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弹起身来,愤怒早已烧掉了他的理智,他顺手拔下壁上悬挂的一柄剑:“来,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利!”
“当啷!”两剑相交,火光迸射如电,刺得四目内的火更大了三分。
屋里的侍女都吓得心胆俱裂,又是怕又是慌,想劝架却没胆子,眼见夫妻二人剑拔弩张,彼此咬着牙狞笑,像是两只嗜血的野兽,恶狠狠地伸出利爪搏命。
有晓事的侍女忽然灵机一动,悄悄地溜了出去。
这当口,满屋里却是响声不绝,两柄长剑扞格飞舞,剑锋无可阻挡,不是扫倒了香炉灯盏,就是戳烂了帐子、被褥,卧室内一派狼藉,像是刚刚被强盗搜刮了一遍。
“刘备,你这个小人!”孙夫人秀目含怒,浑身似乎都在燃烧着熊熊火焰。
“我是小人,你嫁我作甚?当初是谁死乞白赖地嫁过来,既是嫌弃,又何必做我刘家的媳妇!”刘备毫不客气地说。
孙夫人气得手足冰凉:“不知当日是谁觍脸求亲于我东吴,凭你一无地位,二无财力,年纪又一大把,谁稀罕嫁给你!”
“好!”刘备暴躁地大喝一声,孙夫人哪里肯退让,双剑都是一挡,两双眸子喷着怨毒的火焰,紧绷了手臂以剑锋相格,双剑死死地击在一处,擦得火星子迸射如飞。彼此都咬得牙齿咯咯响动,似乎想将对方生吃下去。
正僵持不下时,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娘!”
孙夫人大惊,刘备也怔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一并收剑,回身时,却看见四岁的阿斗牵着保姆的手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你们在打架么?”阿斗歪着小脑袋,他看见满地碎布条碎铜片,还当是玩乐事,踢了踢脚边的一盏碎成两半的灯台,“咯咯”地笑了一声。
孙夫人把剑“当啷”丢去一边,满脸的怒火像被风吹干了,顷刻浮起一抹和蔼的笑意:“娘和爹爹练武呢!”她走过去搂住了阿斗。
阿斗摸了摸孙夫人的脸:“娘不和爹爹打架,阿斗听话,乖乖的,不惹你们生气。”
“好,娘不和爹爹打架。”孙夫人将阿斗紧紧地抱在怀里,满腹的辛酸都翻上来化作眼泪,她想忍却没忍住。
阿斗那孩子气的劝服让刘备冲天的火气渐渐软化了,他长叹一声,手中的宝剑铿然坠地。
沉沉夜凉,凉风袭了一身,满地残红随风舞蹈,天空星月无光,不知从哪里渗出一片清霜,染得行人一身凄凉。
诸葛亮倚案而坐,搦着的一管毛笔轻而仔细地落在简上,柔软的笔尖划出“沙沙”的声音,落下的字齐整干净,似被雨水洗涤过的新鲜花瓣。
修远蹲身案边,认真地整理着摞成一堆的卷宗,不时回身剔着案头的灯烛,挑得那火光更亮一些。
虚掩的门轻轻开了,灯光闪烁了一下,云一样的影子投在壁上,让屋里的光线弱了一分。
诸葛亮抬起头,刹那间惊讶:“主公!”他慌忙放下笔,绕过书案,躬身深深一俯。
刘备一把扶起了他:“别行礼了!”他显得有些疲惫,说话也没力气。
诸葛亮让了刘备在案边的竹簟上坐下。刘备看了一眼修远:“修远,你先出去,我与军师有机密事商谈,不得让其他人进来!”
“是!”修远应着,将卷宗摞得整齐一些,无声地走了出去,还不忘记关上了门。
昏黄的光线下,房间里腾起了朦胧的雾气,异常的安静中,听见彼此轻软的呼吸,仿佛一刹那静夜的花开。
刘备瞧着地上两个若即若离的影子,灯光一闪,影子则随之摇摆,他很久没有说话,像是沉入了一场梦里。
“主公。”诸葛亮低呼了他一声。
刘备失神地仄过身子,幽幽的灯光舔着他黯淡的脸:“没处去,来你这里待待。”
诸葛亮霎时明白了,刘备和孙夫人前日大闹一场,两人冷脸对冰脸,互相不搭理。孙夫人不放刘备进屋,刘备也不肯服软说好话,夫妻仿佛仇敌,彼此之间的嫌隙仿佛万仞鸿沟,万难填平隔阂。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却将案上的一卷文书递过去:“主公,此为入蜀军需辎重,请主公过目。”
刘备捧开来细细阅了一遍,点头道:“孔明很细心。”他把文书放下,嘱托道,“我这次入蜀,荆州有劳孔明镇守。”
“主公放心,”诸葛亮谆谆道,“亮定当竭忠尽力,不负主公所托。”
刘备怅怅一叹:“也不知这趟西入巴蜀会是个什么情形。”
诸葛亮不免又生出隐忧:“有一句话,亮不得不与主公交心,望主公百事以大业为重。”
“孔明是说?”刘备诧异。
诸葛亮简练地说道:“当断则断。”
刘备明白了,诸葛亮担心他以仁义为本,不忍之心泛滥,该决断之时却被软弱的慈悯牵绊,他垂首想了须臾:“孔明叮咛切切,我记下了。”
诸葛亮心中涌动着难言之忧,虽然以为说出口,有干碍君主家政之嫌,不说却恐会贻误君主基业,到底还是说道:“主公,还有一件,萧墙之内,帷幕之中,不可乱也。”
诸葛亮的话虽隐讳,刘备却剔透了解,他盯着墙上晃动的影子看了许久,怅惘地说:“我知道了。”他站起了身,憔悴的眼角泛出一丝关切的笑,“孔明早些歇下吧,不要过度操劳。”
他对诸葛亮点点头,推门而去,迎面的森凉之风刮得脸上生了疼痛。他埋了头,让那风从头顶撞在背脊骨上,一下又一下,催着他走得更快。
到府中时,孙夫人似乎没有睡,屋里还亮着灯,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却不想放弃,还是走了进去。
孙夫人坐在床上,背对着他,那橘黄的灯光便勾着她纤弱的背。她像是知道他进来了,身体微微一颤,又很快平静下来。
说不得为了什么,这个时刻的孙夫人惹人怜惜,刘备瞧着她曼柔的背影,仿佛是一片失了依傍的红叶,旋在冷幽幽的水波里。此时,怒火也罢,厌烦也罢,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日后,我便要离开荆州。”他轻轻地说,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
孙夫人没说话,她把头埋得很低,像在凝视着床褥上的一枝绣花。
刘备在她身后小心地坐下:“留你一人在荆州,难为你了,若是有难处,军师、云长、翼德都会照拂,你放心,我并没有拿你当累赘,只是不得已。”
“我等你两年。”孙夫人忽然说。
刘备没听清,他靠近了一点:“你说什么?”
孙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男儿志在四方,你是英雄,以天下为家,妻子何能牵绊你。我虽心知,到底是女人,哪个女人不渴慕与丈夫厮守。所以,我只等你两年,若两年之内,仍不能与你见面,我便回江东。”
刘备听出孙夫人说的不是气话,这几年来,他对这个女人从最初的新鲜,到后来的讨厌,若不是碍着江东,早一封休书打发了事。此刻听说她有与自己诀别的意思,竟生出了难以排解的伤感,他觉得自己很奇怪,自己明明朝思暮想和这个女人撇清干系,为什么当梦想成真时,却会在心里冒出让他痛恨的依依之情。
“两年,”刘备吞咽了一下,“太短了。”
孙夫人苦笑了一声:“太短么?我嫁给将军已有两年,奈何度日如年。”她把头埋得更低,有种颤动的声音低低地从腹腔穿透了后背,仿佛是在哭泣。
从没有过的愧疚让刘备难过,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对不起这个女人。孙夫人嫁给他两年,他陪在她身边的日子不超过五个月,两人好不容易聚一次,不是吵架,便是冷脸相对。她毕竟才二十岁,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好玩好动,自己饱经岁月磨砺,他们之间有三十年不可抹平的时间距离。他本该用宽纵心包容她的错误,其实想一想,她的所谓错误不过是孩童般的小麻烦,他竟和她较起了真,没有一丝容忍之心。
刘备叹息一声:“罢了,两年就两年,我不强求你等我。只是,我很希望能与夫人相携白头。”他说得很真心,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安慰妻子。
孙夫人微微一震,她压着湿润的声音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现在说也是一样。”
“晚了……”孙夫人涩滞地说。
刘备心里淌着酸苦的水,他轻轻拍拍孙夫人战栗的后背:“夜深,你早些睡吧。”他觉得很难过,也不知为什么难过,眼角很酸胀。他很怕自己没出息地在女人面前哭泣,索性躲出去,像头孤狼去黑暗的角落里长号。
孙夫人突然转过身,她像抓住溺水浮木一般,蓦地抱住了他,她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到底是不舍得的宿命,刘备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慰她:“不要哭,当我对不起你,成么?”
“刘玄德,你听好了,两年之内,你若不接我走,我便休了你,我也让你尝尝被人抛弃的滋味!”她一面哭一面还在说狠话。
刘备被她的孩子话逗笑了:“好,你休了我吧。”他笑着笑着,却抱紧了她。
那跳跃的灯光像被谁一拳打晕,歪着头耷拉下去,哀伤地叹了最后一口气,便再也不能苏醒了。
卷尾
“呜——”牛角号声响彻云霄,招展的旌旗迎着烈烈寒风呼啦啦飘扬,一队又一队铠甲锃亮的士兵排列整齐,脚步一踏,便是地动山摇的震撼。
送行的酒已喝残了,诸葛亮在马下拱手道:“主公,一路保重!”
刘备也自拱手道:“保重!”他又对关张叮咛道,“好生襄助军师守住荆州,不许任性胡为!”
“大哥放心!”关张异口同声道。
“走!”刘备一扬马鞭,刘字大纛犹如一面砍切空气的钢刀,随着马踏黄尘,越卷越远。
诸葛亮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几步,飞扬的尘土遮挡了那熟悉的身影,冷冽风尘刺目,眼睛顿时湿润起来。
“军师,你说大哥此去益州,会去多久?”张飞问。
诸葛亮微微停顿:“不会太久。”
眼睛慢慢转移,落在身旁的关羽、张飞、赵云……他望着他们,目光从容而坚定,一抹淡定的微笑慢慢浮现,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握紧了白羽扇。
“我们走吧。”他说,白羽扇向着荆州的方向轻轻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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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虽然进入益州,夺取益州的过程却艰险异常,雒城之战围攻一年未克,乃至庞统中箭殒命,数万将士埋骨西川。关键时刻,诸葛亮果断率军入川增援,终于坐拥天府之国。然而得江山不易,坐江山更难,荆州集团刚入成都,便遭遇益州豪强集体施压,一时间士绅抗议、民怨沸腾。当此之时,诸葛亮以雷霆手段震慑豪强,挽救民心,将复杂的乱局一一理顺,益州遂成为蜀汉政权的坚实基础。
坐稳益州后,刘备集团在定军山打出一场千古名役,将曹操的十几万大军成功逼出汉中。至此,益州汉中连成一片,外则有荆州做辅,诸葛亮隆中对两路出击中原的构想正在变成现实,而刘备、诸葛亮也迎来了事业的巅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