己又看看满满,他看到了满满的浓密的黑睫毛。那睫毛与眼珠的颤动灵活而又美丽,这种美丽甚至使李门觉得受了惊吓,因为是一个这样饱满洋溢生机盎然的女性依偎在他的怀里,是整个的崭新的世界展开在他的怀里。是暖热、芬芳、柔软、活泼、巨大而又旖旎,婉转而又神秘的一个生命在他这里……她依靠着他,她温暖着他,她等待着他。而他的脑子里只有开会,只有政治,只有鉴定,只有评语,只有那里嗦枯枯燥燥干干巴巴的几条,只有自己的前途,斤斤计较,患得患失……这不是可恶么?这不是自己找痛苦么?多少痛苦都是自己找来的呀!

"多没意思!"他叹息说。

"什么?"满满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

"我是说……"李门有一点惊慌,他不由得用手去抚摸满满的头发,抚摸满满的额头,一直摸到满满的眼睛。他低下头去吻满满的睫毛。

满满向后伸出了两臂,她翻过了身,她把李门紧紧地抱住了。

"你真傻,你太可怜了。我是多么愿意多带给你一点温暖呀!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的呢?我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然后是满满的笑声。冯满满笑起来了,而且笑得与平时是那样的不同。平时她的笑是开放的,热烈的,豪爽而又讨人喜欢的,那笑声是给众人听的。今天,她的笑是那样由衷,那样--应该说是娇羞,那样没有来由而又窃窃自喜。笑声起起伏伏,婉婉转转,多彩多姿。她只笑给她自己,笑给李门一个人。她一面笑一面摇头摆尾,把身体扭来扭去。她一面笑一面喘气,直笑得喘得李门心乱如麻,七颠八倒。他就近看了满满一眼,一眼看得天旋地转:满满笑得脸一阵红一阵白,那笑声也愈来愈像是在歌唱,像是在乞求,像是在鼓励……

难道是?才一动心李门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飓风骤起,血液奔腾,牙齿打战,心跳咚咚。不,不,不,不,不!他正在用全身的力气压住那玻璃瓶子里的魔鬼,他不会做那种胡作非为的事,那种只有流氓坏分子才做的事,他已经从政治上垮掉了,难道再在道德上声名狼藉,身败名裂?决不,决不……

然而这时候一阵柔软,一阵潮湿,一阵芳香又一阵温存袭来,红色的玫瑰就在唇边绽放……他想躲避,却终于迎接,他想脱离,却终于连通,一旦连通便只能更热更强更不顾一切不顾死活,刀劈枪崩也休想把他和她分开。高墙崩塌,门栅稀烂,绳索脱落,大石滑跌,绞车停转,烈火燃烧,疯狂开始……

雷声滚滚。热浪滔滔。天塌地陷。天塌地陷之后是从未有过的风急雨骤。是的,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就是就是……活也只是一次,死也只是一次,人生只是一次,痛快也只是一次,窝囊也只是一次,只消一次就足够了……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一次疯狂,是一次迷醉,是一次解放,是一次犯罪。然后要杀要剐随你,骑木驴游四街腐宫之刑随你。人生只剩下了现在,烈火从不问明天。我其实什么也不要,除了你。盘古劈开了宇宙,混沌透进了光明。孙悟空的镇海神针,随风而长成如意金箍棒。打开了的闸门春潮汹涌,世界被搅了个天翻地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江后浪推前浪。光滑,滋润,轻柔,贴切,热烈而又倾心,销魂而又夺魄。有呼有应,亦问亦答,你唱我和,天造地就。维纳斯从黑暗的大洋中沐浴而起,贝壳掀动了洁白的软体,春蚕蠕动着透明的肢节,雏鹰展开了翅膀上的绒毛。琴弦抖颤出幸福和激动的和声,小号划破了平庸的律调,迎风的高歌唤醒了群山的应和,二部的重唱铺平了魂灵的皱褶。壮健的纤夫拖动了逆流而上的巨艇,奔腾的骏马升华如火焰彗星。勇敢的叛逆推掉了重压的石锁,周密的引导细密贴切环山绕水曲径通幽。魔术师打开了秘密的宝匣,画中人从墙上走下变得有血有肉。阀门一经打开,高能电光神火。大地的负荷沉着而又激荡,岩浆的喷薄炙热而又烂漫。鱼儿在龙宫里穿梭,珠儿在荷叶上滚溜,虫儿从这朵花心跳到了那朵花心,蛇儿一道一道地纠缠个绵绵密密。钢铁也在融化,黄土也在凝聚,原子的潜能一旦爆发,地球的自转突然加速。幸福的晕眩毁灭了也创造了生命的园田。于是山与山沟通,河与河对流,天与地携手,日与月叠加。于是爱欲更爱,真情更情,生命与生命更加单纯,人与人更亲,男与女永远不能分手。多么和平,多么舒展,多么熨帖,多么惬意!孔雀开屏,大鹏落地,云开日现,水落石出,潜艇从海底徐徐升起,白鸽在蓝天尽性地盘旋。杨枝净水,普渡众生,松柏青山,自得天籁,莲花朵朵长开,彩蝶双双飞舞……

我爱你!

……

我爱你!

……

没有应声。

这是什么?一次艳遇?意外?犯罪?幸福?感恩?

"记住,有了这一天,我一辈子都倾听你的召唤……如果你需要我的生命……"李门喃喃地说。然而,在这个时刻这样的话也显得苍白,甚至于是做作。

他没有了信心。

幸福啊,幸福怎么这样可怕?

人啊,人怎么这样可怜!

可怜可怜我……

李门只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一切,尤其是获得了一个空洞。他也失去了许多,似乎事情的发展使他惊讶。尤其是……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