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题记:
面朝一片荒野,狰狞怒目,手握钢戟铁矛,迈步冲向前,而灰蒙凛冽的天气助长了这气焰……
这会是我杀伐的样子,也像极了我的一生。
第一章十年之殇
我深愿再生,把美梦织成冠冕,带到未来的天堂,那里的“美”怒放着花朵。
——马拉美
我的生命也这样随年龄不断变幻,我只是一声拂动云雾的叹息,我将在永恒中飘散、消失。
——苏利普吕多姆
因为有爱,只因为有爱,生命才能支持住,才能进行。
——屠格涅夫
入文:
你的墓,
朝向我心灵的一角,
这笨拙的一角。
我是写不出诗行的诗人,
诗行埋在十年前的
墓草上。
十年来,窗外的一切几乎从未变过:远处的山依旧是铁青的模样;树也不曾有荣枯新谢,只一味光秃的样子,是记忆中一直以来的样子。十年来,每当下午的这个时候,他总会沏上一杯茶,咸淡苦甜也从未变过。他会盯着原来皱缩的茶叶慢慢缱绻开来,像一段舒缓开来的记忆。于是,他的十年变的丰满了,至少不仅仅是十年的样子。
窗外晚霞纷披,映出了山夜里的模样,周围的景物也渐渐地黯淡下来,接而灯火似乎也在一瞬间亮齐了,热闹很好的衔接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会定睛望向窗外。这十年里很好地坚持下来的习惯,从茶到静望,眼睛总不愿合上,并不是因为张开和闭上没有区别。
忽然,楼下传来母亲嘶哑但却祥和的轻唤。他方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轻微怅叹的模样。他心有戚戚然,多半是因为他想起了十年前他填的一首蹩脚的词:
更漏残,枯蝶恹,奴将心思付郎断。孤夜将阑,踅窗还望,饱月枕西心惨淡。
恁滴沥,损箫声,梧桐影里话情续。江水西头,夕阳山外,画角声寒人苍茫。
关于这首词,十年前他还颇有兴致地解释给一个老友听。想到这位老友,一丝笑意略过,关于他的记忆总也是十年前的样子。他想,之于诗词老友是断不能了解的了吧?听母亲说,老友已是某个银行的行长。母亲谈的兴高采烈,他一脸沉默,脑子里总泛起这个情节。刘箫当时并不能理解这首词。他竟耿怀了十年……
他苦笑了一下:想起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现在在家附近的一所工厂上班。十年来,从未请过一天假,也从未误过工,技术早已驾轻就熟,因为他同样的工作从未更易过。工作的时候,他的话并不多,一项工作干完了,他总会掏出烟分给工友们,静静地看着烟雾的生成与消散。工友们知道他的脾性,这时候也多半不会打扰他,自顾自的家长里短。他只是静静地听,也像是未在听。
十年来的朝夕相处,工友们清楚,虽然他平时话不多,可是几两酒下肚便完全不一样了。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总会滔滔不绝。知道这时,工友们才发现原来他并非是缄默的,他所讲的,他们几乎闻所未闻。工友们当然乐意听他的逸闻轶事,隔三差五就会请他喝酒,他也总会来者不拒。他酒量出奇的大,十年里少有人见他醉过,无论喝多少,天多黑,他站起来,拍拍屁股,总能找到回家的路。他向来不开车,不是没有车,是因为他不会开。不过,也无甚不方便: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工友们也都住在附近,他向来也极少出远门。在喝酒的时候,工友们清楚若不想让他止住了话匣子,最好不要提什么。一次,一位刚进厂的年轻后生,在一起喝酒的时候,猛突地问了一句:“鸿师傅,你年纪也不小了,为啥还是一个人过呀?”工友们赶紧递眼色,反倒弄得小伙子茫然不知所措。这是,鸿师傅嗫嚅着不出声了,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盯着厂房顶。持续了半分钟,转而低头只顾喝酒,也不再吃菜。每当这个时候,大家也都不做声,只顾喝酒。酒喝完了,鸿师傅径直走回家。
其实,关于鸿师傅的个人问题,大家也都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精神有问题,有人说他太孤僻,有人则说他性无能,还有的说他原来有好几个最后都散了。大家也都疑惑,像鸿师傅这样的人不至于讨不到个媳妇。有传言说,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可是鸿师傅自始至终没有和女方说过一句话。久而久之,人们听闻他的脾性,也不再给他介绍,鸿师傅也从不上心,于是就耽搁下来了。之于鸿师傅几年多大年纪,大家也是莫衷一是。有的说三十又七,有说四十的,总也是四十上下的样子。有的邻里因熟知他的母亲,所以推测他四十岁左右。
在周围人眼中,鸿师傅完全不像现下的人。人们从未见过他用手机,他也不会开车,也没有什么娱乐。平时除了喝茶遛狗,也无他事。他的胡子也从未搭理过,苍白的颜色,不多却坚硬而乱。而那双白色球鞋,十年来甚至不曾换过,也就由白色变成灰色,他也不介意。
鸿师傅还有一个很怪的习惯,每当吃完晚饭,他总喜欢来到小区篮球场边,站上一个小时左右。看着少壮们在看球场上拼杀,他眼里会洋溢着一种光彩,别人很少能觉察出来。便是有人和他搭话,他的眼睛也总离不开球场。有时候,孩子们会拉他一起玩,这时候他总会挣脱掉,径自回家了。
回到家之后,他会帮母亲做一些家务。母亲的眼睛比以前更花了,有许多东西看的不真切。只是,母亲一如先前那般,总爱唠叨,话题也不外乎结婚生子之类的。他也听足了十年。弟弟就很佩服他的耐性。很多时候,弟弟会把自己的孩子留在父母这,如此他就会少掉父母许多的唠叨。而且,弟弟知道他很有学问,也欢喜把孩子留在他这。小旋也爱听大伯给他讲故事,大伯总有讲不完的故事,而且每一个故事都不重样。有时候,小旋也会问:“大伯,为什么你说的故事我都没听过呢?”鸿师傅总会乐呵呵地告诉他:“这是一个老人讲的故事,很老很老,你还小所以没听过。等你长大了,也或许等你老了,你就会听过的。”(小旋并不知道等他长大了,他听到的故事也不会重复。但他却终究听过了。也是一个老人讲给他的。)可是,弟弟有时候也不放心把小旋留在鸿师傅这。又一次,鸿师傅就带着他回到了早已没有人住的老家。老家在二十里之外,又都是山路,弟弟不能想象在没有车子的情况下,怎么可以成行。
一大早,鸿师傅翻箱倒柜。母亲转过头,看着他,问道:“你在找什么?”鸿师傅咕哝道:“我在找十年前的那个背包。记不得放哪里了。妈,你见过吗?”
“你到储藏室找找吧。”说着便转过头又去看电视了。
鸿师傅来到储藏室。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繁密但却不完整的蛛网,杂物上面也都敷了一层尘土,在灯光照射下,现出多年未用的落寞。偶尔传出鼠的吱吱声。鸿师傅轻嘘了一口气,埋头找起来,最后竟找到了。他拿到阳光下,找来清洁的工具,打扫了一番,便放到阳光下晾晒了。背包还是好的,只是背带处的破痕和汗渍依稀可见。小旋看到大伯在捣鼓着什么东西,丢下手中的玩具跑到鸿师傅身边,疑惑地看着大伯,问道:“大伯,这是什么时候的背包啊?我怎么从未见过?你要用它做什么啊?”
鸿师傅转过什么看着小旋,顺手把孩子额头上的汗擦掉,告诉他:“这是大伯十年前用过的书包。大伯今天把它找出来,背上好吃的,陪小旋到一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好,好。大伯带我出去玩。”孩子拍手称道。
老家在二十里开外,虽没有高山,确实连绵的丘陵,只有一条山路能够到达,曲曲折折,低洼不平。鸿师傅乐呵地看着小旋,一手抓过他,放在自己的肩上。小旋在鸿师傅的肩上挥舞着木棍,想起先前大伯给自己讲的古代杀伐的大将,于是指挥着鸿师傅跑左跑右,起步和停止。鸿师傅也配合他,成为大将地下的座骑,“咆哮”着紧随“将军”的口令。累了,他们便在路边席地休息。小旋怎么也不肯坐在土上,他说:“爸爸说了,这很脏的!”
鸿师傅把脸一沉,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道:“孩子,徒弟是干净的,你吃的馒头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它们甚至比你大伯的肩背要干净。放心好,我不告诉你爸爸。”于是,小旋像鸿师傅一样一屁股蹲了个趔趄。
小旋又问他:“大伯,咱们要去哪啊?”
鸿师傅指了指前面道:“去大伯像你这样大时住过的地方——咱们的老家。那里有水库,有小树林,也有成片的果园,还有可以摸螃蟹和小鱼的地方,是大伯最喜欢的地方。”
孩子也乜斜着眼反问道:“那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方咱们不在那儿住了呢?”
鸿师傅点起一根烟,过了半响才回答道:“因为老家不再有人住了,都搬走了……”
你走了,遗落了一座城。因为你的存在,我拼命地守护着——那些有你的记忆。
鸿师傅想起歌里所唱的,不免陷入了沉思,手中的厌倦结了长长的烟灰。“可是,为什么就没有人住了呢?”小旋指着前方窄窄的小路,两边的草树,旁枝斜溢,忽然窜出一个漂亮的野鸡,“那是什么?”
“那是爸爸的奶奶养的凤凰。有一天它们飞走了,便再也没有回家。奶奶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也就再没找寻它们……后来它们长大了,也记不得回家的路了……”鸿师傅看着孩子幼稚的脸上现出的疑惑,不免惆怅起来:他终究不会有发现不回家的凤凰那一天了。
他们走过一条小溪,溪里早已没有了水。鸿师傅对小旋说:“旋儿,你抓住大伯的胡子,大伯用胡子就能把你带过去,信不信?”
“好啊,好啊!”小旋说着,伸手就要够鸿师傅的胡子。
鸿师傅低下头,憋足气,两手掐腰,双腿跨在小溪上,顺势一带,随着一片咯咯的笑声,小旋便来到了小溪的另一边。
“大伯,好玩。我要再玩。”
“不行啦,大伯年纪大了,不过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跳过去。”
鸿师傅点起一根烟,坐在一个土坡上,看着孩子在一旁蹦闹着。正值冬季,树木也早就萧瑟了,地面上落满了枯叶,坑洼里也被填满了。树木的叶子掉光了,一眼便可以望见地势较高处的老村子,像是躺在山坡上休息的老人。
他们向不远处的村子走去,一前一后,背着阳光,落下长长的影。
“可是,大伯。为什么村子里就没有人住了呢?”小旋仍旧不依不饶。
大伯并不看孩子,说道:“以前呢,村子里住的人家都很穷。他们会敦促自己的孩子到外面去打拼,结果他们出去了之后就再不愿回来了。后来,在外面打拼的孩子长大了,变富了,于是就把父母兄妹也都接了出去……十年来,人们也就都陆陆续续走出去了,到后来村子里再也就没人住了。剩下的老人,年纪大了,走不动,最后老死在了村子……”大伯弹了弹烟灰接着说,“本来人们还有些土地,能够收获些粮食。后来,村子蓄的水库也干涸了,于是庄稼也种不成了。”说道这,鸿师傅突然洋溢起欢笑的神色:“我还记得,那年水库干了,好多的大鱼在坑洼里眼看奄奄一息。这对于村民而言是改善伙食绝好的途径。我们也不管水库管理方的阻拦,家家户户冲进水库里,疯抢起来。你爸爸开车来在坝子上等着,大伯一个人抢。那时候,大伯有力气。我记得抢到一条十几斤的草鱼呢!咱们全家人吃了两天才吃完,你还吃了那条大鱼的鱼脑呢。你奶奶说,吃鱼脑能让你便聪明。”鸿师傅看了一眼听得痴迷的小旋,接着说道,“水库干了之后,人们加快了搬离村子。后来,村子要同高速公路,又有很多人搬走了。而咱们家呢,早在十几年前就搬出来了。你是在新家里出生的呢!后来,你爸爸也只是在过年上祭的时候,才会回老家一次。而你呢,小鬼头,长这么大还从未回来过呢。”
“大伯,上祭是什么啊?”小旋问道。
“在咱们老家,埋着爸爸的爷爷和奶奶。因为他们才有了我和你,他们是我们的亲人。但是他们去世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所以我们才要祭奠他们,既是表达思念也是表达感恩。而且,将来爸爸的爸爸也会埋在这里,爸爸和大伯也会埋在这里,等你老了,你也会埋在这里……”鸿师傅呼出一口烟气,指了指魆黑的槐树林掩映下的荒冢区,说:“你瞧,那就是埋着爸爸的爷爷的地方,也是我们将来都要回到的地方。”
小旋缩着脖子靠在伯父的身后,两眼盯着鸿师傅的胡子,童稚的声音中发颤道:“大伯,我不埋在这里。”
伯父哈哈一乐,说:“好,好。小旋不埋在这里——”眼中却充满了哀凄。
顺着东西向的十字路,爬上一个坡便进了村子。鸿师傅一一指给了小旋,伯父的伯父的家,伯父的叔父的家,还有伯父一家的老房子。房子早已荒破不堪了,檐角甚至还长有枯草。鸿师傅告诉小旋:“以前咱们家搬走之后,还住着爷爷的妈妈,她年纪太大了,走不动,所以留了下来。她在门前围了一个花园,种了一棵柿子树和一棵无花果树。二十年过去了,柿子树依然长大了,可是无花果树却怎么也长不大。因为冬天没人照料,无花果树地上的部分不能耐过严寒便死掉了;来年却又重新发芽。所以从没彻底死掉,却也从没长大过。后来无花果树也没了,只剩下干刺刺的柿子树和这所老房子。好几年前,远门也不再上锁,像其他人家一样,现在成了老鼠和黄鼬的家。”
说着,鸿师傅又背起小旋,说道:“咱们到水库去看看。”
水库里村子并不远,转眼他们就来到了大坝地下。站在坝底下只能隐约看见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到坝顶。鸿师傅说:“小旋,咱们看看谁先到坝顶,来。”未等大伯的口令,随着一声清脆的笑声,小旋便向着坝顶卖力地扭动起了小屁股。鸿师傅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点起一支烟,伏低了身子,慢慢地移上来。小旋早已在坝顶鼓动着红腮帮招呼他快点了。鸿师傅嘴里应承着,仍旧不慌不忙地向上爬着,顺手扯着身边的枯草。快到顶了,孩子伸出小手,拉住伯父使劲往上拽。鸿师傅顺势就把小旋扛在了肩膀上。
他们站在坝子上,放眼望去,水库的床底上,零星地散落着雪迹,到处铺就了枯枝败叶,却是平坦的舒服。水库中间的小岛,因先前水的侵蚀,竟成了蘑菇的样子。水库那边高地上的果园也早就荒芜了,没有了果树只剩下枯草。水库南面的村子也是早就没人居住了。鸿师傅对侄儿说:“伯父小的时候,领着你爸爸,从水库这面游到对面的果园,摘果园里的苹果啊,桃子啊,用你爸爸的线衣盛了慢慢的,瞅着主人追出来,往水库里一扔,然后跳进水里还扭头故意气果园的主人,拿屁股对着他。主人生气骂我们,我们举起摘来的果子,向果园的主人炫耀,但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回去了。我们多半会再水库里玩一会,才游回这边。我们还把吃完的苹果把放在瓶子里钓鱼玩……”
孩子听得目瞪口呆,扯着伯父的胡子让他讲下去。
“后来,我和你爸爸都长大了,也都离开了村子,水库也没有水了。再后来,种果园的人家也离开了,果园便荒废了。最后,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了。从那以后,伯父和你爸爸就再没来水库过。”
太阳缓缓地移到了村头的一角,映出那斑驳的墙和光秃的树的影。天气晴好,没有一片云。不远处的线杆上也落满了山雀,密密匝匝。它们像是最后一批守望者,并不在乎这本该有的炊烟出现与否,它们依然满足。
“旋儿,饿了吧?咱们带好吃的了。”鸿师傅唤过小旋,搂在身边,顺手打开背包,取出食物,又拿出杯子给小旋倒上热水,递到小旋面前。看着孩子大口大口吃着,自己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起来。孩子眨巴着眼睛,边吃边看着大伯。他的两鬓依然是苍白的青灰色,胡子却还是硬朗的铁青。孩子爱动,吃着吃着,便撂下手中的食物,跑别处玩了。鸿师傅望着孩子,从他欢跳的背影,依稀看到了自己童年时抽着柳条到处闲逛的样子。
他们到家,天色已晚。父母吃完饭,这会儿正看电视,把他们的饭留在了餐桌上。爷俩一前一后进门来,老两口正谈论着电视中的情节。当得知他们回了老家诗,一顿责备是难免的,路难走了,小旋又小啦。鸿师傅苦笑了一下,拉过小旋吃起饭来。吃饭时,鸿师傅不时与父母说起家里的见闻。多半时候,父母只盯着电视,偶尔与他搭上几句话。对于他们而言,老家或许并没有所谓的见闻。吃罢饭,鸿师傅回了书房,留下小旋来到爷爷奶奶面前嬉闹。
鸿师傅的书房在二楼靠南的一间,平时也是鸿师傅的卧室。在白天,鸿师傅很少开窗,窗帘也一直拉起,窗台上有一盆仙人掌,在很久以前就枯死了,也没有被扔掉。时间久了,刮风下雨,花盆也皴了一条缝。每当傍晚的时候,总有几只鸽子落在鸿师傅屋子的房檐上,久而久之,窗台上也落了一层鸽子的灰白色的粪。也是在这个时候,鸿师傅才会拉起窗帘,打开窗子,无论阴天下雨,也无论春夏秋冬。白天的时候,鸿师傅上班一般不在家,周六日,又有工友们的请客吃酒,一般也不得闲。然而,帮完之后鸿师傅很少出离自己的书房。于是早就了这间房子白天的冷清和裹严,晚上却相反的生气和开亮。
鸿师傅的书房,其他人从未进过。又一次,小旋玩玩具失掉了兴趣,突然想到大伯的舒服从未进去过,便扔下手中的玩具,跑到楼上,要紧鸿师傅的书房想要一探究竟。可是书房的门总是紧关着,小旋索性撞了几下,门却丝毫未动。于是,下来央求奶奶帮忙。奶奶听说小旋要进大伯的书房,脸色一紧,告诉小旋说大伯书房里有专捉小孩的妖怪,除了大伯没人敢进那个房间,否则晚上会做噩梦。听奶奶这么一说,小旋才打消念头,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自此以后,小旋再也没进过那个房间。或许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总不能抹去,周围白色墙壁下现出的那扇黑色的门,因为它后面装有他的好奇心;更或许是他不能忘记黢黑的门面下无由任何杂色的纯净的冲击,而这恰好抵消了他的好奇心。其实,在房子建成时,房间的钥匙便是鸿师傅亲自保管。他白天离开时锁上门,晚上回书房后则将房门反锁。这些年过去了,大家也习以为常了。后来,家人也慢慢几乎忘掉了这扇门的存在。因为好奇心有两个消磨的方式:一个是时间,另一个是它永远不会被满足。其实,人们多半会发现好奇心背后的真相可能是那么的乏淡无味,与其失望不如不去揭示真相。
鸿师傅家有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颗碗口粗的柿子树,不算繁茂,却也不瘦瑟,总之极普通。在院子的西边是母亲种植的菜园,多是一些时令蔬菜,春天有菠菜、韭菜等,夏天有西红柿、青菜等,秋天则有茄子、白菜之类的。老太太先来无事可忙,每天都会捯饬她的菜园。在院子的另一边,是父亲营务的花园。父亲年轻的时候爱花,鸿师傅记得他小时候家中满是花的颜色和芬香。后来家事紧迫,父亲也撂下爱好不再养花了。现在,闲下来了,父亲又重操起旧业。两位老人,早上或下午,在菜园里或是花园里,活浇水活松土;小旋嬉闹其间,活帮忙或扯水管或递花的养料,活是奔忙于园子里飞绕的蜻蜓活蝴蝶。在院子的一角,是有一块石头静心砌成的狗舍。红色的瓦搭起的舍顶上,夏天会爬满绿绿的植物。石头是鸿师傅亲自去十几里外的山上开采运回来的。之前,有位工友从外面掏置回来几只纯种小藏獒,知道鸿师傅喜欢,就给他送来一只。起初,父母不同意,家里有小孩,听人家说藏獒又生性凶猛,父母担心会对小旋造成伤害。鸿师傅好说歹说,有征求了小旋的意见,就先斩后奏,把小藏獒抱回了家。等父母看到小藏獒之后,特别是它憨态可掬又萌性荡漾的样子,竟又爱不释手。几年过去了,原先的小藏獒也长大了。但见:两目似闭非闭,自然不怒自威,人与对视,顿觉寒气侵骨;通体红毛,似游走之红火;体若牛犊,踱起方步,身后则掀起四个土团。然而,这匹獒是极有分寸的,对小旋也极有好感,无论小旋怎么逗弄它,它既不凶也不恼,温顺地趴在那,连正眼都不瞧小旋,任他摆布。小旋甚至跨到獒背上,做起杀伐的样子。父母原先的担心看来是全无必要了。只是,多年来都是鸿师傅亲自给獒喂食。听人说,獒一生中只认一个主人,别人给予的食物,它连看都不看。在主人忘记喂食的情况下,獒会像倔强的败落贵族一样宁愿挨饿也会拒绝别人的施舍。每当伯父喂獒的时候,小旋只能站在远处观望。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看到父母对着獒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多年来都是如此。
小旋很小时候就留在了鸿师傅家。弟弟和弟媳在外面闯事业,也没有时间好好教育孩子。鸿师傅没有孩子,对小旋犹如自己的孩子,而且他学问也很深,所以弟弟和弟媳是放心把孩子留在哥哥这的,况且老人也疼孙子。小旋喜欢呆在伯父家里,不仅有爷爷奶奶,有伯父,有花园,后来又有了獒,还有伯父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所以他并不贪恋像其他孩子一样的幼儿园的玩伴。鸿师傅下班或是双休日,总会带着小旋一起去遛狗。在他们家的南面不远处,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河的两旁种满了树,而树林里则铺满了花花草草。每次出来,鸿师傅总会背上建议的折叠躺椅,替小旋拎一个马扎,小旋则背起伯父为他买的书包。鸿师傅一声“上学喽”,小旋就欢乐地跑在前面,鸿师傅和獒跟在后面。很多时候,鸿师傅不会给小旋讲课本中的知识,他只是给孩子讲一个有一个的故事。故事听累了,他会放任小旋玩水,捉鱼,玩沙坑。自己则躺在椅子上,很满足地看着孩子做着这些,沉浸在回忆中。
有一次,鸿师傅突发奇想,把小旋抱在獒背上,命令獒驮小旋过河。小旋骑在獒背上,手舞足蹈起来,一不小心跌进河里。鸿师傅没去拉他,他早教会小旋游泳了,反而抬头望了望天,坏笑地瞅着小旋,对小旋说:“旋儿,咱们游泳吧。”
小旋从水里探出脑袋来,抹了一把脸,高呼:“好啊,好啊!”
他们来到一处宽阔而深的水域,鸿师傅连衣服都没脱,纵身一跃扎进水中。小旋紧随其后,擤了一把鼻涕,也要学伯父的样子,结果一屁股蹲在水里。鸿师傅看到小旋的狼狈样,开心地笑了。他又唤过獒来,獒对于鸿师傅自然言听计从,站在岸边,望着鸿师傅。鸿师傅瞅着獒坏笑了一下,一个猛子扎下去。獒自然不明白,歪着脑袋看着水面,正疑惑主人去了哪里。这时鸿师傅从水里一跃而起,搂住獒的脖子,就势把獒拉进水里,“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盖住了小旋的大笑。獒也来不及呼嚎,紧捯四只蹄子,拼命向岸边游去。身上的毛在水中炸开,活像游动的红毯。鸿师傅和小旋则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被阴云包围的太阳之剩下红色的圆盘。树上,草上,房子上恋恋不舍地缀着它的余晖。鸿师傅和小旋的笑声和着这柔和的一片,成就了小旋的童年和俨然鸿师傅的暮年。
他们玩累了才上了岸,随便拧了一下衣服,獒也使劲抖着身上的水,收拾停当便往家走了。
小旋看看自己,望着伯父,再转身看看獒——一脸无辜的样子,抬头问伯父道:“大伯,咱们这样回家奶奶会不会生气?”
鸿师傅低头看着小旋,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道:“放心,伯父自有妙计。”
等她们回到家,还未等母亲开口,鸿师傅抢先道:“妈,你说乖不乖?我和小旋正学习着,加过飘来一片阴云,竟下了个过场雨。我们抓紧时间往家跑,结果到家才发现这边竟没下。”鸿师傅便说边拧着衣角上的水。母亲转过头看到你他和小旋浑身湿漉的样子,满眼狐疑。这时,獒从院门外颠进来,浑身湿透的毛发显得“清瘦”了许多,望着他们还对着太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母亲只能无奈的摇摇头,去给他们拿吹风机了。一边吹风,小旋乐得合不拢嘴,鸿师傅对着他挤眉弄眼。两人高兴之下,竟把獒的毛发也吹干了,还帮它吹了一个帅气的分头。
鸿师傅家前种了两排法梧,都是鸿师傅亲手栽的。鸿师傅还专门去到山里开了块方石,凿了一个圆桌。夏天纳凉的时候,鸿师傅会拿出茶具,煮上一壶茶,一边抽烟,一边喝茶。若是有人来,也给那人沏上一杯,边喝边聊。多数时候,小旋会缠着伯父让他讲故事,鸿师傅则会去到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瓷杯,给小旋倒上一杯茶,等小旋茶喝完了,一个故事多半也就讲完了。这时,伯父总会要求小旋该休息了,小旋赖着不走,鸿师傅会郑重地告诉他:今天讲了明天的故事,明天就没有了。于是,小旋便乖乖回去睡觉了。小旋走后,鸿师傅会再取来另一个杯子,倒上茶,递给身边一直“听”故事的獒。獒会凑过鼻子来,用舌头舔一下,也不抬头,自顾自地在那回味起来。鸿师傅则又将其了一些外人很难理解的话,不时地把杯子递给獒,獒一边回味一边听着鸿师傅自己的故事。夏夜,鸿师傅总会坐到很晚,坐到邻居们都熄了灯,坐到街灯奄奄一息,他才认真地清洗了茶具,回到书房。有时候,他的石桌呗别人占了玩扑克,他也不恼,而是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观看,不发一言,却是自始至终微笑着。不过,鸿师傅会玩另一种小孩子的游戏——弹玻璃球。他为此还专门清理了一块场地。夏夜,孩子们回来招呼鸿师傅一起玩。他是这方面的高手,每次都能满载而归。他把赢得的玻璃球悉心地做记录,并找来专门的器具盛放。小旋也喜欢玩,但是年纪小,敌不过其他小伙伴,总是输。输了之后也无法,只能找伯父借。每次从伯父这借出的玻璃球,都被被坐了如实的记录,所以小旋从未偷偷自己去拿玻璃球,虽然他很明确知道玻璃球在何处。小旋输,伯父赢,赢得多输的少,时间久了,也便积攒了两大罐。
一次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点敲打着法梧的叶子啪啪作响。小伙伴们原本聚在一起,说好玩玻璃球的,现在玩不成了,却也不远回家。鸿师傅看着一帮失望的孩子,于是提议猜拳赢玻璃球,他这一方由小旋出战。孩子们脸上顿时又洋溢起欢笑。结果,小旋把满满一罐都输没了,其他小伙伴满载而归。小旋好不痛快,生怕伯父会责怪。结果,鸿师傅只是哈哈一笑,便回书房了。鸿师傅小时候,又一次他赢的玻璃球就被弟弟猜拳输光了,他还为此怨恨过弟弟很长时间。之后,每当遇到下雨的天气,孩子们总会猜拳赢玻璃球……
小旋七岁的时候,鸿师傅的弟弟在城里开了厂子,妻子也在城里工作,两人的事业也都安定了。于是把孩子接回了城里。
临走的那一天,小旋哭闹着,抱着鸿师傅的大腿,死活不愿走。后来哭的太厉害,竟晕厥过去,于是当天没走成。第二天一早,趁他还熟睡的时候,父母悄悄地把他抱上车。鸿师傅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眶不自觉竟有泪水的潮湿。他伫立在门口,看着车子直到在视线里消失。后来,暑假、寒假小旋也来过几次,只是慢慢地次数少了。
小轩走后,鸿师傅的生活并无多大变化,父母反倒无所适从了。之前小旋在的时候,鸿师傅去上班,小旋就围在爷爷奶奶身边。父母年纪大了,就疼惜身边有个人。这会,鸿师傅上班之后,之剩下老两口,时间长的似乎难以打发了。于是,之前对鸿师傅的唠叨又重拾起来。鸿师傅只是默默听着,无以反驳。鸿师傅喝酒比以前也频繁了,喝完酒后,话却比以前少了许多。喝完酒回来,迷蒙中鸿师傅会突然对父母报以歉意的微笑,眼眶却深藏着难解的泪水。这时他会迅速别过脸,要么摆弄一下父亲养得花,要么归置一下茶具。他多半会陪父母聊一会儿,方才会书房。
小旋走后,鸿师傅回老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不过只能和獒一起了。这样却省掉了背包,把吃的往獒脖子上一挂,便一前一后地往老家走去。路上行人遇见,原本对獒心生害怕,看见它这幅德行也会一笑而过。之前,小旋在身边的时候,有个地方鸿师傅一直很想去却不得。这会儿,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那坐上一天,便是他们一族的祖坟场。
坟茔在一块台子上,他很小的时候就听长辈们谈论起这是块风水宝地。鸿师傅慢慢踱上来,走到熟悉的坟冢前,点上一支烟。鸿师傅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荒凄的坟头,顺手把上面的杂草和落叶打扫一下。多数时候,他会这样在坟茔前坐上一天,也难免会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他还记得第一次代父亲去上坟的情景。那是十年前的腊月二十七。昨夜也飘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父亲因天寒也不愿动弹,老家还有鸿师傅的奶奶,八十好几了,之前每年放假他都会去看望奶奶。于是她主动请缨,冒着风雪赶回了老家。坟场离村子并不远,他和伯父叔父一会便到了。坟场植满了栗树和槐树,无人管理,杂乱而又荒凉。许多的乌鸦停歇在树枝上,不鸣不动,对他们视而不见。坟冢大小不一,散布开来,有的分头上挂起了浅浅的一层雪,整个坟场并没有其他人。
他们来到爷爷的坟前,略微打扫了一下,摆好祭品,倒上酒,焚上香,便在一旁聊起来。鸿师傅之前也随父亲来过,每次他们都会寻找坟场中的新坟,并就新坟的主人开聊起来。鸿师傅对于这些死去的人没有丝毫的印象,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在外求学了。事实上,他对于自己的爷爷也无从记忆,爸爸说爷爷在自己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闲聊了一会,鸿师傅问大伯和叔父爷爷去世多少年了。他们迟疑了一下,相互望了一下,结果合计半天都没得出结论。他说,爸爸说爷爷死的那一年自己才八岁,。他们方才恍然大悟,推测起来,爷爷去世已经四十一年了。等他们回来,鸿师傅问起奶奶,老人脱口说是四十一年了。
想来,记忆会变老,却跟自己情系的深浅有关。再后来,过年上文总是鸿师傅代劳,大伯和叔父也都是儿辈们代劳。他们兄弟平时不得见,也只有此时能够见上一面。见面之后,也无非家长里短。十年过去了,兄弟们见面也只有七八次的样子。这也由不得他们,都在外面工作,之后也都搬离了村子。近几年,过年上坟兄弟们也都不得回来,鸿师傅也一并代劳了。
此时,他与獒席地坐在爷爷的坟前。鸿师傅从獒脖子上去下酒壶,现在爷爷的坟前撒祭了一些,便自己合起来。他望着眼前散落的坟头,对獒说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之前砍过的栗树又枝叶繁茂起来,槐树却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坟场里多的野鸡、野兔,时不时从眼前窜过,鸿师傅也不去理会。他回身望向那空落的村子,看看眼下的一片荒冢,一大口酒下肚,一首七言脱口而出:
今年新坟添旧人,黄土彩田去岁叹。
醉眼恍看童年影,而今已是隔断情。
要是喝多了,鸿师傅就势躺在獒身上,獒也不理会,把头藏在腋下,似睡非睡。此时,多半已是残阳西坠,已没有多少气力了,鸟儿也上宿了,一阵北风刮过,满林的树枝晃起来,发出呜咽的声音。鸿师傅打了个寒战,咕哝了一句醒来,把握着的空酒瓶随手一扔,晃悠悠站起来,随手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甩开步子便往回走了。獒也不发一声,紧随其后。
在二十年前,鸿师傅失去了二舅和二舅母。在他小的时候,他就借读在二舅家,差不多五六年的光景。二舅母负责他的吃食,二舅则负责敦促他的学习。每天早上,他总能听到从隔壁传来二舅母敲打墙壁催他上学的叮咚声……不成想,后来二位亲人双双离世,还留下一堆孤零零的儿女。
那冰凉一隅是留给鸿师傅几年的唯一所在,无论多少酒,多少言语也唤不回记忆中的人。麻木的生活却没有侵蚀掉鸿师傅生命的遗憾以及这之后生命的不得回忆。
夕阳西下,余晖掺杂着冬天的寒冷,是迎送还是接纳着这天幕下的一狗一人?在山路的曲折中是向家还是生命的尽头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