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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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家庭背景(2)

坚强长得潇洒,鲜明的轮廓,灵活和富有神采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和富有表现力的嘴角,绷起嘴唇来就非常有力,笑起来就非常滑稽。他的个子比李门高得多,红云与李门常常为自己的孩子的良好发育而感谢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毕竟是在社会主义社会长起来的孩子,再艰苦也比旧社会的人强多了。你瞧,现在的孩子身高普遍都超过父母,不服行吗?"他们说。当能够由衷地得出一个与党与《人民日报》的宣传一致的结论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分外踏实和愉快。

坚强喜欢他的冯阿姨,这使李门心事重重。许多事他都无法把真情告诉儿子,他不愿意自己的真情成为对孩子的"精神污染",他也怀疑如果把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给儿子,儿子是否相信,儿子会不会认为他们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与背叛制造骇人听闻的离奇故事。儿子活得很高兴,而且常常拿出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劲头。他丝毫也不佩服乃至也不是很关心父母的遭遇与情感。他公开地说,他喜欢冯阿姨的谈吐。"挺痛快,也挺解气的……"他说,"她才是敢想敢干呢!"他做出了这样的结论:"你们也太老实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是那老一套!"

一九八三年传出要任命李门做所长的消息的时候,最兴奋的就是坚强了。那一年他才十七岁呀!他听到父亲与母亲议论什么坚辞不受的时候,他都急了,他说了那么多理由,他们家需要分房子,他们急需安装电话……他们家需要--至少需要一个人的局级干部待遇,他历数了局级干部的待遇与处以下干部待遇之间的区别--坐车、飞机、看病、疗养、出差直到治丧……简直不知道坚强是从哪里学的这一套一套的。这使李门非常难过,甚至使他觉得非常隔膜,非常寂寞。坚强几乎是悲愤地说:"也让我有个能摆得出去的爸爸吧!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从小你们教给我的就是害怕,就是夹起尾巴做人,就是咱们不能够和人家比……人家有电话,咱们家没有;人家爸爸坐吉普要不就是伏尔加,我爸爸骑一辆扔到街上贼都不偷的破自行车;人家的爸爸给孩子挑学校挑班主任,我爸爸只知道教给我学雷锋……"

"可恶!"李门没有说什么,红云听不下去了,她差点给坚强一个耳光。

幸亏,李门在没有担任所长并且引起了一些议论之后不久,被吸收为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不久又担任了省人民代表大会教科文委员会的成员,李坚强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这以后,更使李门感到忧虑的是李坚强与冯小红的来往。一天晚上,坚强回来得很晚,说是在冯满满家里与小红一起看录像--一部得过什么奖的好莱坞电影。坚强承认,小红用啤酒与炸羊肉串招待了他。这种事态的发展竟然使李门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虽然他无法说明究竟这里边有什么不妥乃至危险。他与红云多次说起过这事,他们理论上都主张不应该干预年轻人的社交活动,他们从理论上都很厌恶种种陈腐的旧观念,他们不愿意以成年人的阅历、疑惑、计算和警惕去破坏青年人的单纯的快乐与光明;然而他们仍然是面面相觑,莫知所措,愁眉苦脸。

又过了一些时间,他们发现李坚强不再与冯小红有什么来往了,同时儿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们给儿子做他爱吃的芝麻酱饼和鱼香肉丝,鱼香肉丝他们是按照"文革"后期他们在Y市买到的一本《大众食堂菜谱》的有关规定下料和加工的。他们在吃饭的时候试探地询问儿子:"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晚上睡觉可好?要不要吃点酵母片?省队和军区队的篮球比赛你看了吗?……"父母最放心的就是子女热衷体育了,喜欢体育比热衷文艺或者政治或者吃喝玩乐都要健康得多,安全得多。本来,坚强是学校篮球队的前锋,遇到像省队与军区队比赛这样的赛事他是不会不关注、观看和评头论足的。但这次他居然毫无反应,就像不知道有这么一场比赛一般。他们关切地绕了许多圈子,最后李坚强从牙缝里吐露了几个含含混混的、却是令他们魂飞天外的字,他似乎是说:"我会教训甘为敬的……"

几天之后,传出了甘为敬在住家附近被三个不知身份的人殴打的消息。那是一个周末的夜晚,甘为敬不知怎么回事混到了一个中外合资企业举行的招待会里,他与中间人讲好了价钱,他为企业的中方经理写一篇报告文学,企业送给他一台日本元件、深圳组装的音响设备,另外还请他给企业题词,七八个毛笔字,以劳务费的名义付给他人民币四百九十元。他为此与企业的公关小姐碰杯十五次,他以为他是可以把说话港台"国语"腔的小姐灌一个酩酊大醉的,他想看一看纹了黑眉毛,涂了口红,洒了巴黎香水,穿着超短裙与棕褐色丝袜子的公关小姐醉后失态的样子,那有个看头。再说,不花钱的茅台,再不放开量喝,只怕是天诛地灭的罪过。谁想得到,连干十二盅以后,小姐娇态可掬而微笑依然,而他已经东摇西晃,满嘴白沫,高一声低一声,说话已经连不成句子了。

这样,他是怎么挨的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牙齿脱落了三枚--当然是满嘴的血腥。他的"金利来"衬衫的扣子全掉了,他的脖子与胸口被衬衫勒得尽是血道子,显然暴徒想把他的衬衫扯烂,如果不是想用衬衫把他勒死的话。"金利来"不愧是香港名牌,经受了这么严重的考验,血污泥污酒污掉纽扣完全不成样子,但是仍然不撕不破不皱不变形不缩水不起毛刺。他的阴囊被一名暴徒踢了一脚,阴囊肿得像吹起来的口香糖泡泡,这使他痛不欲生。他去看外科,外科医生是一位女性,这使他颇觉有趣。他脱下裤子给人家看肿起的部位,人家看病,他却盯住了人家的脸,而且直截了当地问人家:"这个伤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会影响我的好事吧?"看完病他到处见人就讲他的"看病记"与"提问题记",满心以为自己又风流潇洒地从女医生那里捞了一把。

这个事件惊动了全市全省,他自己则说是使举国举世震惊莫名。他给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写了一封信,自称自己是世界名人,是上过剑桥与哥伦比亚的"名人录",为此新华社分社是发过通稿的--他在给领导同志的信中附上了这一节共一百二十字的消息的复印件。他没有说为了上这个"名人录"他寄去了一百多元美金,而且是在文联报销了的。他说,他是一位新时期的代表人物,许多外国政治家文学家国际关系专家国际金融贸易经济专家中国问题专家已经正在或潜在的投资者旅游者是会通过他的遭遇看待中国的改革开放形势,判断中国是不是稳定,判定中国的改革派保守派的消长、鸽派与鹰派的较量,乃至判定在中国的除虫药"两片"、婴儿用"尿不湿"、妇女用"丹碧丝"推销是不是有前途的。因此,他的被暴徒袭击就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不是一个简单的刑事案件,而是一个具有国际意义的政治事件,是八十年代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为此他要求:一、立案侦查,以反革命罪从重从快打击犯罪分子。二、为了他的安全,迅速给他调整房子,要调整到能使他的人身与居住安全更有保障,档次也与他的地位、影响更相称的房子里去。三、解决他的用车问题,这个问题他早已向有关领导提出,只是官僚主义迟迟拖延不决,才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试问如果此次他是坐奔驰或日产牌汽车回的家,哪至于被暴徒殴打?哪至于给我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带来这么负面的影响?要知道,他的身体并不仅仅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改革开放事业的。四、给他解决医疗问题……五、必须从新明确他的级别与待遇……六、下次换届,他应该担任地区文联主席、省政协委员,以正视听。等等。

甘为敬的态度十分严肃,方方面面也确实对他的挨打事件非常重视。他的分析与各项要求则令人略觉滑稽,人们议论纷纷,哭笑不得。这种情绪甘为敬觉察到了,他就更加严肃认真地绑着绷带板着脸见人就谈自己的意见要求。他愈板着面孔人家就愈想笑,人们愈想笑便愈不敢笑,愈不敢笑就愈熬忍不住,愈熬不住就愈呈现出一种似笑未笑的奇妙的样子,而甘为敬也就愈发严肃起来。最后他干脆把自己的意见书拿到一家销路很不错的刊物上发表了出来,有一家文摘报还转载了他的意见书。读的人个个忍俊不禁,不知道这算是哪一种幽默,见到他谁也不敢说什么不敬的话,但是他前边一走后边的人就边笑边摇头。正如邹晓腾说的:"这叫杀猪捅屁股,各有各的门道。"

至于侦查立案的事,此事发生后没几天先是冯小红被公安局传讯,紧接着李坚强被拘留了。党委书记陈一贤为这事找了李门一次,让李门做李坚强的"工作",动员坚强"坦白从宽"。这件事给李门和简红云的刺激很大,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是冯满满主动找了李门,告诉他她所了解到的情况: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判断这两个孩子与甘为敬的被打有关系。她说事情包在了她的身上。她不但通过她的干爹把李坚强保了出来,而且,最惊人的是,她找了甘为敬本人,由甘为敬本人出面说明若干隐情,力陈他的挨打与这两个青年毫无关系。甘为敬向公安局讲了他身陷桃色纠纷的一些最新情况,他并且指天划地地说明,所谓桃色纠纷其实都是他自己的言谈笑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空口白牙,纸上谈兵,并无真正事件,他其实是掌握火候,最多最多只发展到"纯洁的吻"的程度。再说,他也有令人纯洁高尚的男性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