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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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南方大酒店(3)

但是不,他仍然不能拒绝满满,愈是往深里想愈是不能拒绝满满,他有他的道理。而在满满为侯志谨鸣冤叫屈之后,他又不安起来,抱歉起来,觉得侯志谨评不上高级职称确是他李门的过错了。

简红云也听到了由于李门最终没有做所长而重新引发起来的关于他的"暗杀问题"的议论。她非常生气。她对李门说:"你的这两位朋友呀,我看不地道呢。"

李门苦笑而已。

红云的愤怒在李门这里得不到呼应,红云也憋气起来,她越发见不得冯满满与侯志谨了,遇到冯满满给李门打电话,一被简红云发现,一连几天她都阴沉着脸,话也不说,把李门憋闷得尥蹦。起初李门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连忙与红云说笑话,怕是因为自己过分忙于科研使红云感到寂寞,从而引起妻子的不快。他的笑话全部如同撞在了墙上,红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连忙又猛干家务,擦桌子扫地洗碗洗菜直至扫房和擦玻璃。劳动成果他自以为是十分辉煌,家里的面貌焕然一新,他以此邀功,自比"五好丈夫"模范家属,简红云的面孔依然故我,严丝合缝,没有空子可钻。一会儿他又张罗电影票戏票,还真搞到了内部观摩影片《贴身保镖》和《现代启示录》以及远道而来的广州杂技团演出的票,他把这好消息告诉了简红云,他知道简红云很喜欢看电影与演出,但简红云闻之毫无反应。无动于衷也没有令李门泄气,他以为到时候红云自会与他同去影院剧院。谁知到了那一天那一刻,红云宁可把票浪费了也不肯去。李门既惊且怒,怎么女人就这样情绪化而且是没完没了不知道转弯呢?说归说,气归气,怎么能到时候真的罢看电影和演出呢?这究竟是跟谁过不去呢?是跟我过不去?当然是跟我,你看,这段时间,来了别的客人,简红云不是十分正常十分随和十分有说有笑谈笑风生么?那么,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红云的事呢?

连着浪费了一次电影(两部片子)一次杂技票以后,李门动起怒来,与红云嚷嚷了一顿。直到嚷嚷完了李门才觉察到问题出在冯满满身上。于是他从头到尾谈他与冯满满的关系,他是一五一十地早就给红云讲过了的。他努力说明,现在他与冯满满再无任何感情关系,他们只是老同学老相识,冯满满在G省G市已经多年,够得上G地的"地头蛇"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规矩。他们实际上有许多事要倚重冯满满夫妇的帮忙……愈说红云愈气,愈说愈说不到一块儿,说得两个人都非常伤心。一直说到"好!我们调走!我们离姓冯的远一点!我们回Y市去!那个时候是多好呀!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幸福呀!什么研究员,什么人民代表,什么这优秀那奖励,屁!连你都不相信我不理解我,再多的成功又有什么用?我们本来就不配这么多抬举!我本来就是当一个政治历史有问题的人才舒服!我本来就是当一个暗杀嫌疑犯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才舒服!"李门伤心地喊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愿意你政治上得到平反、事业上有成就,你是说我狭隘到了宁可让你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也不让你和你过去的情人有交往是不是?好哇,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看我的啦,你还是找你那个满满去吧。"

事情就是这样,简红云愈是企图证明自己并不狭隘,就愈是表现了狭隘。李门愈是企图证明自己与冯满满绝无特别的情感关系,就愈像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情。而且,李门愈是着急,指天划地地表明心迹,简红云就愈说:"急个什么劲儿?真动感情呀!既然什么问题都没有那又有什么可激动的呢?哼,这一辈子我还没见过你为别人这样动感情呢!"

听了这话,李门只能更加激动。"你就这样气我呀!"他向红云喝道,他恨不得躺到地上打滚。他算是懂得为什么农村里两口子一吵架就大发歇斯底里了。夫妻关系,这本来就是歇斯底里的关系呀!

而当无法理喻的激动与争吵平静下来之后,李门不能不郑重地思考,是不是冯满满真的已经成为他与红云之间的一个楔子,是不是他当真有什么问题、确实是对不起红云了呢?

后来,只是由于甘为敬被打的事件,李坚强涉嫌被收审,靠了冯满满的干爹的力量才化险为夷,红云对冯满满的敌视才减轻了一些。

等到李门应冯满满的要求把去H国的机会与自己的论文"让"给了侯志谨的时候,红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她出走了一个星期没有踪影,不但不与李门联系而且连儿子也不告诉。这一个星期不仅是李门而且包括李坚强都快要急疯了。一个星期以后,她回来了,她告诉李门:"我做了一个实验,我挺痛快。我已经证明离了你我也还可以活下去。年轻的时候,我是一个爱情至上论者,我相信人的一生真正爱的只可能有一个人,有了他就有了自己,没有他也就没有了自己。和你在Y市相聚以后,我以为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现在看来,这也错了。人生许多事都是自己骗自己,都是自己为难自己。你随便吧。"

"你这是说些什么呀?"李门不免觉得透心凉意。

"其实,我很羡慕满满,一个女人想要的就是这个。有一个男人围着你,他为你不停地做那些愚蠢透顶的事,谁都无法理解的事,愈是离谱,愈证明了你们的感情之深。我祝福你们!"红云的眼睛里沁出了泪花。

"不!不!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还是太软弱了。"红云用手指揩抹眼角的泪水,愈揩反而泪水愈多。"不必了。我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幸就不让别人幸福。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碰不到也得认命,碰不到也得默默地活下去。用不着发神经,发神经也没有任何用处。而我们国家,并不谅解因为得不到爱情而自杀的人……能面对现实是非常困难的,也是非常痛苦的,但是自欺欺人就更可怕。我谢谢你了……"

形势如此之严峻,李门大惊失色。他也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说的不对。冯满满的事我已经与你说过许多次了,我现在看到她,说实在的,我没有什么旧情,我是愈来愈看不惯。我当然体会得到她的自私,她的胡搅蛮缠,她的不尽情理咄咄逼人……我可以说她是五毒俱全……"

"不要跟我说这些。"红云冷笑道,"我不需要你骂一顿冯满满,那我成了什么人了,何况你骂完了又舍不得人家……"

李门听不下去,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说:"我再说一遍,事情并非如此。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有大出息的人,我狠不下心来,我的心软手软。世界也许真的是属于心黑手辣的人的,而善良也许真的愈来愈成为无能的同义语。问题不在于冯满满现在的表现如何,我的做人原则并不取决于别人待我怎么样。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已经吃够了亏,其中也包括吃侯志谨与冯满满公母俩的亏。我不是白痴,也不是色迷心窍。说老实话冯满满年轻时候还好,现在是愈来愈丑,愈恶愈丑,愈横愈丑,她对我实在是没有任何吸引力了!真的!可是我仍然愿意善待她。我有点可怜她。看到一个人变得这么坏,我只觉得可怜。她本来可以不这样的。你如果说这是旧情,我也不能说就完全不是。我硬不下心肠来。我愿意装傻,我愿意不知道她的坏只知道她的好!我只承认好不承认坏!我只承认善不承认恶!世界上坏人已经够多了,为什么?就因为好人也学会了与坏人斗,好人也变得提防起来、狡诈起来,好人的心也愈来愈硬了。当好人与坏人掐成一团的时候,你也就很难区别好人与坏人了。你不好,我也就对你不好,永远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永远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永远是口蜜腹剑,冷若冰霜,提高警惕,严阵以待,永远是你对我不仁,我对你不义……这样下去我们年轻时候相信的共产主义理想还有没有实现的日子?我们所提倡的新社会的崭新的人际关系还有没有建立起来的那一天?人世间的任何一个坏都带来一连串坏,甲对乙不好,或者只是乙认为、乙判定甲对他不好,这便引发了乙也对甲不好,然后甲与乙都汲取了互相恶意对待的教训,不但互相对对方更不好,而且他们对丙和丁也不那么好了。我们可以假设丙和丁早先很单纯很善良,由于甲和乙分别或一起对他们不好,他们也变了,如此这般再影响到戊己庚辛壬癸,奸诈与险恶的用心像癌细胞一样分裂繁殖,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好人再也没有好心了。红云,如果人间是这样的,我们走这一遭还有什么意思?所以,从我做起,从我这里我就要把这个恶性连锁反应中断下来,我高喊一声"停!"一声"stop!"我来当这个傻子当这个窝囊废好了!你骗了我一次,我就让你再骗第二次,你耍了我一次我就让你耍我第二次,你……"

"你打了我左脸,我就让你再去打右脸……你猜他们怎么样?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再照你的右脸打一个大嘴巴!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红云插嘴说。

李门沉默了许久。他最后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红云也沉默了许久,她慢慢地站起来,走了过来,她捧起了李门的脸,她流着热泪,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说:"好吧。"

就这样,侯志谨靠李门的支援去了H国,以口语不好为名,委托旁人代"他"宣读了李门写就译就的英语论文,得到了女皇的奖赏。他得意洋洋,大胜而归。他当上了正式的所长,又终于晋升为研究员。在所里,他表面谦虚地说:"我们的一切成绩都是集体努力的成果,都是领导的英明的果实,都是人民的哺育和支援的果实。我这次去H国的成功,光荣归于大家!"

任何美好的思想也很难经得住反复引用和解说。等到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初,冯满满再次向李门提出新的更加困难的要求的时候,李门更加方寸混乱,也就讲不出那么动人的光芒四射的道理来了。他本来向红云保证过,这次他不准备应召去冯满满那里了。他硬着心拖延了好几天,还是去了。回家以后,他看到了红云的肃杀的面孔。他长叹一声,他说:"我怎么办呢?"红云根本不予置理。李门又说:"做个好人,怎么这么难呢?比做坏人难太多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