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刘璋觉得脑袋在嗡嗡作响,他摆摆手:“好了,好了,皆是为益州基业着想,何必吵成这样?”
他看了看兀自火气不消的两个人,烦闷地叹息一声:“休再争执,刘备入蜀一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正午的阳光烈如一爵酒,甘冽而爽快,刮剌剌地从头顶劈下来,蒸熨出一缕缕辛辣的白气。
凤凰楼里,正是热闹之时,来往酒客络绎不绝,伙计忙得连轴转,迎进送出,赔笑脸,献谄媚,应和之声联翩如缕。
凤凰楼为成都最奢华的酒楼,达官贵人、豪强世家皆爱在此饮酒畅谈,或互相结交以增门楣,或暗地里做一笔交易,或附庸风雅延宾以贺,因往来皆为贵客,无形中增加了凤凰楼的地位,令布衣白丁不敢登门。
酒楼分上下两层,楼上为雅座,楼下大厅却用屏风隔断。此时恰是客人爆满,送菜的、捧酒的、报账的伙计穿梭如风,吆喝声此起彼伏,却在这嘈杂中听得一声“哐当”。原来一面青玉屏风后跌出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三十五六模样,酡红着容长脸,打着酒嗝,走一步退三步,脚底像踩着了胶水,挪得很不顺畅。
“付账,付账!”他举起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古怪的符号。
伙计见他醉得太沉,不免搀了他一把,他冲那伙计脸上喷出一口酒气:“多少,多少钱?”
伙计被熏得别过脸去,皱眉道:“五百钱。”
那男人不在乎地一抹脸,一把扯下挂在腰上的钱袋子,丢去伙计身上:“拿去,都给你们了!”
伙计解开口袋,数了一数,还差了一大半:“客官,不够呢!”
男人用一根指头贴着嘴唇,压着摇了摇:“不、不可能,老子有、有钱……”
伙计把钱袋子递过去晃了晃,掂掇了一下:“真不够,不信,你自个数一数。”
男人醉眼蒙眬地瞅了瞅钱袋子:“不够……”他往周身摸了摸,没摸出一枚铜板,他咯咯地笑起来,“不够,先赊着,赊着……”
伙计沉了脸:“那可不成,凤凰楼从不赊账!”
男人摇晃着脑袋:“赊一次,一次而已。你忒抠门了,我日后还你们就是!”
伙计攥住了他:“我知道你是谁么?凭什么让你赊账,你非得给我付清了!”
男人狠狠甩开了他,嗓门突然提高了:“老子偏要赊,你敢、敢怎么着!”
伙计哪里肯放,扯着他的衣服死命往里攥,两个正在拉拉扯扯,却听见有人说道:“来来,我替他付账!”伙计一扭脸,原来是旁边座上的几个锦服男人,大约是公门官吏。
“你认识他?”伙计问。
几个人像听见了极有趣的笑话,全都笑开了怀,其中一人道:“谁不认识他,法正法孝直,益州经纶大才也!”
话音落尘,诸人拍着酒案大笑,一面笑一面跺脚,有人将一只装满钱的锦囊扔向法正:“孝直,若是缺钱说一声,我请你饮酒。汝为大才,当配美酒,吾等虽然穷困,些许酒钱尚付得起!”
那钱袋正砸在法正的额头上,撞得他往后一仰,险些跌倒在地。那沉酣的酒意仿佛被这忽然的一撞给撞醒了大半,他盯着那几个笑得手舞足蹈的锦服男人,似苦似悲的笑顺着酡红的脸缓缓流淌。
“孝直,是否嫌钱少,我们再搜一搜,必得给你解难耳!”奚落的笑声没完没了,惹得邻座的酒徒也抻脖子看热闹。
那刺耳的嬉笑像棉线般越织越长,法正一声也不吭,仿佛暴风雨中安静抵抗的山崖,他默默地捡起钱袋,古怪地笑道:“多谢诸君救急,法正没齿难忘!”
他把钱袋丢给伙计,指了指仍在捶胸大笑的酒客:“不够问他们要!”
他跨步出了酒楼,深厚的悲凉和浓重的酒意冲上头顶,他站不住了,似苦似喜地笑了一声,向一边重重歪去。
这一歪,却恰恰倒在一个女人身上。她本在摊边看杂货,不曾想背后被个醉醺醺的男人占了便宜,气极了,扬手给了法正一巴掌,怒骂道:“轻薄子!”
法正被打得就地一个旋磨,脚底飘着站不稳,一跤跌了下去,正坐在一摊污水里。外袍溅满了污垢,连脸上也淌着一溜黑泥,像浑浊的一行泪,那副狼狈样又可怜又可笑。酒楼里的客人听见外边吵嚷,也探出脑袋来看稀奇,乍见醉得颠三倒四的法正瘫坐在泥水里,满街人笑弯了腰,努着嘴巴指指点点。
法正动也不动,他便枯坐在那世人潮起潮落的讥诮中,像一坨肮脏的泥,受着天下人轮番的唾弃。街肆上穿梭着鲜衣怒马的富贵豪客,一个眼神,一个口吻都装帧着钟鸣鼎食的奢华,那种重裀列鼎的贵重,佩紫怀黄的尊荣是高天上乘风远去的纸鸢,于他像一辈子也穿不着的一件锦衣。他倒宁愿把自己埋在不受尊敬的污浊里,和那膏粱锦绣彻彻底底地隔绝开去,便将这飘茵落溷的悲绝进行到底,既已是破瓦罐了,还在乎抹上污泥么?
有人在他面前蹲了下去,法正抬起头晃了那人一眼,觉着那人很眼熟,只是头昏脑胀,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听见那人焦虑地说:“主家,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记得了,是他家里的苍头法华,他把脑袋耷在肩上,笑嘻嘻地说:“牵马来,回、回府……”
法华哭丧着脸说:“哪儿有马,马都被你赁去沽酒了。”
法正像鸭子似的“嘎嘎”笑起来,法华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来一寸高,又重重地跌坐下去。法华无法,不得已背起法正,一路走一路躲避着街上人蜂虿似的扎耳嘲笑。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法华已累得大汗淋漓,喘着气将法正挪去床上,这才躺下去。法正便翻身吐了个天昏地暗,法华莫可奈何,搜来一只缺了口的铜盆放在床头。法正一会儿吐一阵,一会儿歪倒着傻笑,也不知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生出美好的幻觉,抑或是缺了心眼。
“夫、夫人呢?”法正抓着脸,仿佛颊上叮着一只蚊子。
法华辛酸地叹了口气:“主人,你忘了么,她走了一个多月了。”
法正像是被棉花枕头捂住脸,半晌没发出一丝声音。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那儿结着一帘蛛网,一只小蜘蛛抓不住网线,从空中掉落下来,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掠,又倏地飞了上去。他忽然大笑,笑得满脸的酒红更深了:“走了好,走了好,她是买臣妻,受不得贫贱苦楚,也好,从此了无牵挂!”他越笑越大声,死命地捶着床板,卧榻顿时“哐当”摇晃起来,唬得法华心惊肉跳,以为主人患了疯魔癔症。
笑容戛然低落,法正把身子猛地转向内,微缩的肩膀似被棍棒敲打,一阵又一阵地颤抖着。
法华眼角酸酸的,想哭却怕牵起主人的伤情,躲着抽泣了一声。他在心里很为法正愤愤不平,益州多少官吏,要么出身朱门绣户,买个官身狐假虎威;要么舔着豪族的脚趾头挤进高门,只自家主人因清高崖岸,不肯屈从,便遭人欺辱。论才学论抱负,自家主人比那些纨绔子弟强了一百倍,偏偏上天不公,盗跖暴戾恣睢,却以寿终,伯夷叔齐仁义,奈何饿死。
法正本为名门出身,祖父皆为清名令士,家学渊源,素有门风。至法正这一辈,因天下大乱,不得已避难益州。虽然法正自负才高,胸怀经纶,身负王佐之才,却因那骨子里不媚从的骄傲,言行过于狂妄,惹得他人厌弃,不得刘璋赏识,更不得同僚善待,一直郁郁不得志。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俸禄微薄,还要受着同僚的奚落鄙视,连妻子也养不起,便怀了破罐破摔的念头,每日醉倒街头,沉沦下潦,更为世人轻鄙。
法正渐渐地平静了,他举起手轻轻搭在眼睛上,指头不知怎么变得湿漉漉的,心里涌出一脉酸苦的水,泡伤了他的一颗心。
他对自己绝望了,这辈子便是如此了吧,日日赊酒,日日沉醉,日日受着嘲弄,日日在污浊中腐烂自己。有时他真想悬梁自经,偏还残存着不服气的倔强,以为那样窝囊的死太轻易,真还不如一片鸿毛。
头疼得要炸开,胃也不甘示弱,比拼着将疼痛发挥得淋漓尽致,法正觉得这一身的骨头都不是自己的,就这样疼死算了吧。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几乎以为自己化成了一摊血,酒意从胸口漫上去,像乌云般压在头上,压得眼前晕黑如三更天。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哈哈笑,怒火“腾”地升起来,被人在外边嘲笑也就够了,还闯进家来笑,法正黑着脸翻身而起,正要骂将出去,却是呆了。
“张、张永年……”他虽是昏晕,却还认得人。
张松笑得满脸开着喇叭花,米豆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孝直好不懒惰,大白日醉卧床榻,松何其羡慕!”
不是那帮奚落讽刺的庸人,却原来是素日对自己颇为欣赏的张松,法正的火气熄灭了,他扶着头晃了晃:“法正一介闲人,无所事事,既不碌碌于仕途,又不匆匆于廊庙,不醉卧何为?”
张松瞧了一眼地上铜盆里的酒垢,捂着鼻子“啧”了一声,他伸出脚,将铜盆推得远了一些,斜着身在床边坐下:“孝直经世之才,每日沉溺酒乡,莫非心中当真漠然而无所求乎?”
法正苦涩地笑了一声:“不沉溺酒乡又能怎样?”他抓过一只竹枕,紧紧地抱住了,自嘲似的说,“‘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为我毕生之愿!”
张松忽地露出薄怒:“法孝直,做无所能为的酒徒,汝远志安在?”
法正奇怪地看着张松的怒,他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做酒徒有何不好,生而为酒中圣人,死为酒中鬼仙,此生足矣!”他笑得大声了,像是当真很满足。
张松瞪着他看了半晌,一把夺过他怀里的枕头,用力掷开:“法孝直,汝好大志向,张松真白认得你了!”
法正咂吧着嘴巴,倒做出了无赖的模样:“法正百无一用之庸人,张兄昔日看走了眼,此时认清也不为晚!”
张松倏地站起来,他像是被激怒了,转身便往外走,还没行至门边,却又倒回来,叹了口气:“孝直,你难道不想扶摇青云,重获天光,却甘愿沉沦,一世为人笑柄?”
法正怔住,他似乎从张松的话里听出了玄机,一忽儿变得安静。
张松缓缓地走近了他:“孝直,你这数年来的遭际,我都看在眼里,很为你痛心。你之所以不得志,皆因没有遇见,”他乍地一停,轻轻的两个字却携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明主。”
法正浑身一震,他张着口,一声急促的呼吸不受控制地蹿出了咽喉。
鱼儿咬着钓饵,张松更要紧住手,他一字比一字咬得重地说:“明主择贤才,贤才更要择明主,良禽择木而栖,倘无明主,贤才何能一展抱负?唯有明主方能倾尽贤才之力,成就君臣千古知遇,同心同德同力,共创伟业,青史彪炳,当为万世敬仰!”
法正喃喃:“君臣知遇……”他惨淡地一笑,“我为刘振威僚属,振威为我主人,岂能再择他主?”
张松不留情地斥道:“迂阔!昔日微子离殷而从周,陈平去楚而事汉,着丰功于史策,留美名于后世,此为昭昭前辙,可谨遵之。君不效先贤弃恶择良之行,反师从愚夫愚妇之短识陋见,法孝直何其拙也!”
法正震住,他久久地盯着张松,薰着酒色的眸子渐渐清明:“永年,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择中哪一方诸侯,来为他招纳人才?”
张松却不答,他悠悠一笑:“我只问孝直一句话,刘振威可是明主?”
法正在心底磕巴着,却不肯勉强自己伪善,坦率道:“不是。”
张松笑眯眯地说:“孝直心中明主为何,可否相告?”
法正看得那张渐渐撑开的笑脸,他已把张松的用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不隐瞒,说道:“明主身具雄才经纬,雅量宏阔,不拘小节,不顾细谨,宽以待士,能尽贤才!”他蓦地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能尽法正之才!”
“好!”张松赞道,“我若给孝直荐一明主,孝直可愿效法陈平弃楚事汉?”
法正紧张地问:“是谁?”
张松的米豆眼睛里闪烁出吊诡的笑,他偏偏卖起了关子:“我而今有出使的差事,偏寻不得合适的人,不知孝直可肯走一趟?”
“去哪里?”
张松咬得牙齿“咯咯”响,两个字钢镚儿似的擦出了火花:“荆州!”
刘备入蜀,诸葛亮留守稳根基
冬天到了,湿漉漉的水汽像罩着天地的绣幕,幕上绣着流动的花纹,那是飘坠的残红败叶。有冰冷的轻雨忽忽地便跳了出来,宛若女儿从颊边抛去的胭脂。
屋里很冷,红通通的炭火虽然如开得旺盛的夹竹桃,却只荡开那么一小隅的冰寒。北风撞着门,找着缝隙便钻了进来,也许是被刺骨的风惊扰了,诸葛亮从案后抬起头,觉得背脊骨酸得直不起来。他用一只手抵着书案,一只手摁住后背,硬把那弯曲的骨头扳直了,忽然的一摁一扳,疼得他轻轻咬牙,却是这疼痛让他更清醒。
门“吱嘎”一响,修远搓着手,跺着足跳了进屋,他背身把门关好:“真冷呢!”他看见诸葛亮还在伏案劳作,劝道,“先生,你歇会儿吧,昨晚一宿没睡,直忙到现在,身子骨哪儿受得住!”
诸葛亮摇摇头,把批复好的文卷挪去一边,又抽出一卷展开:“睡不着了,不如做完,免得心里惦记,睡不踏实。”
修远只好给他分类文卷,一面手中不闲,一面唠叨:“先生便是劳碌命,荆州这么多僚属,人家都在玩乐,只你累得七死八活。这帮闲人偏都是废物,芝麻小事也寻上你,你又不是神仙,怎能事必躬亲。”
诸葛亮莞尔:“真啰唆,你可不要胡乱诽谤,谁在玩乐?”
修远说得兴起,嘴上忘记把门:“主公不就在玩乐么,大小事都交给你,累坏了你,日后谁给他做事!”
诸葛亮停下笔,细长的眼睛微微一弯:“好小子,敢说主公坏话,主公玩乐这话不许乱说!”
修远不服气地说:“他本来就在玩乐,这段日子,他和那、那……”他想了想,“哦,法正,就是法正,益州来的特使,每日不是出巡游玩,便是在府中摆酒畅饮,乐得忘乎所以。你没看主公见着法正那笑脸,口口声声呼喊‘孝直孝直’,啧啧,真亲热呢!”他学着刘备的语气,格外惟妙惟肖,又耸耸鼻子,“我瞧法正对主公那黏糊劲可不得了,跟着周旋随从,不定哪一日,便把主公也呼了出来!”
诸葛亮见他演双簧,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子无礼,敢编排主公,你好大胆子!”
修远倔强地说:“我才不怕主公责罚呢,先生为他终日操劳,也没见他日日设宴款待,我心里不服!”
诸葛亮取过白羽扇,轻轻拍着修远的脑袋:“不许胡说,你懂什么,主公这不是在玩,他是做大事!”
修远抓抓脑袋:“出巡和设宴是做大事?”
事涉隐秘,诸葛亮并不解释,他轻轻放下羽扇,取来毛笔在文卷上稳稳地落字。
“做大事,什么大事?”修远越想越糊涂,他打量着诸葛亮批复文卷,本来想问个明白,可他又深知诸葛亮深沉不露事,不得不把那好奇心压了下去。
他正揣着心思胡思乱想,却见诸葛亮把毛笔放了,将文书一卷,微微一笑,他忽然意识到诸葛亮已把事情做完了,欢喜地喊道:“睡觉去,睡觉去!”
诸葛亮笑着拍拍他的肩:“把卷宗归类,扎好。”他握住白羽扇,起身推门而出。
寒风似刀,吹面生痛,却让他疲惫的意识廓清了浑噩的阴翳。他本来想去看妻女,已走到了门边,听见诸葛果“咯吱咯吱”的笑声,心底泛起一股温暖,忽地想起一件紧要事,门也不扣,踅过身便往外走。
才行到院门口,迎面恰好走来一人,两人面对面站住,诸葛亮笑道:“士元欲往何处?”
庞统故意学着诸葛亮的语气:“孔明欲往何处?”
两人不禁大笑,也不多言,携手返转回屋。修远正在分类文卷,抬头见诸葛亮竟又回来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诸葛亮和庞统已对面而坐,似有要紧话相商,他只好悄悄地退了出去。
庞统开门见山道:“刘璋此次遣法正、孟达率四千兵甲迎主公入蜀,不过三五日内,主公必将西入巴蜀。孔明以为,该遣何人随主公入蜀,何人留守?”
诸葛亮往炭炉里添了一块炭,沉吟道:“我这几日也在思谋此事,留守荆州者与随从入蜀者皆不可轻忽。一为镇守后方基业,一为拓展来日疆土,皆需智能之士担当。”
庞统颔首:“正是,我以为,你我二人为主公心腹智囊,一人随主公入蜀,一人留守荆州,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轻轻地点头:“可。”
“那,谁留守,谁入蜀?”庞统问,他凝着诸葛亮,目光像挂了秤砣,沉甸甸的。